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妹曾珊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些年,她整天徜徉在乡村的田野里,穿着两个姐姐早已经穿破叠着一层层补丁的衣服,背着比她身体大两倍的大背篓,掘黄花菜,割羊尾草,捡烂白菜帮子,日复一日做着她田间必修的功课。
她就像一个被人遗落在田间的野孩子,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流着长长的鼻涕,手脚和耳朵的冻疮裂开的口子时常感染流着血水,纵然是这样,若没有扯到足够的猪草,等候着她的将是被踹在地下一阵狠狠的毒打,三嫂和我母亲为从她母亲脚下救起她也不知惹来过多少的白眼。
她太小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悲苦,她眼眸中时常会透出迷茫,尔后大大咧咧地笑,一餐饱饭就是最大的慰藉。捡拾兄弟们从梧桐树上抛下的梧桐子,在瓦片上煨着吃,抓凤凰用一根线绑着后脚任其飞翔是她童年仅有的快乐。
她是家中第三个女儿,在她后面还有两个弟弟,在那个捉襟见肘普遍饥荒的年代,农村家庭及五个孩子,作为一个排名老三的女孩儿,纵然偶然能得到点好吃的东西也要留给两个弟弟,衣服自然只有穿两个姐姐穿不下了的破衣服,这在所有人看来,没有什么不公。
大概五年级还没有毕业,她就被村里人带到深圳去卖花或是影碟,那时她才十二三岁,我在很多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一对夫妻带着一群雇来的孩子,挤在最便宜弥漫着臭味的地下室里,捡菜市场的菜叶充饥,在夜市里缠着路人追问‘先生要不要送一朵玫瑰花给你的女朋友?’,每天若没有卖完一定数量的货物就会被毒打,衣服下是断裂的肋条和紫青的肢体,指甲被拔断……
当然,在小村同样年幼的我们是无从得知这些远方都市的黑暗的,仅知道雇主偶尔会寄回为数不多的一点工资,那点钱在那个时代也是少得可怜的,但对于她母亲来讲,这个年幼的累赘不用给家庭带来负担相反还能得到一点工资补贴家用,就足可成为炫耀的资本。对于我们而言,这个自小就在远方大都市混着生活的堂妹,这个一消失就是多年的鼻涕女孩,也无非是似有若无。
在乡村,这一代被远方吞噬了青春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年幼肄学去了深圳,他们在逃避那个时代乡村的贫瘠,他们以为那繁华的都市会带给他们与汗水同等的丰收与梦想;他们撑起了一座城市,他们创造了一个叫‘深圳速度’的名词却依然生活在深圳最黑暗的角落;他们很多人因没有暂居证而四处逃窜甚至被关押;他们或因工头疯狂的压榨失去了健康甚至是生命;他们鲜有人成功,大多人带着病痛绝望与贫穷回到小村继续凄惨地活着。
她也没有例外,我再次得到她的消息的时候,她已经是二十岁左右了,已经进入过纺织厂、鞋厂、电子元件厂等很多我们从未听过的行业,某一次还听到她被一种染料感染过双手或肌肤病得厉害,她从来没有哪次回来得很光鲜,没有带回别的女孩一样漂亮的时装和无数的金银首饰,可以换句话说,她还没有沦落风尘。
她每次回来,都会来这些叔叔嫂嫂家拜访一下,虽然不曾带来过多少远方的礼物,但一贯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嬉笑,以一种男孩子的口吻高声叫着我们老兄且重重拍着我们的肩膀。这些回来的日子都很短暂,这个村庄已经没有她的位置,她总是匆匆回来又悄然离开,一年或是数年出现一回,见一个照面后又消失很久很久。
之后,关于她为数不多的消息均是灰色的:吸毒、与一个本村年纪比她大很多的有妇之夫同居、等等等等。我们从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中得知她这回终于堕落了,但那个遥远的繁华都市对我们来讲真的鞭长莫及,除了摇头悲叹外谁也不曾采取过任何实际的行动去阻止这一切悲剧的发生。
数年后她带回老公和一个襁褓中的女儿,我们觉得原先听到的种种传闻变得似乎有点不切实际,这个意外的出现让我们有一种如卸重负般的释然,心想她终于长大了,希望她能过上一种安然的生活能相夫教子,但很久之后我们又得知她离开了丈夫与孩子,并再次结婚却被婆家逐出了家门。
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时她在县医院,透过透明的吸氧罩她虚弱地叫了我一声老兄,大家一起翻阅她的相册并努力使她相信病情很快就会好转。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肺癌晚期,她才三十三岁,是年幼时在南方的某个车间吸入过过多的粉尘?抑或是在靡乱的生活中吸食过毒品?这一切永远是一个谜。
2011年12月30凌晨,她说明天就是新年了,她说完这句话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其实我们知道,新年不会带给她任何新的希望,村庄不会带给她任何新的希望,都市不会带给她任何新的希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予过她任何的希望!
她叫曾珊,今天在写灵牌的时候,很多邻居才第一次知道她真实的名字,之前所有的人都称呼着她自幼的一个绰号,她是我们的堂妹,她对我们来讲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其实她已经从我们闪避的眼眸中读到了自己的末日,她对兄弟们说:“我求你们,一定要把我葬在热闹点的地方,我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曾怕过,就是害怕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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