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秋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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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秋
一
不知是哪一天,在地里闲转悠,不经意看见红薯埂上裂了口子,一扒,嘿,个头还不小哩。弄了两个回来,做稀饭时丢在了锅,嗯,胃口大开,多喝了两碗。小时候很少吃过糖,但甜的滋味从未间断过,都与红薯有关,烧红薯,蒸红薯,红薯面,生的熟的,都是甜丝丝的。冬天上学的时候总爱在上学路边的红薯地里寻找象手指一般粗细的小红薯娃,这些小红薯娃经过一冻,变得软乎乎的,好歹把泥巴一抹就慌忙送到了嘴里,妈呀,甜死人了!以前庄稼人以红薯为主食,吃红薯多了,吃坏了肚肠,看见红薯就流酸水,闻到红薯味儿就反胃,现在红薯的身价今非昔比,在乡下在街市都受青睐;乡里人能象以前那样经常吃上红薯是很让人羡慕的,城里人能隔三差五地吃上红薯稀饭,或是一年能买几回烤红薯吃,也算是有天大的口福。
玉米也能吃了,掰几个棒子一煮或是在做饭时用烧火棍一插丢进灶膛里烧了,弄熟了大人和孩子争着吃,味道就是甜,就是香,给肉也不换哩。有些庄稼人的脑筋也挺管用的,很有经济意识,早早地种了玉米,早早地成熟了,也早早地上了市,一路叫卖,一路畅销,回来时筐子空了,口袋却满了。新玉米糁喝着爽口,品着清香,回味悠长,这时来了客人主人不须忙着张罗,只须给他做一碗玉米糁稀饭,他喝了一碗,不用谦虚推让,再喝一碗,一抹嘴,还想喝。熬新玉米糁再丢刚下来的红瓤红薯,那感情绝对的是山珍海味,你吃了一顿有人看见了,他就馋得受不了,回家就心急火燎地催着媳妇快拨玉米,自己带了家伙跑到地里刨了几个,第二顿,他也吃上了。
小米汤在早餐的饮食摊上是家常便饭,不算稀奇,但你想喝上原汁原味,地地道道的小米汤,恐怕是比不得乡野里的庄稼人了。鸟儿精的很,专啄谷穗,种的两楼谷子不够鸟儿三啄两不啄的。一有空就悠到了谷地里看看谷子,轰轰鸟儿。早谷的穗子已经沉甸甸的,虽没熟透但谷籽已经顶饱了,刁了一大捧回来,在簸箕里一搓,一揉,一扬,金黄金黄的小米就出来了。下了锅用温水熬着,火候一到,味道就出来了。霎时,整个灶房弥漫在喷香之中。恰逢邻居走进院子,用鼻子嗅了嗅嚷道:“做什么好吃的,躲在屋里不敢出门了!”用勺子一搅,小米汤稀溜溜,粘乎乎的。老人说,这小米汤是病人的最好养料,喂小米汤,能把断了奶的婴儿养活,皇帝的老婆为了养颜,专喝小米汤。
哪家人也真是,也不管管狗娃,狗娃子钻进了黄豆地里,把黄豆秧折腾得七倒八歪的,还弄断了好几颗。也好,有毛豆吃了。
看看花生结得咋样,先拽了一墩,哇,白生生,鳖饱鳖饱的,一墩就能摘一捧,又拽了两墩带回家去。做饭时剥了籽丢了锅,不管做的是啥饭,大人小孩男女老少的胃口特好,食欲大增,吃饭就格外的香,格外的多。
庄稼人经常吃粗杂粮,似乎有点超标,粗胳膊粗腿粗手掌的,说话粗,打鼾也粗。待人做事是直肠子驴,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发火儿就象炸药包,一点就响,感恩戴德时,双膝下跪也嫌表达不够。自然也轻信于人,上当受骗,常常误入歧途。人吃,家畜也吃,猪吃了粗杂粮,长得标满肥胖,走起路来一摇三晃,能把秤杆子压断;鸡鸭鹅吃了粗杂粮,不歇窝,公鸡一天到晚就飞屋走檐地引亢高歌;牛吃了粗杂粮,干起活来乎乎生响。而且这些家畜的肉质,比起那用饲料喂养出来的要细腻,鲜嫩有营养,猪是猪味,鸡是鸡味。
吃,悄悄地敲响了秋收的钟点。
二
八月扒月,就是开始往家扒了。
以前的红薯是吃着刨着,可谓边吃边收。等后来刨它时,往往已经是吃了半截地了,只要是不打霜,尽管让它长着,排队它被排在了最后。现在的却不了,附近的村上就有收购红薯的商贩,甚至有的商贩们直接到了田间地头安营扎寨,这时候其实还不到农历八月,是农历七月下旬,牙子头(在春季种的红薯称为“牙子头”,田地一年种一季庄稼;夏季的红薯为“接子”,田地一年种两季庄稼)红薯秧还鲜嫩,生长期还长着呢,按老黄历长个四两半斤不成问题;但这样的条件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何况价钱真的还不赖,曾是最后的红薯一下子颠倒了过来,排在了最前面。不过也不着急,七月的秋老虎发起威来比三伏天还要威猛,正晌里不下地,乘着一早一晚的凉爽的把牙子头红薯秧割了,然后串了(犁红薯称为串红薯)。拉了红薯就没有往家里拐,直奔收购点,离得老远就看到已经聚了好多了,拥挤着狭窄的乡路。有的来了,有的走了,拖拉机腾腾地一声响。都是邻村的,或是不远的,虽然都彼此不知对方姓什名谁,但老熟脸,见了面打了招呼,刚好两家的拖拉机紧挨着,一人掏了烟让了,一人推辞接了,然后慌忙再给对方点了,对方也慌忙弯了腰探了头用手拢了吸着了。先看看行情再说,一家一家地看过过去,问了价钱,比了货色,心里也就暗暗有了数;一种红薯个头大小均匀,色泽紫红,含糖量高,高产,价钱也最好,明年咱也种。这时代啥都需要包装,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疙疙瘩瘩的、没头没脑的红薯也被包装上了,红薯被直接装进了纸箱里,吃顿饭的功夫就把红薯装完了,过了磅秤当即就结了钱。装好的红薯箱子一箱一箱子摞着,或是直接装了车,当天可能就满了车,然后走掉。就这样,新一年刚下来的新鲜红薯被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未知的远方。
玉米熟了,就种了半亩地,掰下来两个两个的系着,搭在屋前的树杈上,挂在屋檐下的墙上一趟儿,由它干吧,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侍弄它,平常了剥一点够喝苞谷糁就行了。花生也该出地了,但天气晴朗,地干硬干硬的,先等等再说。碰不定赶明儿下了刚好四指雨,出花生象拔鸡毛一样轻松,好歹一擞,净的像淘了一样。大豆可不能忽悠,你没听说“焦麦炸豆?”豆子熟了不及时收割,大豆就会“咔嚓”“咔嚓”一炸,大豆就蹦出来了,落到地里,你能一个一个地捡?那可是一季子的庄稼,金黄金黄的大豆像玛瑙珠子。绿豆角又黑了一茬,姜豆也摘得了,谷子勾了头,桃黍红了脸,都得扒回家里。但这些农作物现在都种的很少,不像以前都是大块大块的种,只是点在墒沟里,荒片里,麦场里,没有整块地,凑个屙尿的空儿,象燕子叼泥一样叨也叨回来了。
棉花是俺这一带农家的经济支柱,每家每户都没少种,花开了每天早晨起来摘,早上有露水潮湿,没有焦叶子,好剥干净。正开时,拉了大车子小车子,屋里院里都是花,一天从早到晚没二事,就是摘花剥花,熬到深更半夜已是习以为常。丰收年份摘不及剥不及,索性只摘不剥,扔在楼房顶上晒吧,晒干了垛在屋里,垛了实实在在的一屋子。冬天的多少个日子,多少个夜晚都是在剥花中度过的。
割芝麻费事,芝麻一般生熟不均,生的没刹青,熟的则张了嘴,轻轻一摇晃,芝麻流就掉了地,心疼死人。一次不能全割,只能挑着割。割时轻轻的,割了一把倒过来头来轻轻磕打,把芝麻流在早已准备好了的布箩筐里或塑料单子里,然后再用茅草拧成的绳捆成捆,捆得捆子多了,五六七不等的头对着头垛了。挑着,割着,打着,捆着,垛着。人家割完了几亩黄豆,咱一亩芝麻还没有割完。割完不算完,每天下午还要跑到地里打芝麻,跑了五六七天打了五六七次,没什么货了还没完,等了好些天再打最后一次,把芝麻个拉回家垛了垛才算划上句号。芝麻小磨油浓郁醇绵而又清香爽口,不淡不腻,是油中极品,是中原的特产,出远门拜客或是有远道而来的朋友,中原的庄稼人总是爱弄一壶小磨油来表达他们的热情和敬意。
关紧的是辣椒,辣椒价钱在所有的农作物首屈一指,几块钱一斤,有的年份甚至是十几元一斤,种了几亩哩。看天放晴了,稳住了劲,辣椒角也全红了,没有了青角,砍吧,砍倒的辣椒整整齐齐,一排排的摆放着。晒几天,那看具体情况而定,不能晒得甭干,甭干会失去了色泽的光亮鲜艳,也不能太湿润,太湿润了上了垛就会发霉发黄。时间适时拉回来,垛了高高的几个垛。这就像说书的刚开始只说了个书帽,话入正题长着呢!你知道那辣椒角有多少个?绝对天文数字,而庄稼人只能凭借他们的双手把这天文数字的辣椒角一个一个地摘下来;每一个辣椒角,都必须抚摸过一次,每一个辣椒角,都曾带着庄稼人的体温,每一个辣椒角,都是庄稼人火辣辣的愿望,每一个辣椒角,都是庄稼人对生活的热爱。哪痒也不敢用手挠,一挠象火烤了一样火辣辣的,睡了一夜觉,第二天早上午洗脸用手摸了眼睛,蛰疼了好半天睁不开。这么一摘,便没个头,摘到冬天,春节前,有的落到了第二年的春耕开始。摘着看着电视,听着戏曲,但摘着摘着还是无精打采的,继而打了呵欠伸了懒腰想瞌睡哩;索性大单子小单子地背了出去,呵,没有人敲钟啊,大伙儿都出来了,都在摘。聚在一起比比货色,谈谈经验心得,腾腾笑话,或清脆或纯朴或低沉或高扬的笑语欢声飘荡在村野里。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收获是实实在在的,能看得见,摸得着。同一样的一块地,上半截比下半截地多锄了一遍,上半截的庄稼明显比下半截庄稼好,苗稀了,你给它补上两颗,两颗庄稼苗和其他庄稼一样结了籽,同一品种,你给那几楼多施了一些肥料,格外的饱满;天旱了,你给那一片浇了水,那一片的庄稼攥在手里就是沉甸甸的;天涝了,及时拆墒,有虫子了,及时打药,倒了,给它扶起来,没事了,喷点增产剂……哪一样的活都没白干,每一滴的汗水都没白流。庄稼汉不知道《秋声赋》,不懂《秋声赋》,只知道秋天向来就是充实的,因为汗水是充实的,付出是充实的,忙碌是充实的,劳动是充实的。一个女人,不经历怀胎十月的孕育,分娩生孩的疼痛,根本就不懂一个真正的女人是什么,也根本不可能懂得幸福的真谛是什么;一个人,不做庄稼汉,或者是经过庄稼汉一样的磨砺,便不会知道什么是人生,人生中原汁原味的的满足、原汁原味的甜蜜、原汁原味的幸福。平时干活干累了,免不了发牢骚,苦闷,怄气,两口子吵嘴打架,指鸡骂狗,而到了秋收时候就完全不同了,越忙碌越劳累说明收成越好,收成好自然收入也就越多,收入越多不用说,手头宽绰了,日子好过了;这时要闲悠着,整日地没活干那才真的叫人发愁哩,所以挑起了挑子,挑子忽闪忽闪的;拉起了车子,车子两轮飞转;扛起了庄稼袋子,昂首挺胸;拿起叉把扫帚,随心应手;下地时浑身的牛劲,回来时腿脚轻快;睡下去一觉就是呼呼到天明,醒来时一根根的汗毛都是精神抖擞的。
秋收是秋杂,秋杂琐碎,沥沥拉拉,劳动量不太集中,可以紧,也可以松,倘若安排得恰当,张弛有序,照样还可以美美的睡午觉哩,也不耽误八月十五去串亲访友。
三
别老只顾忙着收地里的庄稼,家里也有“庄稼”等着收呢。“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农家的房前屋后,甚至是庭院当中就是树——参天如盖的黄楝树,弯腰驼背的老桑树,石盘粗的大槐树,谁也不记得事的古柏树……当然,这些树当中肯定有果树——核桃,梅子,梨树,苹果树,石榴树,枣树,柿子树……一到秋季,果子都挂满了枝头,喜煞人了!咱家啥果树也没有,收啥?别怕,只要是赶上了趟,咱自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敞开口袋和双手,想拿走多少就拿多少,跟自己种的没啥不一样,农家的果树基本上是全村人共享。
啥快也没谢大枣的消息快,没有贴告示,没有喊喇叭,到了谢枣的时候,半截庄子的男女老少都来了,白兑一张嘴不说,还拿着筛子,一点也没有谦虚的意思,他们一边“咔嚓咔嚓”不停地吃,还一边不停地捡,捡还不说,还挑挑剔剔的,看到有虫眼的,随手就扔去了。不怕你嘴馋贪吃,肯定有人不是肚子胀得“噔噔”象鼓一样的响,就是半夜三更不停地往茅厕里跑,轻则也是“嗝嗝”地不停打嗝,一个接一个地放屁,熏得满屋子臭烘烘的,惹得全家人都是戳他的脑门子:没一点样!筛子虽没捡满,但确实也不少了,足够过年时蒸红枣馍,平时喝红枣粥了。每天出门干活时,总记着把筛子端了出来,把枣晒软了晒皱了晒得没有了水份,最后象老奶奶的脸一样才宝贝一样用塑料袋装了起来。
大显身手的是孩子们,他们的动作像猴子一样灵活,像燕子一样轻盈,险象环生,惹得人们不时地惊叫:娃子,别逞能,要小心啊!孩子们可还是那么我行我素,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孩子们用竹竿“劈哩哗啦”地一阵猛扫,枣儿便落了一地,连蹦带跳一溜地滚,哈,地下的孩子们哄的一声追逐去了,只顾追着,却不料绊了什么东西,摔了个利利索索的嘴啃地;若是平时,得好一阵才能起来,很可能还要抹眼泪,这时则一骨碌又爬起来,继续追赶去了。只顾捡枣儿,“哎呀”一声,几个孩子的脑壳子“砰”地撞在一起了。两个孩子撵同一个枣儿,速度一样快,一同伸出了手,一同按住了大枣,嘿,争吵起来,都说自己是先按着的!有的大人们这时也一改平时的斯文和刻板,变得象孩子们一样没了体统,不时地也去追逐连蹦带跳的枣儿。我小的时候也是泼猴一个,经常爬高上低,天不怕地不怕,谢枣时自然少不了咱,咱在树上没少表演高难度动作,不管再纤细的枝子,我都能捷足先登,不管多高的果子,我都能把它摘下来。有了这能耐和胆量,也有了让人流涎的口福了,最大最甜最红最脆的枣儿往往躲在最不容易接近的枝头上,这样的枣儿常常是我的口中之物,我专吃这样的枣儿,地下的人们仰着脸,张着下巴壳子,眼睁睁地看着我把这些枣儿顺利地弄到手,自在地往嘴里一扔,“咔嚓”一咬,然后“呸”的一声吐出了枣胡,快哉!吃腻了!
乡里人都知道一个常识,柿子是需要“揽”,没有“揽”的柿子涩得很,是不能吃的,没有种柿树的人不会揽也不想揽,谢柿子的时候只是帮忙来谢,却不拿,其实这可坑苦了柿子的主人,那么多柿子需要揽,费了好大的劲揽好了,还要给帮忙谢柿子的人送过去,送柿子的时候走在路上碰不定会碰上谁,端着柿子不让多寒碜人,索性叫孙子端着柿子挨家送,家家有份!到了八月十五,可别以为只有吃了月饼就是圆满,假如没有柿子来做陪,可就大煞情致和韵味。
孩子们没有经过专业的培训,却是世界级一流的侦察兵,全村里哪里种的什么果树,那些地方都种了什么好吃的,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躲不过他们的洗劫。所以农家的果树,特别是一些稀少的果树很少能坚持到最后,往往是到了成熟的时候,也便是满树乌乌了。而婶子家门前的那颗树上的累累硕果年年是完好如初,它们的形状和梨一样,但比梨大许多,十分诱人。小时我曾偷了一个慌忙啃了一口,谁知只啃了个皮,立时又“呸呸”地一阵猛吐,咋,不甜不脆不香,象石头一样坚硬,象没揽的柿子一样麻涩,后来才知道,那是木瓜树,果子叫木瓜。孩子们早已把它忘却,大人们则特别注意,没成熟时,甚至提前一年就嘱咐婶子给他留两个。一年树上结了几个木瓜,谁家有了,谁家没有,谁家交待了,谁家没交待,主人清清楚楚;每年树上不管结多少个木瓜都物有所主了。人们这样喜爱木瓜,不仅仅是因为木瓜泡酒有活血通筋化瘀的功效,能治农人的胳膊腿疼,人们更看重的是它香气,把它作为香料来用。刚摘下来的木瓜什么味道也没有,需要长时间的存放才慢慢释放出来,把它放在衣柜里,不知什么时候再来打开它,一种神奇的香气霎时传散开来,清香?馨香?甜香?醇香?喷香?不浓不淡,不腻不怪,不平不异,无法描述,无法表达,世界上哪一种香料也抵不过这木瓜味道的清醇,只有亲自嗅到过,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沁人心脾、清脑怡神、回味无穷。清香渗透到了衣服里,衣服是清香的,人穿了衣服,人也是清香的。
把木香放在堂屋卧室里,整个堂屋卧室就弥漫着清香;村子里家家户户有木瓜,整个乡村也就沉浸在清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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