文学讲座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扛着一捆书,下了火车。身边是我年迈的母亲,我送母亲回家,从我居住的城市。
这是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站,陇海铁路线上一个普通的小县城。
火车开走了,站台上冷冷清清。
我和母亲孤零零地走着,向着出站口锈迹斑斑,扶手却磨得明光锃亮的铁栅栏。
母亲走得很慢,有些蹒跚。她七十多岁了,腿脚有些不利索,可是,脾性依然是高原人的刚毅果决。她拒绝我的搀扶!
那捆书很沉很沉,有小炕桌那麽高,被细麻绳捆扎得严谨整齐。麻绳的一头挂在我肩膀上,而书却在我的腋下。我用手臂紧紧地挟着书捆,大步小跑地紧跟着母亲。
我不明白,为什麽腿脚蹒跚的母亲,出了站竟能走得那麽快?简直有健步如飞之势。
我更纳闷,明明是送母亲回家过年,为什麽我还要像20年前在南方读书时那样,每次回家都扛着大捆大捆的书?从火车站扛到塬上的家里,累死!
可是,母亲不说话。她不回答我的疑问,只管咬着牙,用着心劲,一脸坚强不屈的表情,倔强地迈着腿脚,专注地在前面疾走如飞。
我只好紧紧地挟持着书捆,像一个扛着道具的随从,小心翼翼地跟在母亲后面。一面紧走慢赶,一面把注意力集中在母亲的身上,时刻准备着冲上去,搀扶即将倒下的母亲。
我的胳膊被绳子和书捆弄得很痛很酸,沉沉地,木木地,像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一截木桩。
一阵旋风刮过,黄尘和煤灰迎面扑来,打在我的脸上,麻生生地疼。我看见母亲灰白参差的头发,在风里飞舞翻腾,踊跃如火苗。
然而母亲头也不回,甚至连一丝迟疑都没有,依然坚定地迎风而上,走进旋风深处。我也紧跟着她,走进风中。
走过风,看见街道上有一队青春飞扬的少年,大概是高中的学生吧,他们排着不太整齐的队伍,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男孩女孩们推推搡搡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向着远方走去。他们的队伍源源不断,很长很长。每个人的脸上,如同街道两边高楼大厦的玻璃一样,闪射着逼人眼目的光泽,纯粹而透明。
我看见有人递给母亲一个东西。我紧赶几步,来到母亲身边,想弄明白那是个什麽东西,这时候,又有人递给我一个东西,跟母亲手里的一模一样。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印制精美的入场券,像电影票一样。入场券上印着几个神气的烫金大字:“欢迎参加文学讲座”。
我翻过来看,发现背面印着时间、场次、座号,还有一枚红色的圆形印章,字迹漫漶,不甚明了。我仔细分辨,终于从斑驳的红色墨迹中,分辨出白色的字体来——原来是文联的公章。
嗤!我不动声色地把心里的不屑用鼻子表现出来,扬扬手,想扔掉。可是我的手臂很沉很痛,扬不起来。更糟糕的是我看见母亲已经跟着他们走了,手里还拿着那张入场券。
糟了!不能让那群学生把母亲撞倒了!我紧跑几步,想撵上母亲,可是那捆该死的书把我的胳膊捆得死紧死紧,像一个累赘,死死地拖着我,使我每跑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量!
母亲终于在剧院门口停了下来。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她身边,累得将至虚脱。浑身的汗水如断线的珍珠,形成径流,汩汩地从我贫瘠的身体上流过。我的衣服早已湿透,溻在我身上,热气蒸腾着,随着我的喘息袅袅娜娜。
学生们源源不断地从我们身边流过,河流一样流进剧院的大门,无始无终。母亲不声不响地站在剧院门口,手里拿着入场券,而眼睛却盯着烧饼炉子。
哦,是的,剧院门口是有个卖火烧的炉子,一个头上扎着白羊肚毛巾的老汉,穿着黑色的土布棉袄,棉袄上落满了灰尘,在忙忙碌碌地翻烤着火烧。炉子里的火苗,映着他褐色的脸上沟壑纵横的纹路,那纹路棱角分明,如刀劈斧削。他神情专注、肃穆,不声不响地忙碌着。炉子上摆着一圈刚刚烤好的火烧,热气腾腾,香味弥漫。
我看见母亲的嘴唇动了动,咽喉部有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我赶紧从湿透的衣兜里找钱,买了两个火烧,娘俩一人一个,站在炉边吃。
母亲吃着火烧,终于开口了。她说:“我们这里的火烧好吃呢!比你们那里的好吃多了!”
接着,她又说:“主要是我们这里的面好,那个老康来我们这收麦子,出的价钱比你们那高!”
我赶紧点头,迎合着母亲,心里头却不是滋味。我想,妈妈呀,什麽时候,脚下的地方变成了“我们这里”?而我生活的地方却变成了“你们那里”?
我心里有些失落,有些酸楚。觉得自己是一个失去了故乡的孩子,虽然,母亲就在身边。
我在酸楚中吃着火烧,一边想着母亲说的话。母亲说得不错,缺雨少水的黄土高原,造就了旱地小麦的奇迹,产量不高,每亩地丰年500斤,平常年景也就300斤左右,可是品质却出奇地好,筋道,耐嚼,回味绵长香醇。山、陕、甘的传统面食,离开当地小麦粉是无论怎样也做不出它应有的味道的。因此,民间传说中康师傅方便面在此收购小麦,价格比别处高出许多……这也是母亲引以为自豪的,她是农民呀!
火烧吃完了,我“扛”着书捆,和母亲一起走进剧院,在后面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偌大的剧院里坐满了人,闹哄哄的,又闷又热。舞台上灯光亮得晃眼,却空荡荡的,没有人。
书捆终于被我扔在过道上,坐在屁股下面,像火车上回家过年的农民坐着自己的行李捆一样。而母亲却与我间隔一排,坐在前面靠近过道的座位上。她的身边都是学生,学生们的嘴一张一翕,听不见说些什麽。
终于,舞台上走上去一个人,影影绰绰,挥舞手臂。剧场里翻滚的声浪随着他的手臂越来越小,渐至于鸦雀无声。
他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著名作家、我市文联主席杨小波先生,给大家做文学报告!大家欢迎!”
剧场里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像急骤的冰雹打在玉米叶子上。
掌声里,一个身材神态像极了和绅,不,和绅的扮演者王刚的人,四平八稳地走上舞台,面朝大家,挥了挥手,掌声突然间就高涨起来,哗哗啦啦如沸水一般。
我仔细打量舞台上那个人,想看清楚他的尊容,可是发现他头上竟然戴着一顶怪异的脑包棉帽,这是本地人冬天常戴的一种尖顶棉帽子,能将整个脑袋都紧紧地包裹起来,像阿拉伯人一样。他的脸上也包着一条黑色的围巾,也像阿拉伯人一样,只留出鼻子上面的一小块地方,好察言观色。
他站在舞台上,指手划脚地与前面的几个漂亮女学生“说”着什麽,丝毫不顾忌全场人都在等他开讲。我的身边,已经有调皮的男生开始抗议了,他们伸长腿,将椅子弄出惊天感动地的声响。有人躺在上面,吊儿郎当地玩弄起手机来。还有人竟然拿出了香烟,一群人哄抢着。
台上的人终于听到了后面的动静,他抬眼望了望后面,又把头侧向舞台的另一面,与几个活泼风骚的女学生眉来眼去,比比划划。
我看见坐在我前面的母亲有些坐不住了,她回头望了望我,似乎在说:“这就是你们弄文学的人干的事情?我黑脊背流热汗,供养你几十年,原来你们干的就是这些事情?你天天在我面前吹嘘的文学,原来就是这样?!”
我心里愤怒极了,暗暗在骂,“真是才不够,怪来凑!跟那些走穴的傻逼明星一样,江郎才尽了,就弄些奇装异服、怪模怪样、撅屁股露奶头的勾当来吸引眼球,沽名钓誉。什麽东西!”
台上的文联主席忽然间正襟危立,扯下面部的围巾,露出白白胖胖的嘴脸来。他笑吟吟地说:“各位,今天,啊,我来讲,啊,讲些什麽呢?”
台下哄笑了起来,那几个跟他眉来眼去的女生们争风邀宠,有说要听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的;也有说要听文学与人生的;还有一个竟然站起来,背起了叶芝的情诗《当你老了》……总之是热热闹闹地无聊。而男生们却一声不吭,冷眼旁观,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台上人抬起双手,向下按了按,台下立刻又安静了。
他说:“啊,这个嘛,文学,啊,和人生的关系,啊,是这个《情人》,啊……”
他张着嘴,却没有了下文。
我终于忍无可忍,坐在后面的书捆上破口大骂:“这也叫文学讲座?这叫什麽狗屎的讲座!!”
那“著名作家”听见了我的怒骂,从台上走下来,慢慢向我走过来。剧场里有数不清的光束射向我,刺目的亮瞬间把我的周边照如白昼。
那人走到我的前面,站住,打量着我屁股下面的书捆,又打量着溻在我身上褴褛不羁的衣衫,傲慢地一字一顿地说:“说,我该怎麽讲?”
“怎麽讲,从生活讲起,从文学的现状讲起……” 我说。
他笑了,递给我一张名片,双手作揖在胸前,说:“捧捧场!捧捧场!”
我接过名片,看也没看就塞进湿透的衣兜。然后,看着他慢条斯理,装模作样地走向舞台。
我满腔愤怒,站起来向剧场门外走去。
走出大门,忽然想起母亲和我的书还在剧场里, 想返回去把母亲和书都请出来,可是我发现,剧场的大门不知什麽时候居然关闭了,并且紧紧地锁着,无人看守,我找不到拿钥匙的人。
我呆呆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焦急地想母亲在里面怎麽样了,还有,我的书该不会被人哄抢了吧?可是,大门紧闭着,听不见里面一丝儿声音。
一阵风刮过来,我听见沙尘打在大铁门上的声音,细密而急促,犹如春蚕食桑。
我心里愈益紧张焦灼,忽然间就醒了……
醒了,发现一只胳膊被妻子紧紧地搂着,木木地又酸又痛,。而她,却沉沉地睡得又香又甜。
夜深沉,冬雨打在雨篷上叮叮咚咚。这是旧年的年底,四周死一样的沉寂,除了雨声。
我想坐起来,又怕惊了她的好梦。
于是,我只有静静地躺着,睁大眼睛,盯着黑暗中冬夜的虚空,回忆着梦中的文学讲座,默想着关于这梦的寓意。那捆好沉好沉的“书”还在她甜美的梦乡中发出微微的鼾声,而母亲,却被我丢在了永不回来的梦里……
2012年1月20日冬雨中于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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