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二姑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有四个姑姑,二姑家离我家最近,我见到最多的是二姑。印象中,我小时候,二姑常到我家来。我到现在已经不记得二姑来我家都干些什么,只记得那些年,二姑总是出现在我家里。那样的时候多了,我也不大去注意。
二姑父是个热心肠,如果不是有点驼背,肯定是人高马大。逢上我们家有什么事,二姑就会让二姑父到我家来帮忙。二姑父虽然驼着背,但干活一点都不含糊。二姑父的脸很长,下巴很尖,笑得时候,脸上会出现一个大扩号,很深。我至今记得他的笑容。二姑父得突发病去世的,走得早,把二姑一个人撇在了半路上,幸好孩子们那时候都已经成家立业。二姑一共要了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唯一的女孩儿是个美人。我印象中,我这个表姐长得非常漂亮,当时没少提亲的。我表舅家的一个表哥就曾上门提过亲。我记得有些年里,他经常往我们家跑。表哥一心想娶我这个表姐,但到最后也没有如愿。表姐后来嫁到了二十多里外的岭那边,结婚没有多久就去世了。我至今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我后来听父母说,表姐死在月子里,我就想大概是难产。表姐身后留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后来大部分时间跟着二姑。
表姐的死,给二姑刺激很深。我不知道二姑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副疯癫的样子。那段时间,在我家里,她经常一个人手里拿个棍子坐在一个角落里自言自语。她有时候也哭,默默地流泪。哭够了,就站起来满院子跌跌撞撞地乱转,口中还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那样子很奇怪。我那时候还小,根本不知道她心里的痛苦,还常常去招惹她。我记得有一次我不知道怎么她了,她拿着棍子在我身上没命地乱打。她追着我打。我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她每打一下都很用力。我哭着去向父母告状,父母看到我的伤,私下也埋怨二姑不该下手太重。因为这件事,我恨上了二姑,中间有好几年,我都对此耿耿于怀。
我后来想,二姑可能是疯病好些之后开始信耶稣的。那时候,村里信耶稣的人越来越多。二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常到我女邻居家来聚会。女邻居那时候差不多四十岁上下,跟二姑的年龄差不了太多。女邻居的丈夫是外乡人,我印象中,这个男人很能干,老早就买了一辆东方红拖拉机,开着到处跑。他还给一双儿女买了很多玩具,什么大卡车、小汽车,让我羡慕得不得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忽然有一天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从此以后,再无音信。女邻居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自不必说。忽然有一天,她就信上了耶稣。二姑就是这时候到她家来的。那时候,我隔三差五就会看到二姑。她到邻居家去要经过我家门前。我家门前有一条路,紧邻着小河,二姑每次来,都要从那条路上过。我很多次看见,她从那条路上走来。但二姑自从信了教以后,基本上就不再上我家的门。原因据说是信了耶稣以后不能再和凡人接触。在二姑她们看来,我们这些不信教的人都是凡人。我一直觉得二姑她们把这个教信偏了,我相信这不是耶稣的意思。所以,很多年里,我对她们一直抱着成见,觉得他们愚昧。我是这么觉得的,二姑她们的教友大多是一些目不识丁的人,偶尔有一两个识得几个字的,看了圣经上的一言半语,给大家随意解释一通,大家也都跟着信了,这样便越走越偏。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二姑她们自从信了耶稣以后,开始到处宣扬世界末日什么的。我记得中间有些年,她们甚至给出了世界末日的具体时间。那时候,他们教会中的人到处都在宣扬,以至于我有时候也有点担心,是不是世界末日真要来的。我就在想,倘若世界末日真来了怎么办。二姑她们那时候深信,世界末日来了,耶稣会拯救她们。所以,她们信耶稣不是一般的虔诚。那些年的早晨或傍晚,我经常看见二姑出现在我家门前的小路上,她不知疲倦赶早贪黑地前来礼拜。
老大全勤入赘到了外乡。乡叫沙河,离我们那里百十里的样子。我小时候曾到他家里去过一次,但那时候的情形我早已经不记得了。全勤后来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有些年里,我偶尔会看见他开着拖拉机回家来。他们那里缺柴禾,所以他每次走的时候,都会在我们这里拉上一车柴禾。全勤走的时候,有时也会把拖拉机停在我们家门前的公路上,下来到我们家坐会。他高高大大的,过我们家门槛时,经常要低头弯腰才不至于碰了头。全勤四十多岁就走了,也是忽然就走的,我至今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那时候,我二姑父刚去世没两年,二姑还没有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又陷入了丧子之痛,真可谓雪上加霜。我不知道二姑是怎么挺过来的,我无法想象那段岁月。我离开家乡以后,就很少再见到二姑。
到了五十多岁的年纪,二姑只剩下两个儿子。老二早些年一直跟着我父亲在外谋生,中间也赚了些钱,但后来被一个女的骗得净干,不得不重新开始。老二下面有两个男孩,上学要到十几里外的地方,老二和媳妇就到了城里,赁了房子照顾孩子上学。老二后来又到更远的地方谋生计,回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老三读完中学就去了北京,先是在那边做厨师,再以后和北京郊县的一个女的结了婚,婚后又到浙江那边去谋生。虽然听说做得不错,但却很少有时间回家,一般只在过春节时偶尔会回家看看。老二虽然离家近,但也很少回家。这样,家里差不多就剩下二姑一个人。我印象中,后来有很多年,二姑独自一人住在乡下的老屋里。
老屋年久失修,有一年夏天里下大雨,老屋后墙被水泡软后就塌了下来。当时是夜里,二姑出去祷告还没有回来。父亲在给我讲这件事时,我想想都觉得后怕。
那是一段孤寂的岁月。陪伴二姑的只有几头牛。二姑一直喂着几头牛,有些年里,二姑每天早上赶着牛山上,一直到日薄西山才回来。她随身背一个布缝的口袋,口袋里装着两块馍,那是她为自己预备的午饭。二姑放了几年牛,我不清楚。后来不放牛了,她也闲不着。我记得有些年里,我有几次到她家去,她家院子里都晾晒着从山上弄的药材,那中间有天麻、血参、柴胡、五味子。二姑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吃的药很多是她自己赚钱买的。二姑卖药材换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我们家经济紧张那几年,二姑没少周济。父亲从她手里借过多少次钱,我也说不清楚,但我从来没见她为父亲要过。几乎每次,都是父亲方便了,再还给她。
我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二姑和我家的关系慢慢地好了起来,她往我家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到我家来,很多时候随身带一个布口袋。那口袋里有时候装的是鸡蛋,也有时候是儿子从外面给她捎的点心什么的,还有时候是别的。我至今记得,她斜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把口袋里的鸡蛋一个一个掏出来放在地上的情景。母亲给她搬来凳子,但她很少会坐。她总是斜坐在台阶上。阳光好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身影埋在地上,她的影子也向一边倾斜。二姑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镜片很大,我总是想起她那副眼镜和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
二姑病重以后,儿子们曾多次把她带到医院,但每次她在医院里待不了两天就要出来。她变得歇斯底里,不尽人情,任谁也阻拦不住。我开始也觉得她不可理喻,后来我才意识到,二姑可能听说自己得了绝症,不想给儿子添麻烦。她甚至拒绝吃药。她更加虔诚地祷告。她似乎以为耶稣可以拯救她,她没日没夜地奔跑在祷告的路上。我家门前那条小路,她来来往往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我记得那些夜晚,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二姑打着手电筒在无边的黑夜里前行,手电筒为她撕开一条明亮的路。我很多次看见,二姑从那道明亮的光柱中走来。她越走越远。
2013的元旦那天,父亲在电话里说,你二姑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有泪水滑出了我的眼眶。天黑以后,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冷风吹着我,我忽然又看见了那盏手电筒。那是二姑的手电筒,很久了,它一直在我的心中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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