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母亲侧着身子,张望着窗外,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多少年来,我们就这样把风烛残年的母亲留在家中;多少年来,八十多岁行动不便的母亲,就这样望着窗外,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只是不知道,母亲的窗外,都有着怎样的故事,母亲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回忆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母亲的童年是苦涩的也是残忍的,母亲的中年是艰辛的也是痛苦的,母亲的晚年是满足的也是孤独的。
母亲六岁丧父,寄养在她舅舅家。十二岁那年,母亲的母亲带着她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从河南逃荒到山西。饥寒交迫,命悬一线,迫于无奈,母亲的母亲——我的姥姥含着眼泪把她的大女儿——我的母亲卖给了一户地主家,价值两斗谷子。母亲一个小小人儿,保住了全家五口人的性命。
保住了性命的母亲住在地主家的牛棚里。那个时候的冬天真冷啊!母亲蜷缩在大大的揽草筐里,钻进铡碎的麦秸里,寒冷穿透麦秸,穿透薄薄衣衫,穿透露着脚趾的破棉鞋,穿透肌肤,在母亲小小的身体里盘踞。母亲想起她的母亲,想起她那干瘪的乳房,想起她那暖和的怀抱。母牛悠闲地反刍,小牛犊拱在母牛的肚子底下撒娇。渐渐地,母亲不再觉得寒冷,在两眼泪花里,母亲疲倦地睡去。第二天醒来,母亲发现自己的脚趾不疼了,只是痒痒。只是过不几天,母亲就感到了新的恐慌——脚趾怎么没了?
十四岁那年,母亲患了严重的痢疾,怎么治都治不好,渐而至于便血便脓。她躺在草窝窝里,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眼看着一条小命就没了。趁着她还有一口气,地主家就把她便宜卖给了另一户富农。
大难不死,奄奄一息的母亲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新的东家很仁慈,没有把母亲赶到牛棚里,就让她住在温暖的主房里,睡在东家的脚头。但东家就是东家,丫头就是丫头,母亲到底不是东家的小姐,她的活计主要是推磨。推磨,推磨,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推磨。东家也不叫她,就伸脚一蹬,咚,脑袋撞炕头的墙上,痛醒了,闭着眼睛坐起来,闭着眼睛穿衣服,闭着眼睛走进磨房,闭着眼睛拉起磨杆转圈儿。瞌睡啊,瞌睡啊,转到天大亮,眼睛还没睁开。
磨道里闭着眼睛转几年,母亲就到了十八岁,该嫁人了。只是母亲瘦瘦小小,全不像个成了年能嫁人的姑娘。母亲瘦削的脸上两只大眼睛,羞怯地躲闪着。
十八岁的母亲确实交了好运。她嫁进了我父亲的家里。彩礼是一副柏木棺板。那年,我父亲十六岁。祖父单等我父亲满十八岁了就给他们圆房。
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师范毕业就在小学教书,县里好多个小学的讲台上都有过他的身影。父亲高而瘦,手指细长,写一手好字,村里墙上刷语录的活都找他干,能画领袖像,也会画白毛女,贴在家里墙上好多年。家里窑壁上贴满他的奖状,既是荣誉的炫耀,又是糊墙的好纸。沾他的光,我们兄妹在乡里也是有名的优秀少年,一说是苏家的孩子,总得到交口称赞。
嫁给父亲后,母亲不再当牛作马,过上了好日子,就是玉黍面吧,也能吃饱,陈旧衣服吧,也能穿暖。母亲满意着呢。解放后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交谈后,母亲知道这是她失散十多年的继父。继父说,跟我走吧,工作都安排好了。母亲回头看看家里这几孔窑洞,看看搂住她腿的孩子,看看眨巴着眼睛的丈夫,扭头对她的继父说:我不能走,我得留在这里。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九七六年,父亲病情加重,那年秋天,父亲撒手西去。上有两老,下有七小,老天爷似乎要用这千斤重担把母亲压垮。母亲傻了一样欲哭无泪。
爷爷奶奶已都是六十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大好,我们姊妹七个,五个上学,我和弟弟两个玩泥巴。母亲怕我们受委屈,没有再嫁,毅然用她那柔弱的双肩,撑起这个家。
母亲起早贪黑,种田,做饭,纺线,织布,领着姐姐、哥哥开荒种地,劈柴挑水,照管老的小的吃喝拉撒,困倦了星星,疲惫了月亮。母亲捡菜叶,捋榆钱,吃槐花,挖野菜,以此“补充”我们的生活。逢年过节做下好吃的,从来都是等我们吃完了才动筷子吃点剩菜残羹。一件衣服染了,改了,翻了,补了,我们兄妹轮流穿,三个姐姐穿了俩哥哥穿,到我穿的时候,一件单衣常常会变成一件夹衣,就这,还有弟弟在后面等着。村里的老婆婆说:你妈真会缝补啊!话里多少辛酸,我到现在也忘不了。
母亲是个朴素而实在的人 ,她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们、亲我们一类的话,就连“喜欢”这样的字眼也从来没有说过。然而我们兄妹都感受到了母亲那无言的爱。母亲对我们的爱,是用双手做出来的,是用两肩扛起来的,是她那无边的疲惫上结出来的最饱满的果实。母亲对我们的爱,比村南那口老井还要深几多倍。
母亲的手不细腻,不温婉,常年的劳碌奔波,早已使母亲的手布满细小的裂口而变得粗糙。母亲从未用这双粗糙的手亲昵地爱抚过我们,母亲的手要忙着收拾家收拾院子,忙着栽花种菜缝补衣服,忙着喂牛喂猪养鸡养兔。
母亲没啥文化,却很看重文化人。在她眼里,念过书、知书达理是可尊敬的。在靠工分吃饭的年代,多少农民的孩子都早早离开学堂,拿起锄头和铁锹,与大人一起下地挣工分了。而母亲面对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家,毅然省吃俭用,东挪西借,把我们全部送进了学校,直到我们念完所有要念的书。
母亲节俭得有些吝啬,家里不用的东西扔了,她又会捡回来。平时头疼脑热,从来不舍得喝药;给她买的保健药品,她能攒得过了期。
母亲从来没有拖累过我们。子女成家立业后,每次回家看望母亲,她都会给我们带上蒸好的包子、腌好的咸菜或煮熟团好的野菜。而我们每次离开时,也总能看到母亲久久伫立在大门口的身影。后来,我把母亲接来照料。每天上班,母亲都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出门关门。每天下班回来,都能看到母亲把头探出窗外张望,风吹乱了她的一头白发。
母亲真的老糊涂了,现在连儿女都不认识了。说话做事前讲后忘,也不知饥饱,刚放下碗筷就又嚷着要饭吃。母亲分不清白天黑夜,才睡下一半个钟头,就起床叠被子了。一晚上要在房间挪动无数趟,窸窸窣窣,搅得一家人都睡不好。
母亲还经常操好心办坏事,叫人啼笑皆非。你刚给电动车充上电,她过去就给拔了插头;要蒸馒头,面还没发,她又“帮着”把面从暖气处端走了……
母亲老了,也越来越爱唠叨。我正忙得焦头烂额,她不管这些,只顾跟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唠叨,说的都是些过去的事儿和死去的人,听得人毛骨悚然的。失忆的母亲对眼下刚发生的事情转身就忘,却记得那些久远的我们都不记得的事情。她时而喃喃自语,仔细听,竟是在讲述她逃荒以及被卖给地主家的事儿,有时候又絮絮叨叨地叫我父亲的名字,津津有味地说些陈年旧事,时而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