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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在父亲墓前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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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父亲墓前
  宁雨/文
  一片被城市蚕食殆尽的田地里,一丘风剥雨蚀的黄土,恭列于更多的黄土包包之前,这就是父亲的墓。半辈子漂泊的父亲,在列祖列宗之后,终于彻底叶落归根。可我,却早早成为失怙的孩子。
  21年了,我也在外打拼、漂泊,但有这一丘黄土的牵念,不论忙累悲喜,总是要在清明节或寒衣节前,几百里地赶回故乡。与其说是来为父亲扫墓,送寒衣,其实,是来拣拾那份父爱,那份遗落于记忆荒原里的父女情。
  我小的时候,父亲正在青海支边。等到1979年父亲回家乡工作,我已经13岁,大姑娘了,早已错过让父亲背着、抱着、宠着、惯着的年龄,加上生活习惯等原因,甚至与父亲有些疏离,有些瞧不上父亲。
  那时候吃水困难,村里人多吃井水,一担水来回要一二公里的路程,担水的人还得具备从数米深的井里摆水、提水的好功夫、好臂力。遭遇大旱之年,村里的井干了,大伙就到村子外去打生产队的机井水,肩挑、自行车驮、独轮车推,各家有各家的法子。
  挑水、运水这活计,一般都是男人干。父亲不在家,母亲很早就把我训练成了家里的“水工”,家无壮男长女扛,自古如此吧。待到父亲跟我们一起生活,我摆水、担水、运水的本领已很了得。但父亲在,我的“水工”生涯也该卸任了。偏偏,父亲从井里摆水的功夫很生疏,不是桶掉到井里,就是绳子丢到井台上被人家拣了去;多年不干农活,他推独轮车也常掌握不好平衡,若从机井上运6桶水回来,到家剩一半就算好的。因此,母亲短不了唠叨他,贬夫抬女,我也就有点逞能,洋洋自得,跟父亲争夺“水工”地位。
  现在想来,这是让父亲很没面子、很伤自尊的。但性格平和、不善言语的父亲,除非气极,一般不说什么,还是早晨或黄昏去挑水,为家里的丝瓜、茄子、果树浇灌,整苗打叉、施肥、培埂,或者去河滩地里推土垫院子。
  那年,我放暑假在家。有个星期天,父亲很高兴地要我到他的机关去摘菜。我跟堂姐小红做着伴,骑车挎篮直奔县城。到了机关,父亲正在前院的办公室值班,稿纸、小黑板、五颜六色的粉笔,铺排了一地,原来,他正为机关做宣传板报。插图、圈线、标题、文章,那版面既整齐又美观,可比我们的班报厉害多了。没等我们细看,父亲却把我和堂姐带到了后院。那里,黑紫油亮的大茄子、一嘟噜一挂的豇豆角长得正旺。我问父亲,哪是咱家的菜?他说,这些都是。你不是爱吃茄子馅饺子、豆角卤面条么,这茬大的,都摘回去吧。
  那茬菜,是父亲特意为我留的。可是我当时压根也没多想。倒是父亲还是个好菜把式,这着实让我吃惊。生产队的时候,菜园都由专门人管理,不是谁都玩得转的,管菜园的社员,就是“菜把式”。还有,父亲是会计出身,他的粉笔板书却那么棒,还懂得插图、版面。这些,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我对母亲说起这诸多惊讶,母亲只是淡淡的,说父亲傻人一个,吃亏的事比谁都会。
  母亲说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气话。因为在很多人眼中,父亲就是个没多少能耐的小职员,挣钱不多,家庭拮据,不善交往经营,不善官场世故。他那批支边回来的知识分子,多半升了官。他的一个同窗好友,就做过我们县的书记。有人也给父亲出主意,说,你怎么不去找找谁谁,你们一直关系那么好。父亲点头,却不去找,甚至与官友不再往来。到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的职位也没上升,工作单位从人家眼里威风八面的检察院换到了可有可无的水利局,甚至不再干会计,而是在办公室从事一般工作,办壁报,下乡,搞水利调查。没事时,就去找他少年时的盟把子下棋,或者到村子里谁家的小牌局打几把小牌,逢冬闲,则跟着庄稼汉们一起敲敲大鼓。
  自甘平庸的父亲,在我的读书时代,却扮演了一个送饭者的重要角色。
  我读高中,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伙食,除了返校自带的干粮、咸菜吃三天,每个星期三,父亲固定再为我送一次饭吃三天。那时候,学生宿舍白天不锁门,家长们给孩子送些吃的、用的,一般就直接放到宿舍里自己孩子的铺位上、或者干粮篮里,谁的是谁的,弄不错。父亲给我送饭,也不送到我的手上。每个周三中午回宿舍,一进门,就远远就能望到西墙上那个塑编篮子又变得沉甸甸的。
  有一次,下着雨,我们正上自习课。我累了,想看看窗外杨树绿绿的叶子,让眼睛休息休息,扭头,却发现一个穿土黄雨衣的人趴在窗前,向教室里张望。那熟悉的雨衣人,正是父亲。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和委屈,噌地冲出教室,将父亲拉到老远的地方,愤怒地埋怨他,同学都上课呢,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宿舍又不是没开门。父亲憨厚地笑笑,说,我没见过这高中教室什么样儿,就想看看。干粮已经放下了,我这就走。父亲走了,我却在雨中莫名其妙地抽噎,好像父亲得罪了我似的。
  我考取大学,填志愿的时候,一向不再关注我的父亲,突然发了话。他说,我干了半辈子财会,没出过一分一厘差错。可是干这行,太累,太容易犯错。有一回,我们粮站年终决算,怎么算怎么有一分钱碰不上,害得我三天两夜没睡觉。从你开始,你们姐弟仨谁也别再跟财务沾边儿。说来也怪,总是跟父亲作对的我,居然乖乖地听了父亲的话,从一批到末批志愿,一个跟财有关的专业也没选择。后来,我才从别人的嘴里知道,父亲从检察院经济科调水利局,正是他求了自己的官友。其实,从青海归来,父亲早发觉自己“落伍”了,不是拨拉算盘珠的手落伍,而是自己直来直去、不善于圆通的心落伍了。
  我跟父亲一直比较生分,却从他的血脉里继承了大部分的性格。父亲可能早看透这一点吧,所以,他以自己特别的方式,决然为女儿的人生把航。
  后来,我做了记者,再见到父亲,他的话似乎比从前多起来。他会跟我聊各地的土仪风物,哪座城市的街道宽啦窄啦,又是什么时候在电视新闻里见到了我等等。看得出,他在为记者女儿自豪,也时时关心着女儿的萍踪。
  人生的剧目代代重复,而我们多时并不自知。父亲与我一别经年,天上人间。突然有一天,我决绝地告别了自己写了小半辈子的“本报讯”,告别了所谓的高薪高位,一如当年父亲放弃了他心爱的算盘。重新站在人生低处,我这才明白,父亲的放手、父亲的平庸,亦是一种大勇气、大智慧。
  而今,我也人到中年,左手是母亲、妹妹、弟弟,右手是丈夫和公婆,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豪气干云,更多的时候,我是那么柔弱,那么依赖于亲情和爱情。真想念父亲亲手种的茄子、豆角,想念父亲为我送的烙饼、老黄酱,想念父亲隔窗偷看我读书,甚至想念父母为一点小事情争吵的情形。可是,多少年,连梦里父亲都极少来见我。
  春冷,父亲的墓丘上,新草尚未萌动,只有去年的衰草,在冰凉的风里轻轻摇动。我将母亲带来的酒洒在父亲的墓丘之上,然后用伯伯带来的铁锨,为父亲的墓培上一层新土。新土,带着春雪的润泽和温度。这掊新土,是女儿唯一能给父亲的。
                                                                                                        ——写于父亲逝世二十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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