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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山 沟 北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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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沟 北

苏文瑞



    山沟北,位于翼城县东北,距县城五十里。五十来户人家,二百大几十口人,星星散散住在方圆两公里的塬上,和那零零散散的各种树一样,无规则地随意立着。
    二十世纪后期,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山沟北还是山沟北,在几十年如一日的时光里乐天安命,知足常乐。碾子锃光发亮,石磨古朴静默,树下憨刘锁伸手在裤裆里挠痒。公羊抵架,鸡飞狗跳,毛驴伸着脖子啊啊地吼,黄牛甩着尾巴走过,牛铃叮当。人们住着窑洞、草房,睡着土炕。窑里不咋光亮,墙上糊的报纸认不出个鼻鼻眼眼。草房不碍树的事,树也决不妨着土石。院旮旯里是柴垛,木柴粗细不—但长短一致,整整齐齐。垒两溜土坯或栽一圈玉米秆儿就是院墙,人畜出入自由。徒有个形式罢了。
    山里人,土里刨食,靠天吃饭,在干瘦得肋巴骨根根凸出的塬上种下五谷杂粮,一年四季都没有闲下的时候。天还未亮,男人背着犁耙,吆着牲口,咣里咣啷地下地。各家的炉火都生开了,老婆家呛得一边咳嗽一边擤鼻涕抹眼泪。老汉们走出屋来,伸个懒腰,不待老眉榾柮眼睁开,手里早摸索着装好了烟袋,狠狠地抽几口才把眼睁开,扭头朝屋里一声吼:妈里个逼,太阳晒腚了还不往起爬?半大小子们光着身子迤逦歪斜地走到院中央,哗啦啦撒一泡长尿,打个激灵醒过神来。羊圈里,老羊“慢——慢——”,小羊“咩——咩——”,狗来回窜。圈门一开,羊争先恐后挤出来,沿着坡路跑下去,撒一路羊粪蛋儿。
    山背上,老阳儿红头红脸地威风起来。

    收麦子是头等大事。乡里派人在麦场上的木杆子上贴上红纸黄纸的标语“龙口夺食,刻不容缓”、“缸内常有清流水,防火为保生命粮”。驴子拉着碌碡吱吱扭扭地转圈碾麦,转烦了仰脖子啊啊吼几声。碾场人机敏得很,一见驴抬尾巴,早把木锨伸到驴屁股底下,接了驴粪蛋儿扬手甩到场外去。
    雨说来就来,才一阵凉风,雨点儿就砸下来。一个个紧闭住嘴巴,风一样地跑,手慌脚乱地扯油布盖麦堆。待忙罢躲进檐下,身上的衫子早湿了个透。女人掩住胸前,男人吃吃地笑。“死样儿,没点正经!”“头里咋不说,那嘴夹得驴屁股似的!”“这天,日他贼娘的!”
    雨后,孩子们自是去捉“龙虼蚤”。龙虼蚤六条小腿,一对长须,一节一节地好看。头前生一对钳子,夹得手指死疼,能夹出血来。将龙虼蚤炒熟后剥去壳,雄的有一丝肉,雌的是一小包“大米”。有时候也去草丛里拾“地软”,羊粪蛋多的地方地软也多。

    穷乡僻壤,最热闹的只能是庙会。每年七月初七开会,会期七天,说书唱戏献“乌龙爷”。
    四个精壮小伙儿抬一顶轿子,乌龙爷端坐轿内。逢有人祭拜,方允许将红布轿帘掀起,让祭拜者一睹乌龙爷真容。虽然在平时见着乌龙爷并不难,但这一刻,似更与平日不同,祭拜者无比虔诚。
    轿前是吹吹打打的剧团戏班,各显其能,唢呐手腮帮子鼓出两个大包,换气时张一下嘴;吹笙的腮帮子则忽而鼓出两个大包忽而又吸进两个凹坑。最前面是炮手,专把鞭炮往人群里丢,炸起一团蓝烟和一片笑骂声。大姑娘小媳妇们最怕炮手,她们是炮手最得意的目标。轿后跟着十里八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双手捧香,列队前行,祈祷乌龙爷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向乌龙爷求那包治百病的“神药”(我分明看到那就是些纸灰)。再后是彩旗队,最后面是秧歌队、花鼓队,一路走一路扭扭打打。
    把乌龙爷抬至戏院正中,安放停当,戏便开演。这一场戏是公演,不收票。之后便要卖票,凭票看戏。但这难不倒村里的小崽子们,他们一个个都是小地头蛇,螃蟹样横着走路。他们大模大样地走到收票人面前,撂下一句“山沟北的”就闯进去了。也有别村的小子们闯混儿,到底底气不足,被收票人识破,揪住脖领子扔出来。不服气,走远了,回身立下,跳着脚骂那收票人:“我日你先人!”
    村西边是牲口交易市场,牛羊骡马,闹闹哄哄,热哄哄的粪尿气味,真往鼻子里拱。村南边麦场上是打把式的、变戏法的、耍猴的、演傀儡戏的,还有套圈的、打气球的。西边路两边是卖衣服布匹的,卖锅碗瓢盆镢头镰刀的。东边路两旁是卖吃喝的,油糕麻花牛头菜、凉粉包子胡辣汤,那是我最向往可也最不敢去的地方。最东头的坡池边是卖老鼠药的,摆几只死老鼠和几根硬撅撅的老鼠尾巴。
    会有吵架骂街的。两方的主角都是中年的妇女,一个一拍大腿跳老高,另一个拍一把屁股指一把对方,从八辈祖宗骂到子孙万代,从卖屁股偷汉骂到死了没人埋。双方主角身后又有各自的男人帮腔,隔一阵儿吼骂几声。但打起来的也不多,毕竟这村那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吵过了也就过了。
    庙会的主打是唱戏。可我对唱了些什么并不感兴趣,吸引我的是舞台上那花花绿绿的彩衣,武将的靠背旗和长长的雉鸡翎,花旦的凤冠,还有丑角的花脸。

    除了庙会,村子里就很静寂。但日子厚实些的人家有了大喜事或是还愿,就会请人说几台书。
    早早吃过晚饭,都搬个板凳马扎就围到了说书棚子前。台上说书家伙响起,闹哄哄的人群静下来。吱吱呀呀好长一段过门拉完,老靳那沙拉拉的嗓子唱起,他左手持板,右手打鼓:
    “马瘦毛长蹄子肥,
    儿子偷爹不算贼,
    瞎大爷娶个瞎大奶奶,
    老两口过了多半辈儿谁也没看见谁!”
    老靳身后,瞎子手里拉个板胡摇头晃脑,脚上套个绳,一踩一踩拉绳打梆子。
    可每次听书,一开始都是兴高采烈,精神抖擞,听着听着就趴在大人腿上进了梦中城。被大人叫醒时,台上说书人已经在收拾家伙了。

    连说书也没有的时候,就只有看跳大神了。有些病医生治不好,越看还越重,也诊断不出是什么病。只有请外科,跳大神。烧纸醮表,杀猪还愿,有的还真就好了,可也有许多是“大神也救不了了”。有一次,堂哥香炉闹头疼,满炕打滚。大神说是堂哥家之前有人得病,许愿给送衣送马,但事后没送,大仙气不过,又找上门来。大神说:这回你信不信,你不信,我就治不了了。大爸赶紧一迭声地说信信信我信。大神在桌上铺一张黄纸,摆个香炉,装八分满谷子,燃三炷香;用红布包两块钱压在香炉下,再摆两盘枣糕,几盘拼菜,三盅白酒。收拾停当,清退闲人,大神闭目坐在桌前椅子上,渐渐入定,不一时,如一阵风来,大神浑身一激灵,开始发抖,抖了半天,却唱道:
    “我爬山越岭,
    一路颠簸辛苦;
    早知道山药蛋煮白菜,
    死活我也不来。”
    大爸没办法,只好跑十五里山路去乡里割肉买酒,好饭好菜地招待大神。后来香炉哥说:“狗屁,我头根本就不疼,我就是不想上学。”他还说:“跳大神也好,跳大神有肉吃。”我也想吃肉,可我就没想到装头疼让妈也请大神来跳。

    山村的夜晚从太阳落山那一刻算起。家家都是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吃完晚饭,为的是不费灯油。吃过饭,就串门子搭伴儿干零活,摸黑儿坐下来摘豆荚、剥玉米,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家常,时不时“嘎嘎”一阵笑。 男人们或坐在脱下来的鞋上,或背靠墙蹲下——有人被墙上爬的蝎子蜇了,惹一阵哄笑。男人们凑一起,少不了抽烟,或纸卷的方便烟,或旱烟袋,更少不了吹牛,说着说着走了样儿,就拐到谁谁谁上了谁的炕,有时间有地点有场景有细节,似是亲见,末了以一句“嗨,日他贼娘”收官。
    夜深了。山村的夜晚,寂静得出奇,叫人害怕。最怕狗叫,狗叫意味着有动静,不是狐狸叼小鸡就是狼吃小猪。寡居的母亲在屋里哨着狗,虚张声势地给狗助威。尽管每到傍晚我们都用石头把鸡窝、猪窝里里外外堵好几层,堵得严严实实,但第二天,还是会有一两个猪仔被狼叼走了。现在想来,孤苦无依的母亲,那时有多少恐惧和无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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