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五题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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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鸟
在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东南,嫩江的乌裕尔河下游,有一片广阔的沼泽湿地,扎龙,是水鸟的家园,全国最大的湿地水禽自然保护区。那年早春,我毕业实习,去那里观鸟。
刚进三月的扎龙,没有多少春天的气息,冷风在一望无际的苇塘和草甸子上,起劲地刮,大泡子的水面因没有苇子的阻挡,能翻起一层一层浪花。芦苇沼泽的明水面上,有密密的水纹,一圈套一圈,向苇从里扩展。冰茬儿和苇茬儿竖在湿地上,草甸子有积雪的影子。这个时候,春天离扎龙还有一段路程。
大多数水禽也和春天一样,正赶在回扎龙的路上。我来得早,先是见到少数的鸟,听到苇鸟和百灵的歌唱,也看到有几只苍鹭,慢悠悠的飞,它们是抢个先儿回到了扎龙的。开始一两只,后来就有十几只了,再走再看,竟有上百只……小时候总觉得这“老等”很神秘,如今看这家伙,站着缩着脖,飞也缩着脖,木讷,胆小,属于平常之辈,而且天生一幅慢性子,又很少鸣叫,也不警觉,你走近它不足十米了,才悠悠飞起来,很快就落在不远处的苇塘或泡子岸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争不抢,等着小鱼小鳖送上前来。
苍鹭虽多,比不得白鹭更能招引春天。没过几天,白鹭就飘着舞着来了,象天女下凡。白鹭喜欢结成群,比苍鹭有灵气,远看是浪花,是云朵,给无边的芦苇沼泽涂上了洁白、雅致、柔和的色调。这流动的“云朵”,很快化掉了积雪,温顺了平原的风,为春姑娘开了个门缝,向大苇塘的更深更远处眺望。
我向天空眺望,看到了最壮美最奇丽的景象:那黑压压一片,飞来和飞过去的,是野鸭,有成千上万只,是直接逼进视野里来的,在天空中,它们急速拍打着翅膀,气势恢宏,蔚为大观,显示了大家族的气派。这鸭群,有的继续北上到俄罗斯境内,有的留在扎龙生儿育女。
群鸟飞在天上,我大致能分出谁是野鸭,谁是大雁,但要分得仔细,就得把望远镜架到大泡子近处——绿头鸭、骨顶鸡、斑嘴鸭、赤麻鸭、针尾鸭、翘鼻麻鸭、罗纹鸭,把大半个泡子罩进迷人的色彩里,流动着,飞舞着,歌唱着,来来往往,自在逍遥。看,草甸子上那两只对舞着的丹顶鹤,展开了洁白的翅膀,舒展着黑色的羽翼,在夕阳的光芒里,舞蹈,放歌!
扎龙是鸟的天堂,扎龙的鸟,真的是天堂的鸟。
这个时候,苇从和草甸子就吐出了新绿,鸟儿也差不多在扎龙团聚了。苇鸟更加清脆地啼鸣,在苇从里调皮地串来串去;云雀唱着婉转悠扬的歌,直插进云霄里去;鹬,在低低的草甸子上一溜烟似地跑,撒了欢儿;不远处草甸子上那两只灰雁,还在悠闲地晃着,拿不定注意把家安放在哪里,听说春姑娘还要睡个“回笼觉”,也不由得它们,你只要随便在苇埂上走一走,就感觉到春天的气息直接入注了心田。
这里是鸟的世界,鸟是扎龙的主人。我在观鸟,其实是被鸟们围着,也是在被鸟观着,在鸟的眼里,我是会变形的吧?它们会嘲笑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鸟语。大多数人们都听不懂鸟语,也是不屑一听的,我多少还是听懂一些,它们讲到了鸟的老祖先,那只始祖鸟,说它也是人类的祖辈;它们还说飞越海洋时领略的那些美丽风光,说着顶风冒雨回家的艰险;它们还提到生命和自由的话题。
狼
狼,曾经十几只、几十只甚至几百只地结成群,在清冷的月光下,在荒凉的原野上,在深邃的山林间,嗥叫,奔跑,搏斗;它们曾经挥洒大自然赋予的野性与恶性,让主宰地球的人类惊恐不安,痛恨它们吃掉了放羊的孩子、祥林嫂的骨肉以及许多走夜路的女人和男人,说它们险恶,阴毒,给了它们一堆恶名、骂名和那个叫“张三”的野名。
其实,狼是徒有“食物链顶端”这个虚名的,论生存能力,它们远不及SARS们。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类文明的进步,如今狼的“野”和“恶”,差不多已经被人类彻底征服了。人们所见的,是它们作为生命弱者的可怜相。它们从猎人的枪口下,从开山辟路的炮声中,从圈地开发的荒郊里,从人迹不绝的山峰顶,开始奔跑,逃窜;它们一路饿着肚子,碰不到一只小鹿,看不到一头山羊;它们终于跑不动了,在乡村和城市的包围中,仰望苍穹,悲壮长嗥,一批一批倒下……它们只好以动物园的铁笼子作为自己最后的“家园”。在人类面前,它们表现出自己群体的脆弱。
说狼,还得先说我。我是听了狼的名字都要发抖的人,可竟然是吃过狼肉的。那是在大学实验课解剖过的一只狼,狼肉是放在小铝锅里煮熟的。贾平凹在《长舌男》里说:“吃过了猪肉、牛肉、羊肉、鸡肉,就常常怀疑胳膊上的肉是猪的了,脚上的那张皮是鸡的了……”照此一说,我吃过狼肉,也会有狼的性情了。这本是“另类”人的臆想,可当我在动物园铁笼子外面,看到里面的狼焦灼地跑动又突然停下脚步紧盯住我的时候,我对竟真切地体验到了阴冷的气息,从狼深陷的脸、拉长的嘴、锋利的牙齿、粗大的尾巴、凶恶的眼里穿透出来,直逼向我,我开始怀疑这只狼是闻到了我身上有它同类的气味,看到了我身体里也有的“恶”……我慌恐失措,忘了以“人”的名义再向它们发出“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狼狈为奸”的咒骂;也忘了自己是吃过狼肉的,应该有着与狼一样的“凶”与“恶”!幸好,有一道铁丝网隔在我与狼之间,狼是吃不掉我的——只是,我不能分清,这“恶”来自铁笼子里那只狼,还是笼子外面这个“我”的。
能够打开铁笼子,把手伸到狼的嘴里,与狼搂抱在一起亲热的,是十年前我认识的一位叫田村维新的日本留学生。他是专门为寻找和研究狼来到东北林业大学的。田村他性情温和,为人善良,他为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一直向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因此成了朋友。田村爱狼,近于“痴”的程度。他能听懂狼的“呜——呜——”“哦——呜——”的叫声,他说这是狼们在相互交流:呼唤同伴一起出去寻找食物;告诉对方自己所处的位置;也是一种问候;有时,也是一种警告,告诉其他的狼群或人群,这块领地,你们不要过来,不许侵犯……田村一直不理解狼在中国文化中的不公正待遇,他说在日本的文化中,狼是为人们所尊重的,在中国到处可见狮子的石雕像,而在日本的这类雕塑却是狼。田村曾经从哈尔滨动物园领养了两只小狼,与它们同吃同睡,成为相亲相爱的朋友。我离开学校的时候,他邀我去看他那两个“小兄弟”,我失约了,后来他就把那两只小狼画在贺卡上寄给了我。我上网搜索,知道田村现在还在内蒙古大草原上寻找狼的足迹。我不知道他还会在荒野里寻找多久,还将被狼引领着走向遥远的哪里?我能感觉到的,是在田村与狼之间,已经没有那个“铁栅栏”了——他以对大自然和野生动物(尤其是狼)的热爱,找到了一把打开人与狼之间那个铁笼子的钥匙。我祝愿田村先生在中国大地上寻找到更多的狼,永远与它们亲如兄弟,与狼共舞。
田村所讲的中国文化对狼的不公正待遇,如今正在改变。这也是狼的幸运——因其家族的行将灭绝,人们开始怀念它们了——那野性中的温柔,那恶相中的苍凉,那冷酷中的俊美,那在命运面前永不言败的精神,渐渐为人们理解和认识。
我与狼之间的那个铁网,我想,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打开的。
小乌龟
我把刚买来的小乌龟放在窗台上的玻璃缸里。当我亲近它的时候,它就立刻把小脑袋和四个小爪收回硬壳里——大概是被我的目光碰疼了。待屋里没人的时候,它又会伸出小小的脑袋,用那双人所瞧不起的绿豆眼,打探玻璃缸以外的世界,听到我的脚步,它又把目光缩成一团,藏进外套——从早到晚,它只呈给我一个坚硬的外壳。
它刚出生不久。它是出生在卖主那个陌生的鱼缸,还是那个杂乱的海产品养殖场?再也许——如我所愿――是诞生在博大而宁静的海边沙滩上?在沙滩那张巨大的产床上,一个精致如同地球的椭圆,在浸透了沙粒的温暖,接纳了月光的柔和之后,花朵一样绽放了,于是,一个新的生命与大海邂逅,与月光约会,开始迎接海浪的拍打,接受风雨的洗礼。
奇怪,小小的年纪,却穿了一件古老的服饰――小乌龟的外壳,有着奇妙的图案,在几何式分布的龟裂上,一些精妙的图形,对称,旋转,升腾,弥散……是显微镜下微观的粒子,天文望远镜里宏观的天体,或者就是大气层里的云雾,风雨,雷电,火山迸烈的奇景,恐龙在大地上奔跑的姿态?小小的硬壳,像一本天书,一幅版画,记载了大自然亿万年的变迁,也把一切引诱,侵扰,风云变幻,隔离在坚硬之外,而里面包藏的,是柔软,温暖,安稳,是宁静。
小乌龟的安静与它的年龄不相称,像一块灰黑的石头,一位沉默的老者。可书上说,它是会鸣叫的,只有在沙滩上,月光下,海浪的拍打中,它才会唱出响亮激情的歌声——和着月光,踏着海浪,向远方起伏——来自遥远,就能抵达遥远——如今,它的歌声,被我的一厢情愿,被我强制的宠爱,打碎了,这如同我打碎一个精美的玻璃缸。
我把小乌龟放在地板上,它开始向着一个方向奔跑。四周都是墙壁,小乌龟不知道,这房间只不过是一个稍微放大的鱼缸。这脚步声,密集,有力,拖得很长。被拖长了的,除了疼痛,也有它对命运无常的隐忍与反抗吧。
更多的时候,小乌龟,一直缩在坚硬的壳里,一动不动。
麻雀
麻雀是普通的鸟。灰土土的,与院落和房屋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很难把它分辨出来;叫起来,叽叽喳喳,像吵架,不及檐下燕子的细软;扑扑楞楞飞过去,有很快的速度,没有柔美的姿态,以为是谁家孩子用弹弓射出的石子儿……它们散落在电线、房子、树、鸡架、苞米仓子上,是庭院和田野里的平民百姓。
无所不在的东西常常容易被忽略,比如河岸上的草,山野的风,大地的泥土,周围的空气……人们也常忽略房前屋后的一群麻雀。
麻雀倒不为自己的普通而改变什么,它们一直与庭院、田地和鸡鸭鹅狗人等,保持着较近的距离。我家老宅山墙与檐头接触的地方,就有好几处麻雀窝。窝是用杂草铺成的,粗糙,散乱,感觉是农家炕上的几团破旧被褥。有草的温暖,有房檐遮风挡雨,这便是家了。太阳刚落下去,月亮还没升起来,它们便集在房山墙的周围,叽叽喳喳,谈论,说笑,拉一些关于鸡鸭鹅狗人的闲话儿,一些或平常或稀奇的见闻。 星光和月色漫了下来,麻雀便进入了梦香。麻雀的梦,离不开房前屋后,离不开庭院田地,再怎么也翻不过那一道道高高的山岭。梦的色彩,是稻谷的金黄,高粱的紫红,天空的大蓝,土地的油黑——人在屋里,雀在屋外,一墙之隔,两重天地,雀梦和人梦,会一个样么?
大雪漫天漫地了,麻雀那小圆黑的眼里,充满不安和恐惧。我家老屋后院的那棵樱桃树上,就常蹲缩这样一群麻雀。瘦弱的身躯,在大雪的笼罩下更显单薄。院子里刚扫出来的那一小块儿空地,也是灰土土的,在雪的世界里,如同美人脸上的一个小雀斑;而在麻雀眼里,这就是一片秋天的田野——那草种、稻谷和高粱的香味,正在弥散向树枝、天空……这时候,麻雀也想起了田间那个稻草假人,眼前也闪过了土枪的影子,闻到了火药的气味……可是,终于,寒冷和饥饿消化掉了理智。它们像一枚一枚风中的树叶,一片,两片,三片,五片,落到这块空地上…….悲剧终于发生了:那条蛇一样的绳子,“突”的一跳,“噗”的一声,那个支在空地上的圆形蚕筐,与僵冷的泥土,在瞬间制造了一个永恒的黑暗…….生命与死亡的距离,为什么如此靠近,竟没有半点儿回旋的余地?麻雀弄不明白。
专家说,麻雀是杂食性鸟,在夏秋主要以禾本科的植物种子为食,育雏期间主要以危害禾本科植物的虫子和虫卵为食。看来,麻雀的害与益、功与过,也得辩证来看。当年,麻雀就错误地被列为了“四害”之一,据资料载:上海第一次灭雀大战进行了3天,灭雀88171只,获雀卵265968枚;第二次进行了两天,灭雀598001只。就在全国人民轰轰烈烈开展“麻雀战”的时候,中国广大农村传出了“遍地虫灾”的消息,当时,一位科学家斗胆提出:替麻雀翻案,比替曹操翻案的意义大。
麻雀也有风光的时候。与鸡鸭鹅不同,麻雀不是人的附属品。庭院里宾主的欢笑声,经常宣告某一只鸡、鸭、鹅生命的结束。这个时候的麻雀很潇洒,呼呼拉拉,瞬间便飞散了,飞得无影无踪。其实,它们也没有飞远,一转眼的功夫,就又飞回来了,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排列在电线上,藏进大树冠里,也在山墙头那儿撒欢儿,有的就直接飞落到院子里,与活着的鸡鸭鹅们,开始共享美食了。
一个清晨,我父亲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屋就说:“今年冬天怎么看不见麻雀了,连个影儿也没有,这年头儿……”那时我小,听了害怕,不知道没有麻雀的村庄究竟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从那以后,我固执地以为,这村庄和院落,一定隐藏着一些不安和危险,一定是需要麻雀来排除的。
与许多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一样,早晨一睁眼,忽然间,我会想起庭院里的麻雀,那一个一个跳跃的音符,它们在喊我快快起床呢!
王刚哥
有一种鸟,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深山里啼鸣,“王—刚—哥,王—刚—哥”,像中国民族乐器的二胡,圆润,清亮,深沉,细腻,近,又很远……
乡村的宁静氤氲乡村,如同吵闹包裹城市一样,一旦过于强大,人的感觉就容易钝化,天长日久了,这宁静会变成一个角质的外壳,里面的你,甚至不容易感觉它的存在。这夜鸟呢,有这个好处——它专是为敏锐你的感觉来的!夏天,月色里,不经意间,它就啼鸣了,三声五声,从山的远处,从天的高处,从夜的深处,传到你的耳里,流到你的心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诗里的清泉,山里的鸟鸣,弄的是同一支曲,唱的是同一首歌吧?小时候,一个夏夜,这鸟鸣,忽然间唤醒了我,我被吸引了,站在窗台上,趴着木窗户,向着窗外的月色,舒展着我的视听——夜空,月光,深山,大自然,宁静和神秘,在一个大约10岁的孩子心里,头一次生出了敬畏。
这鸟,乡下人称棒棰鸟。听大人们说,有棒棰的地方才有这种鸟,有这鸟的地方一定有棒棰。这个说法,把棒棰和棒棰鸟的神秘都互为渲染了。棒棰就是山参,藏在深山里。进山寻找山参,被称作“放山”。“放山”向着大山“放”出去很远,大概与现在的神农架探险差不多吧,或许要更加神秘和险恶。放山人会在山里遇到黑瞎子,遇到狼,还要在山和夜的深处,仰望星空,忍受离家的孤独和寂寞。人放着山,山也放着人。如今,山还在,山里的棒棰、放山人和放山人的梦,成了走远的历史,棒棰鸟的声声啼鸣,还回荡在月色下的山谷里。
“王-刚-哥,王-刚-哥”,这鸟鸣,该是如今世上乡村音乐的原创吧。王刚哥大约是个十几岁的青年,棒棰鸟又是谁的化身呢,一位母亲在寻找她的儿子,还是一个山妹在苦盼她的情哥?我把这些美丽的传说,都遗失在我懵懂的童年了。又觉得,棒棰鸟,一定是被这夜色所吸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自守护着夜,守护着那些神秘,那些宁静,也为孤独的放山人圆一个遥远的梦吧——魂牵梦绕,鸟是不忍飞去的。
那年,我听《鸟类学》课,一位鸟类专家指着一个猫头鹰的标本讲:这种鸟,学名角鸮,老乡叫它“棒棰鸟”、“夜猫子”,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中型猛禽,独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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