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子

那是一只青灰色的老玉镯子，混浊，看不到丝光亮或翠绿，坚硬的表面有被岁月刻下的划痕，这样一只应该是产于民国时期的镯子充其量是当时的地摊货，我对于它的前世今生没有丝毫的了解，曾经也没想过有任何必要去了解这样一只戴在普通农妇手中的老玉镯。它古朴、粗糙，与那个时代留下的青花将军罐、烩菜的陶器一样，虽然有着时光的厚重，但因年代毕竟不够久远，制作也只注重批量和实用而没有任何可能成为古董。
这种玉镯出现在很多老年的农村妇女手上，但使她们视若珍宝的原因，均可能与她们对这个手镯得到过程的缅怀，以及那个时代的贫瘠于一件首饰的珍贵有着必然的联系，它跟着她们走过了最好的青春年华，走过最苦的艰难岁月，对于很多农村老妇人来讲，它甚至是唯一保存下来的财产。越往后，它越被很细心地用手绢一层层地包裹，唯有节日或别的重大的日子才会取出来戴在手上，戴得有些战战兢兢，它太易碎了，它若碎了怎么办？
它还有着诊病与治病的功效，因为老人家不舒适了，定然要取出来戴在手上几天，然后说：你看，它变绿了。因为当一只戴在手上的玉镯变绿了，自然是因为身体不舒适，但一只原本不是绿色的玉镯变绿了，自然是因为吸附了体内的病惫，有一种牺牲了自己医治了主人的意思。这是老妇人的生活经验与哲学，我们无法辩驳。
这样的玉镯子，有一只就戴在外婆的手腕上，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苍白手腕上布满青色的血管，堪称珍宝的镯子，缀着青花的白衬衫，棉布裤子与布鞋，皓白的发丝，安静而慈祥，这种情景时常会从我的脑海中毫无预兆地掠过，倏然消失。那是一种很温暖的情景与记忆，她自小把我带大，最后七八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
但直到最后两年，外婆从自己的虚弱里预料到自己时日不多，这才决定把这只镯子传给我们，甚至有那么两次舅妈看见这只镯子戴在了前妻的手上，或许是因为感觉到眼神的犀利与空气的阴霾，前妻把这只镯子还给了外婆。的确，这只镯子不应该给我们，作为外婆唯一的财产，她还有几个孙女，虽然那几个孙女很多年没有叫过她奶奶，很多年对她视而不见，虽然她们从没给带买过任何东西，但这个可怜的老太婆仅有的遗产，在有自己直系亲属的情况下的确不应该传给作为外甥的我们。
交还的镯子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在外婆的不安里有了小小的愧疚，但我们的愧疚只是因拂了外婆的好意生出的短暂‘恐拂其意’的愧疚，不久就淡化并且遗忘了。多年后的今天，我行驶在一段细雨里，脑海中掠过外婆银丝的头发与苍老的面容，突然明白那只镯子对于她的意义，突然感到她不安的表情后隐藏着的巨大遗憾与苍茫，顿生出一种尖锐的痛。
08年外婆逝世后，我猛然发现手中没有留下任何可资留恋的遗物。那只廉价的镯子是在某个抽屉里与别的杂物布满尘埃？抑或早就被某只寡情的手腕不经意地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