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蝠临门

[ 本帖最后由 草长鹰飞 于 2014-9-8 08:23 编辑 ]\n\n

      我一直觉着定居在一个家庭里，当一只虫子是个满不错的选择。


A面

     田院之家的锅台旁，觅缝做巢。看扯拉柴草带起的尘灰画半个圈，让煮饭的水汽吸了，依着山墙歪歪斜斜，朝房檩上顶，到脊分了家，漫过横着的檩条，贴着苇箔的黑杆向两头儿流撞，挤绰绰地汇到门梁上方，一探一回身，翻转再探，轰地散到屋外去。填柴草的糙手，掰下才铲出的饼子，吹着往嘴里送，虚嚼几下，停住，想起什么。一扥，一掐，一棵敦实的小葱匆忙间就被净了身，捋了捋，蘸进酱罐出来，塞嘴里，叶管梢颤着，越嚼越短。“王二姐坐宫院自思自叹”——戏词儿响起来。

      破窗纸吸了水汽，耷拉着，透出无精打采。老笼屉的锅圈劈了，斜倚在墙，劈口间连了蛛灰。锅铲秃得仅剩下半拉身子，用完了，随手被放在水缸架着的案板上，舀水的葫瓢缺一块，还使着。
      
      ——灶马（注1）以锅台为家，夜静了，才钻出来，回想黄昏时候锅台前的那阵子忙碌。

      灶膛新掏过，一厾一厾滴落的灶灰连成一条隐约的线，尚有温意的线。地是土地，经年踩踏，黑硬似铁。铁板上有凹凸，凸处的圆顶精光，凹处曲曲延延，幽若浅壑。爬进小壑，柴草的余味淡淡地飘着，仰脸四望，寝陵一般的封土堆。故去旧主从场院带回的鞋底泥在最下面，新主幼时玩耍的鞭炮屑，说亲待承媒人的蛋皮末，生女催奶的鲫鱼鳞，交友的酒杯碴儿，合亲的筷子篾儿，皮袄毛，棺材漆，一层一层，踩进土，一层一层，镶着。

      潮虫挨煤末堆住。煤堆是大花猫的排泄场。二八月之外，大花猫都闲着。闲着的大花猫内急了，并不着慌。慢悠悠围着煤堆转，找好了一个舒服位置，弓起身子出恭，踮着脚尖儿刨煤末子埋。闻闻，又埋几下，再闻，跳过腌臜堆，抖抖前爪儿，站定。

      痛快了的大花猫瞧见潮虫，低脑袋嗅嗅，扒拉两下，潮虫打了滚翻，朝天团缩成半粒绿豆。大花猫伸出有刺儿的舌头要舔，舌头对绿豆没兴趣，倒刺儿旋又平复，喵呜一声，出去了。

      冬日里烧煤取暖，满院子猫骚味。猫不脏天狗不脏地，人笑着，总爱那么说。

      擦擦挨挨的，潮虫身上总有猫溺味儿，这让潮虫寻思着搬家，瞧好了，水缸那块地方不错。潮潮乎乎，切西瓜掉落的几粒瓜子都发了芽，白白嫩嫩。

      蛐蛐的日子过得最是得意。等夜静透了，奓翅叫上几声。床上的人呓语几句，床板吱哑一小阵，剩下鼾声。蛐蛐从床底下蹦出，爬几步，门缝里扁着身子往外看。三星在天，黑黝黝的槐树罩着大半个院子。窝里的鸡让鸡虱咬得不安生，扇了扇翅膀；牛磨牙倒着嚼。早起人咳嗽的声音混着遥远的几声狗吠传过来，天，要亮了。

      “哟，大姑奶奶来啦，快赶紧着，屋里请，屋里请，我说一大早喜蛛爬桌子，敢情有贵客到！”

      喜蛛正犹豫往上还是往下，听到这句话，缩了缩身子，爬进漏雨干了之后水渍暗黄的顶棚里去。


B面

      
      苍蝇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飞着。打蜡之后的地板，反光，不好判断高低。两次，一次过低，差点撞断了桌腿；一次，过高，悬一悬捅破了天花板。
      
      惊吓过后的苍蝇落在画框上擦眼睛。抿了抿翅膀，搓了搓手。腾地一蹬后腿儿，继续飞。穿过落地灯与窗帘之间的狭窄通道，在吊灯垂下的璎珞间来个拧身，眼瞧着要撞上，弧线转向，直插花瓶方向。等到花瓶中插花的香气嘘了脑门子，翻转身形，脊梁朝下仰飞，接着空中打滚儿一百八十度，左边是花瓶，右面纸巾盒。纸巾盒里那张抽出多半翘着的纸巾，一边儿倒，几乎要断了身子，“飞行风，就是厉害，哼！”苍蝇心说。
      
      居室没人的时候，就是苍蝇的节日。白天，居室经常空着，苍蝇的节日属白昼。白天黑夜怎么切分，具体应当属谁占着，正跟蚊子谈着。“历史上从来就没清晰过。净顾着吃，吃完了乱逛，落女人胳膊上碰巧没被拍死，美其名曰，吸美，爬过臭脚丫子怎么算呐？死祖宗不理活营生，子孙跟着劳驾，这可叫哪门子事儿？”

      ——苍蝇有那么点小烦心。
      
      这点小烦心丝毫不影响苍蝇享受生活。擦天花板飞就是苍蝇最欢喜的游戏。天大地大，那些物件——拖鞋、报纸、电视机，狗食盆子和狗，一样一样从翅底下滑过，君临天下呀，世间万物都在眼皮子下面老实呆着，只剩下仰头瞧着的份儿，岂不是就算君临天下？还别招我不痛快，惹烦了咱，蝇大爷给你们点儿厉害瞧瞧。看见杯口那粒果晶没有？往下一冲，抱紧了，展翅排云，还不得带起那个杯子，由杯子而桌面儿，而整张地毯，而单元，而全幢楼房……蝴蝶煽动翅膀引发台风，焉知苍蝇大爷就不能拽动一拨地震？

      翱翔，也有厌的时候。飞累了，天花板上攀岩若登平涉水。岩攀腻了，往窗户方向飞飞，撞玻璃找乐。一撞倾人国，再撞倾人城，三撞，那块玻璃，嘿嘿，成了触屏——七荤八素地变色。

      协议拖着不签，蚊子也挺懊恼，下夜班都睡不了个踏实觉。

      黑白各属，昼夜两分，明摆着双赢的好处，那个死苍蝇就是不落笔。成，都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嘿，哪个缺德冒烟儿的，又把床单带开了，这么晃眼，还让不让活了。晚上跟房主较劲，白日让光拿着，怎么档子事儿，这算？

      甭美，谁都甭美！不睡了，踅摸踅摸，找地儿盖个游泳池，先把孩子幼儿园的问题解决喽，剩下的再说。阵地战——蚊帐；防御战——蚊香，都没输，买二两棉花访听访听，老娘，怕过谁？

      人，忒可恶，晚上睡觉说起来腾楞他就起来，一点儿预兆没有，明光大亮追着打，要亲命。

      等着吧，等着泳池建好，第二梯队接班了，好好儿组织个哭丧队，只要人一躺倒——不论黑白天儿，一齐飞过去围着脑袋哭！

      红蚂蚁不大乐意卷入蚊蝇之间的恩怨，阳台上自顾自地玩儿着。抓了几只蚜虫，往花枝尖儿轰牧。依着蚂蚁的心思，人有母鸡奶牛的奶蛋供养，蚂蚁的嘴头子也不该老素着。谁还别胡出主意拿烟头儿水喷——戒烟了，公共场所都不能抽烟，家里就行？要是家主人——那个胖子——野蛮，硬扛着与文明作对，有招儿治他。

      瞧见那个花盆没有，往盆沿儿瞅，诺，诺，那个盆沿儿。看见什么了？

      蚂蚁排队转圈儿？

      瞎说！城铁，内环城铁。中环是阳台，外环家境线。胖子，胖子怎么着？进门儿也得等着城铁开过去再说，硬闯？轧死，概—不—负—责！！

      还有招更厉害的。跳蚤知道吧，见着血走不动道儿命都不要的那个饿鬼？对，瘪头瘪脑穷哈哈的那个，招募他们。就训练跳高——神风敢死队的待遇！到时候，一人抱粒儿草莓籽专往胖子后脖颈子打褶的地方撞。开春儿等着瞧好儿吧，胖子脖子上结草莓——一嘟噜一咣当的草莓！草莓胖子，要命的死症，还告诉您说，哪儿都不给治！

      有一阵子了，蠹鱼的心情不好。诺大个书柜，这本书钻进去，那本书钻出来——怎么也不能定心抱死一本书啃。

      隔着玻璃，蠹鱼瞧着那一家子人围着餐桌晚饭。女主嚼了口菜，筷头儿点着一个盘子，说菜咸了。没解围裙的胖子捏一块仰头丢进嘴里，吧嗒吧嗒，无耻地谄媚一笑。回身进厨房拿酒，吹着口哨走过书柜。

      蠹鱼从胖子的眼里看到那样一幅场景：餐桌围坐的几个人，争先恐后地够抢那盘菜，菜入口的瞬间，那些人，心里的屏幕上出现了大小不同的雪花儿，翅膀从后背慢慢钻出来，挓挲侧歪着身子飞离了座位，东一个西一个，胖子手举捕网，拖鞋，跨栏背心儿，欠着身子，满屋子跑，一个一个往座儿上逮。

      五蝠临门，胖子给这折戏起了个吉祥名字，叫五蝠临门！



注1：灶马：类蟋蟀的一种小虫，学名突灶螽。成语蛛丝马迹中，马，所指既是此种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