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看着我飞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25 编辑 <br /><br /> 阳光汇聚在路上，应该是特意汇聚在路上，不然，它就不会那么黏稠那么明亮。看着那样的阳光在路上涌动，我乘坐的大客车就变成了一张阿拉伯飞毯，我乘坐其上，在那样的阳光里飞翔。

我又想起许久以前那些故事了，很迷人的故事，是关于风花雪月的，我又飞翔在那些路上。我就在那个故事里尽情浮游。我既是心境年轻的故事主角，也是兴味浓厚的旁观者。

有人把我推上了大客车，一次又一次地推上去，送我去些路上飞翔，不用手推，而用目光，是沉郁而游移的目光。不过，那样的温存未免有些拘谨，拘谨得有些小气，因而，那样的沉郁未免有些让我难知底细而不免失望。那些温存且沉郁的脸庞，既有自然肌肤的光亮，又有能够触摸到的情感热度，与这些路上汇聚起来的阳光极其相像。我无法永远守候那些脸庞，或者，那种脸庞不适合我去永远陪守，我只能远远观赏。那些脸庞鼓舞着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来直去。但我必须做出别的选择。我就上路了，是不断地上路。我所经历的路上大都有明艳的阳光。从此行走不止，我却不感到累。

也是多年以前的风花雪月了，如今偶然想起，皆缘于眼前这样浓度很高的阳光。

冷暖总关情。人情，那本是一个繁复冗杂得令人烦乱的无底洞，不想深入，那就避而远之，好好关照自己的内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谢天谢地，总算还有节假和双休。待在琐事堆积的公寓里，跻身于单调沉闷的工作间里，游走在喧嚷的大街上，都是一样的身心难以两顾，但有时间和机会，最好就是乘车远行了。是乘车，而不是自驾，因为这个世界上的车和开车的人太多了，并不缺我和我一个的。

在目的地很遥远、路途又很漫长的那种出行过程中，我才是我自己的，我才跟世界亲切触碰至于越来越近，差不多总要鬓边厮磨了。大客车的行进速度不紧不慢，与我自由无羁的愿望很般配，我就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尾鱼浮游在水里，想象成一只鸟飞翔在阳光汇聚的空气里。

不断晃过去的树影如同翻页，村舍和小镇就像书中精美而简约的插图。我要阅读的内容则是连续不断的山峦、河湾、沟汊、田畴，以及行人与劳作者。山峦是低矮而圆润的，也有人称之为丘陵。毛发一样的树木在阳光下随风翻滚又像轻柔的水草轻轻摆动，鸟在其间游来游去，也如一条条沙丁鱼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群落。它们的飞行姿态的轻捷与车内正在播放的音乐气氛极其融洽，也与我的心境相当切合。我很为司机的欣赏品位感动，他的音乐爱好无意中激活了我的趣味，或者，他好像知道今天的车上有一个与他品味相同的乘客似的。我就探出头去看他，但也只能看到他方正的头颅方正的后脑勺，那一头浓密而乌黑的板寸显示出他很年轻。我看到了他的认真和专注，这让我甚感快慰。司机在安静地驾驶，仿佛已经受到了某位诗人才情的熏陶与濡染，他的驾车姿态也是富有诗意的，而那位诗人，仿佛就在车上。

心怀悲壮之情的诗人大都有凄美的爱情经历吗？颠沛的心灵成就了他们丰腴饱满的诗情。即便在阳光的缝隙里，他们也能看到宽阔的心灵之路，并有另一种阳光汇聚其上，那种阳光只有诗人才能置身其中尽享温暖与快乐。他们也想把那种温暖传递给更多的人，于是，他们写出的诗句简洁有力深邃空灵，横着排成一条条长路，让更多的人从上面走过去。那种阳光是不会造成任何阴影的，因为，诗人把自己的灵魂点燃了，像散落的流星那样燃烧在可能出现心灵阴影的地方。他们对自己生命的涅槃历练是无休止的，没有任何东西能遮蔽他们的眼睛和心灵。我指的是那些真正的诗人。

我却感到惭愧，因为我远远不能领悟那种诗情的玄妙之处，我只能顺着他们留给我的阳光一路追寻。

客车司机的专注和虔敬真的让我感到安全和快慰，我想这一切都与汇聚在路上的阳光有关。

那样饱满的阳光代表一些人的脸庞，与圆润的山峦代表那些人的肩膀的道理一模一样。那些肩膀够含蓄了，因为那都是一些女人的脸庞。没有具体的名字，也不必有。对一个男人来说，百无聊赖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想起几个女人来，并且都是他最愿意想起的，这也许足够了。她们就像早晨弥漫在山间的水汽那样朦朦胧胧的，美不胜收又远不可及。

在长途客车上，我总想把那些脸庞放置到我的后面，让她们看我是怎样迷恋沿途风光的；我也想让她们看看我想象出来的诗人，那个诗人永远在我和她们的前方，那个诗人用生命来歌唱生命的同时，也在歌唱爱情。对，就这样，我愿意让一些我最喜欢的人从我的背后看我在阳光里飞翔，看我怎样思接千载神游八荒——真的，当我完全沉醉在飞翔的快感之中时，我觉得身后的那些人一定也在笑着，然后在无知无觉中消失了。最后，我对那些人的存在也是无知无觉的。

我很惊奇，一个男人的灵魂背景上一定投射着一些女人的形象，作为男人，这是他们无法逃脱的宿命。没有办法不这样，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只有女人，并且仅仅只有女人。

关于爱情和女人，也只能到此了。我最念念不忘的女人总在我心志沉稳下来以后，很熨帖地在我的心灵里着陆，她们是我的祖母，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妻子。她们才是最紧密关联我的生命的人。

大客车从河谷地带爬上了连绵不绝的山梁。十几年前，一座大型水电站的水库改变了这条路的走向，以前我必须仰视的山梁如今全都在我的脚下托举着一条宽阔平坦的高速路。水汽蒸腾，浓雾游移，但不会遮拦铺天盖地的阳光。倒是那条路，此刻显得更加宽敞更加明亮，在山梁与沟汊之间弯来绕去，我能看见它很快活地延伸到远方，远方的山峦更加低小，岚气更加湛蓝。天地相接的地方现出柔和而宁静的光晕。那里有一座城市，是我此行暂时的落脚处。此前我知道那个城市，我也去过多次，但我每次当把它当成暂时的落脚处，虽然那个城市原本是很美丽的。这次不同，我不想尽快到达，我想有更多的时间行进在路上，在这样的阳光里飞翔。我觉得，只有这样，时间才无所谓长短，光阴才无所谓快慢，我的内心才宽松自由如一片来去无定的白雾。有风也可，无风也可，总之，我都是一片无所谓沉浮与行止的白雾。

最重要的是，我的心是真正自由的。

视觉终于疲惫，睡意也像艳阳之下一把巨伞那样将我的神志逐渐遮盖起来。闭上眼睛进入半睡状态，悄然而至的又是隐身在我后面的那些人。好像她们确实一直都隐藏在我的后面，仿佛即将靠上我的肩背。她们应该看到与我见到的一样的景致了，我却无法知道她们内心真正的想法和感受，就像我常见她们而不完全知晓她们内心的感受一样。我深知这是一种罪过，所以我总要上路，并在路途之上对那些脸庞一一回顾，这样，我才会感到心安的。

我知道，爱情根本就是一个求而不得而必须永远都要引颈期望的过程，对，我说的就是过程。爱情这种世间珍奇是不能讨论它的具体“归属”和明确“结果”的，通常人们所谓赢得了某人的爱情这种说法是很有问题的，因为爱情一定是双方共同缔结的心灵之约和灵魂托付，既然是属于双方共有的东西那就不能说某一方面赢得了或者拥有了另一方的，应该说成功对接然后和谐共振才对。就像阳光，它能照见的只是有形有色的视觉世界，无形无色的东西它能照得见吗？关照了，倾心了，至真至诚了，也就证明了其所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堕入爱河的人也就可以获得预期的快乐，灵魂也就有了附着之处。当爱情处在不可企及地步的时候，它也才是最动人心弦的、最勾人魂魄的。而当所谓的“归属”和“结果”变成物质性的事实以后，爱的阳光就开始收敛了、然后就要闭藏了——人怎能不为自己的不够虔敬而让灵魂暗自频频打颤呢，因为，收敛和闭藏起来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因为环境的适宜而再次萌发再次探头并照临别处的。所以，爱情的地位和价值只能是当事人双方对共同前景的祈望和被祈望，欣赏和被欣赏，根本不存在于物质性的结果之中。

而亲情，夫妻之情，又岂是一般男女意义上的爱情能够比拟的。我最希望祖母、母亲和妻子她们一直看着我飞翔，因为我的飞翔曾经是也正是她们的祈愿，虽然其间不免带着亲情渐远所致的忧伤，但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使命和生命期许。我必须飞翔，像一粒种子那样向远处、更远处飞翔！

之所以如此，因为这个世界的确是值得去爱的，所以我才这样在行走中观赏，在观赏中行走。

我在路上，我希望自己一直都在路上。我走过的世界给我智慧，而那些在我身后的女人们，她们给我巨大的力量。

猛然醒来，仿佛因为梦中有一个令人惊悚也令人凄惶的情节。车窗外，阳光下，一棵棵绿树兴高采烈地向后飞去。远处，交叠的山峦，歪歪扭扭的河——其实还是还是水库延伸到沟壑、汊湾形成的样子——那么宁静，宁静的水面在全力反射着日光。水中，山的倒影色彩更加鲜艳，构成的画面更加纯净。我希望悄悄看我的人也能看到这些。听不见汽车引擎的鸣响，我倒是听见了外面飞泻的的风发出的清越之响。温柔圆润的树冠像精致的脑袋一样摇晃起来，枝叶则像额前柔发那样飘拂起来。设若有一两棵独处的树，它们在风中摆动的样子很像女人裙裾飘扬的样子。

又是那些脸庞，很亲切的，很可爱的，在我的前方幻化成一幅无比巨大的画面，并与阳光融合起来，共同构成广袤无边的天空，变成强劲浩荡的空气，那是风，而那些脸，被风吹近了，又被风吹远了；远了，便是我心中无处不在且广大无边的。我差不多心中舒畅到将要手舞足蹈了，但还记得在车上，只好把这种无边的喜悦之情压进心里。我真希望这样的出行不存在路途的长短这回事或者干脆不要有终点站这种东西，虽然我知道此行的前方有一个城市在等着我，并且，我一定会在那里暂时驻足。

忽发奇想，我想看看身后到底有没有那些人。转头。树木和山峦在迅速向后飞去，道路很优美地扭动着身子。飞鸟，昆虫，尘土，干树叶，随着翻卷的气流迅速填充客车跑过以后造成的空缺。而阳光，分明是被撕开了或者切开了，然后很快自动愈合，这样一来，我又像一尾鱼随着一艘巨轮愉快远航。

阳光还是从路上离开了，它被时间带走了，同时带走的还有并不具体的那些人的脸庞。不过，我感到幸福，因为我一直都在心中盯视着她们的模样。现在她们的影子也离开了，只是暂时离开了，也许是暂时回家去了。而明天，她们一定再次回到阳光下，回到我正在行走的路上，在我的后面看着我，我在看着前方。我像一尾鱼向前游弋，也像一只鸟那样向前飞。

有人中途下车了，另一些将要继续前行的人得到十分肯定的信息：那个城市，就在不远的前方。


2015-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