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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风景的维度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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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维:旅行的关键词


敦煌之旅结束回来后,在家里昏睡了半天。也许是因为乘坐长途列车的疲倦,也许是因为那几日新鲜的刺激所带来的兴奋让我疲倦。说是刺激倒也不全对,除了那茫茫戈壁,蔼蔼雪山,雄奇的沙漠带来的视觉和内心的冲击,还有在它包围之下绿洲般的城市里优雅舒适的人居环境,淡然和美的生活氛围所带来的内心的安宁,对我漂泊之心的融化。当然,这样成群结队的旅行绝不能算是漂泊,但内心的漂泊是可以在任何形式下存在的。在这一场热闹又荒凉的旅行中,漂泊与归属同样是构成它矛盾而又统一的关键词。
      这旅行是热闹的。在这二十多人的旅游团队中,每个人都不相同。在旅行途中,列车上的狭小空间里,他们不得不交流,产生碰撞。不同的人生态度,性格气质使这交流的欲望增强,各种观点和态度混杂在一起,堆放在一节车厢里,显得无比热闹。而这不同的人之中,也有相同的部分。如饮酒,讲笑话,打扑克,与风景合影,它们带来了混乱交流之下的统一。这些相同与不同,构成了一个个热闹的场景。
      但这旅行又是荒凉的,列车从中原出发,经过青山绿水,经过干旱的黄土高原,经过茫茫的戈壁滩,到达我们的目的地,荒凉感逐渐增强。当水成为稀缺之物的时候,人也变得稀少,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只有几辆车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驰骋。而我们的目的地,也许就是荒凉本身。茫茫戈壁包围的嘉峪关,黄土夯制的城墙,土黄色的城垛城楼,而那些守城的士兵早已不知去向。这是个被时间遗弃的关隘,在现代显得如此荒凉。敦煌的鸣沙山,本就是一座座起起伏伏,望不到边际的大沙漠,只有天的蓝,只有沙的黄,纵使游人的衣着色彩鲜艳,也遮掩不住沙漠的荒凉。而我们也许就是为这荒凉而来。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奔赴这荒凉,去观看这荒凉,于是这份荒凉便显得更加荒凉。
    而漂泊是源自内心的。我在这次旅行之前,正面临自己人生的一些重要抉择,但没有下得了决心。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自己之前想过毕业之后要去各地漂泊,看看这个世界,但后来却进入了体制内。好像安定了,但内心却是漂泊的,因为我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也没有找到爱。在这固定时间,固定地点,日复一日的工作和生活中,我的内心却是与之脱节的。没有安居乐业,也没有真正地稳定。与固定的女友交往,内心却飞弛着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而每年单位组织旅行,却让我无比兴奋,不是单单到达某个地方,而似乎是不用再守规矩,不用再在办公室里完成一日的时光。这种旅行几乎是在行动上照应了我的内心,完成了一次象征意义上的漂泊。在这样的旅行中,我总是一改自己如螺丝钉般守纪律的习惯,屡屡迟到或脱离大部队,任自己的思绪飞扬。我似乎忘记了我所在的旅行团队仍然是单位里的领导同事,在单位里要奉行的一套,在旅行中仍然成立。于是它只能成为象征意义上的漂泊,安抚我平常时间里一成不变的工作和生活。它无法达到超脱,只能成为超脱的象征。而这一次旅行,我已吸取教训,不再以这种漂泊的心态来进行这次旅行,而是在明确的人际关系框架里,去进行思维的飘扬。然而将自己放在一个框架之内,依附于一个群体,即使安顿,也仍在漂泊,即使旅行,也是漂泊。旅行途中,与同行的一位师友聊天时,他讲到一个喜欢漂泊的雕塑家,做一个项目,挣够了钱,就花一年时是去丽江等地旅行,漂泊,享受生活。他的话触动了我,使我能够掌握好旅行与漂泊之间的区别,而安于旅行的我,又一次燃起了在现实中漂泊的渴望。像那位年轻的雕塑家一样,能够靠自己的能力去赢得生存的基础,赢得安排时间的权力,赢得自己对未来的信心。这似乎是漂泊,但却又是生活了。能够去创造自己的价值,并且得到认可,赢得自己的时间和享受生活的权力,也许才是真正解决我内心漂泊的办法。
      漂泊结束,就是归属了。在西部荒漠戈壁中,我不止一次产生过寻找归属的想法。其实这也是一次寻找归属的旅程。在几千年历史的丝绸古道前行,即使乘坐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即使满目现代场景,历史也无由来渗进内心。行前曾看过一部丝绸之路的纪录片,在我的记忆中安放了一个历史记忆的盒子。这次旅行所碰到的许多个场景都是打开它的钥匙:祈连雪山,戈壁、武威、张掖、酒泉……当然还有嘉峪关,还有敦煌。历史在我尚且浅薄的人生资历中,仿佛具有了巨大的磁力,将我的思维牢牢地吸附于其上;而我也仿佛在历史中寻找着归属。习惯了中原山水的秀气和精致,在茫茫戈壁和奇幻的沙漠面前,我似乎也在寻找着归属。为自己内心的荒凉辽阔,也为自己内心的孤绝与寂寞寻找着归属。这些风景是它们最好的对应物。而住在嘉峪关和敦煌的两个晚上,我都曾和朋友出来散步。这两个被戈壁包围的城市完全出乎我的想象,小而精致,公共设施健全、亲民,富于人性化。在嘉峪关的城市广场上,我看到的是最多的是流淌的水和嬉戏的人群。我们感叹在这里生活的人幸福感甚至要比内地强。而最触动我的,是那些在夜色中行走的三口之家,或者父母拉着孩子,或者父亲把孩子高高架在脖子上。他们在享受着戈壁包围中凉爽湿润的夜,也在享受着亲情的天伦之乐。他们毫无由来地让我想到归属这个词,甚至是归宿。也许亲情、家庭,对于一个人来说,对于我来说,才是我最重要的归宿。这也是我在生活中想得最多的问题之一,一直等待自己去解答;而在这距我生活千里之外的戈壁小城中,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生活之中:我的房间,我的墙壁,我的花草,我的柴米油盐。于是那一瞬间有些恍惚,难道那旅行就像一个梦吗?醒来回到现实中,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我知道,它已经发生了,并且一定会让我的生活变得与从前有所不同。





三维:列车上的风景


     这是一场地理上的旅行,也是一场时间上的旅行。横跨中国地理上的三级阶梯,从华北平原到黄土高原,再到西北戈壁,火车载着我们一路向西,用白昼和黑夜分别呈现了不同光线下的景观,也用来程和归程呈现了不同心理中的景观。火车的来程和归程在黑夜与白昼的交叉里,让我看到了这次旅程中地理景观的全貌,也把我引入到历史,还有火车本身的独特景观之中。
     在郑州登上火车,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几个熟悉的站点让我没有向窗外观看的心情。在火车的轰隆声中,我们安然入睡。似乎这轰隆声可以让我感觉到安心,如同平日睡觉时定好的钟表的走动让我安心一样。定好的钟表会保证我第二天准时醒来,到达习惯的日常生活;而这列车的轰鸣可以保证我第二天醒来,就会到达一个完全不同的地点,就会到达旅行之中。就像钟表是对于日常生活的诺言一样,这列车的轰鸣是对于一场旅行的诺言。果然,第二天醒来,列车已驶过西安。邻铺的一个旅客在等待火车到达兰州。火车穿过一座座青葱的山,路过一条条河流。但也许这只是一座山,也只是一条河流,是火车的动将它们切割,又分开来呈现。而一个个隧道让车外和车内的景观时明时暗。就像一场场电影,需要有开灯的时刻,也需要关灯的时刻,而在这一开一关之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始终是绿意茂密的大山和安静流淌的河流。仿佛这是一部加长的电影,分了许多的场次来播放,但我们仍然百看不厌。有人夸赞这里植被的茂密,但它与中原的山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在旅行中,看到的一切也都异于日常的风景而能用新鲜的眼光来审视了。但看久了还会觉得枯躁,于是又爬到铺上,补不足的觉。枯躁是在火车上看风景经常遇到的事,不仅仅因为风景的相似,也许还有一个原因:这毕竟是旅途,不是我们的目的地。人们总说不要在意目的地,要学会去欣赏旅途的风景。但之所以会这样说,正是因为人们的惯常心理是追逐终点。况且我们是在抵达的旅途上,敦煌、长城、大漠、戈壁是我们追逐的终点。而在这列车上,我们无法停在那里去观看风景,或者让风景映入我们的观赏里,我们和风景注定的只能是擦肩而过。但这个理论在我们离终点越近的时候,就越无法成立了。犹其是在戈壁滩上。那风景仍是一成不变的,平坦、辽阔、荒凉,几个字就把戈壁的特征概括,当然还可以再加上一个带有主观色彩的词:单调。这是我们评价生活经验中简单而又一成不变的事物时,都会用到的词语。但在旅行或这场旅行中,也无法成立了,因为这种单调是我的日常生活经验中所没有的。如果要和日常经验加以区分的话,可以加上一个形容词,即:荒凉的单调。因为荒凉,单调本身变成了阔大和苍茫,具有了审美的意义和价值。而还有一个原因是,它本身就是我此次旅行的审美目标之一,所以也不能完全算是旅途的风景了。而对它进行审美,列车是不可少的工具。因为有了列车,它的辽阔,它的荒凉,它的美的全貌才得以呈现。于是这一程相似的景观不会让我感觉到枯躁、厌烦,而是恰恰相反地,它不断地增进着我内心的激动,让我对辽阔与荒凉的理解不断地加深。如果是步行的话,我无法想象我还可以用这种审美的心态来观照它。想到上千年前,商旅就是在这荒凉里,骑着骆驼一步一步前行,不由得为这份苍茫的心境更增加一份壮烈来。这壮烈是因为在这戈壁上行进的旅人,他们在当时应该不会有这样审美的心境面对戈壁,但千余年之后,他们成为一个现代旅客审美心境中最为壮烈华美的篇章。
     于是我不断地透过车窗望着着这戈壁,并任自己的想象在上面驰骋。当从同行的旅客那里得知火车还要半天才能到达嘉峪关时,我的心情不是着急,反倒是安适而悠哉了。因为我还能陪它,或者说是让它陪着我,度过大半天的时光。
     如果说戈壁给我的是一份可以想象的苍凉感的话,那么雪山则给我的是一份意外的惊喜,一份意料之外的圣洁的壮美。当雪山远远地出现在车窗外的时候,列车上同行的人都叫了起来,我也不例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雪山。它虽与我在某些影像资料里见到的雪山大不相同,但仍然让我惊喜。也许这种“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惊喜,是因为我对河西走廊历史的忘却吧。之所以这干旱贫瘠的土地能够成为通向西方世界的丝绸之路,并且被称作河西走廊,就是因为有这祈连雪山。雪山融化的雪水给这里的干旱和贫瘠以滋养,使它成为绿洲,可以耕种,可以生活,还可以行旅。所以这祈连雪山的圣洁不仅仅是因为她外在的洁白,还因为她对这里的居民和商旅的养育。记得历史课本上记载汉朝派霍去病把匈奴赶出河西走廊后,匈奴人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今天望见这祈连雪山,似乎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让我吃惊的还有黄河,黄土高原之上,快接近兰州的黄河。我原是在无意中望向窗外,看着黄土堆叠的山和它下面的一条河流,经人指点,才知道这就是黄河。这让我很吃惊。我在中原地区见到的黄河,河道是那样的宽阔,河滩甚至绵延数里,许多都种满了绿油油的水稻。而在这里,它却夹在两山之间,河道窄如一条随意的河流。以往面对这样的河流,我的心情是随意的。由于从小在一条大河边长大,这样宽度的河流不足以让我兴奋。但它却是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有了这份沉重的文化意义,让我对它的态度不能再那样随意。是呀,在这干旱的西北,这样宽的一条河,也可以叫作母亲河。而她贯穿祖国的行程中,也并不总是平缓宽阔的河道,正如人生的行程。在甘肃看到黄河,也让我对母亲河有了更多的了解。同行的一位雕塑家也生发了感叹,他许多年前来过,看见此处的黄河水是清的;而许多年后,这里的河水也浑浊如泥了。几十年光阴递变,这个地区的环境、植被也许因为人类的活动而有了太多的改变。黄河是沉重的,不光从文化意义上来说,从她本身来说,她要承担太多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承受泥沙,承受我们的不敬甚至污辱而没有怨言,这一点,也像我们的母亲。
     在西去的列车上,我们还与许多风景擦肩而过,这些风景并不是有形的,却依然是风景。天水、张掖、武威,甚至还有金昌、高台,火车一站一站地到达它们又与它们擦肩而过,仿佛是与历史擦肩而过。这些名字,在史书上已存在太多年,在我的记忆中也存在了许多年。仅仅是这几个名字就已经代表了历史本身,仅仅是碰到了这些名字,就是碰到了一片历史的风景。而如果说张掖、武威是历史毫无疑问的话,那么说金昌、高台是历史则是因为我在之前读过《夹边沟纪事》,当这些真实的地名与我在书中看到的相重合,那段历史又勾起了我同样深重的回忆。
     在火车上旅行,除了碰到地理的风景,碰到历史的风景,还会碰到人的风景。记得很早以前乘坐列车,内心中往往有种不可名状的隆重感和仪式感。那时在火车上,会去观察自己对面和周围坐的人。平日里完全不同的人被集中在狭小的车厢里,但这车厢和坐位又为人们留下了一定的距离,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观察的距离。那时我会在火车上观察不同的旅客,有时会用诗歌记录这些不同人的不同之处;还会与人交谈,留下许多难忘的回忆。后来这个习惯没有保留下来。也许是因为坐火车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对不同的人,也有些冷漠。但这一次长途旅行,我又一次观察起了人,与好几个人进行了交谈。而其中的一个人竟知道夹边沟,说起来才知道他父亲就是从夹边沟出来的。他是兰州人,给我讲述在兰州居住的感觉;他刚从桂林回来,给我讲述在南方的感觉。在他的讲述里,桂林没有兰州居住舒服,也似乎没有兰州好。他是在归途,这番评价对于一个归家的游客来说,似乎是客观的。之后我们又讲到了更多,还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这在我以前是没有过的。车到兰州,我帮他提着纸箱,把他送下车,然后两个人互相微笑着告别。下到兰州站的站台上,我才感觉到兰州真得很凉爽,仅仅用凉来形容是不够的,必须加上爽。也许他说得真得不错吧。之前我是凭想象完成了对这个身居内陆的城市的印象,而旅行恰恰就是在证明我们的想象力有多么贫乏。其实人们很容易犯井底之蛙的错误的,这在我与家住嘉峪关的一个旅客交谈时,也得到了验证。他说嘉峪关市是多么好,我当时是不信的,只有到了之后,我才真得对这种好有了切身的体会。
     除了与人攀谈,我还观察甚至欣赏起了人。那是一位在镜子前梳妆的女子。当时我和一位同行的书法家在旁边从镜子中观看了她梳妆的过程,大概持续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她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对面部和头发的梳洗。她的面孔在那个巨大的镜子里呈现出优雅的轮廓,而眼神则呈现出自信的光芒。后来我在诗中写道这种自信:“把眼神一次次抬得高过了星辰”。似乎是这种光芒让我们屏息凝神,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欣赏镜中的她。那首诗中说,“她忘记了观众,也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嗔怒与羞涩”。而我们感觉这几分钟的漫长也许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敢这样长时间地注视一位陌生女子。但那一刻,旅行与列车的双重语境改变了这种习惯。我们,包括那位女子,也许都在列车这个封闭而特殊的空间里,遗忘了日常生活和它的道德判断。我们纯粹是审美,而她则似乎也这样理解了我们,或者以为我们是在等着去梳洗。同样是旅行,在汽车中,我们不可能有这样的条件,只有在火车上,这样的一次欣赏才得以顺利完成。
     这是抵达的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欣赏风景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而目的地之间的路程,我们是靠汽车完成的,与在火车上欣赏风景也不相同。归途仍然是由火车来完成的,从一个叫作柳园的小站开始。这样的小站往往比郑州之类的大站更能触动我。我在等车的间隙里,在这个小镇散步,并且吃了一碗驴肉黄面,喝了一瓶黄河姜啤来作为对这里居民生活的一种窥探。飞天雕塑和民族交往的壁画让我更深地铭记了这个小站,这个小城。列车开动后,我坐在窗边,看着夜色下的戈壁滩在月光下无边的辽远与空旷。也许因为有淡淡的银色月光,它在白昼里呈现出的荒凉感消褪大半,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美。第二天醒来之后,我们仍然没有完全走出戈壁地貌,只是已经接近了人烟。那些低矮的平房,那些用黄土夯成的墙壁,仍然让人感觉到一丝荒凉。列车经过兰州,经过一个个无名小站,民居开始变得讲究了起来。虽然仍是用黄土夯成墙壁,但屋顶已不再平坦,再是有了屋脊,并且屋脊的两头都会很巧妙地翘起。即使很简单地用两块削出尖角的砖放在屋脊两端,也都呈现出一种雅致的格调。这几乎是那一带所有的民居的共同特征,也应该是这一地区居民共有的审美习惯。与戈壁那些屋顶平平的房子比起来,它的确是美的。也许当人们的生活环境和居住条件改善之后,就开始不仅仅满足于房子的实用功能,而有了更多审美上的追求。而这,应该算是生活质量改善的标志,甚至也可以说是人类进步的标志。
     这已经算是黄土高原,火车前行,更多土山暴露在了我们面前。它们的确是山,那样高大,巍峨,雄壮。但它们却又都是由黄土构成,并且由于气候干旱,黄土上很少有绿色植物的生长。用“暴露”一词的意义就在这里。我在中原看到的山,总是被密密麻麻的植物包裹,而没有见过这样光秃秃的山,就像不穿衣服的人;而且,构成这山的主体是黄土,平常我所见的黄土都是隐忍、顺从、低调的,如田野、道路,总是在人之下;在这里,它们一下子从脚下,视野之下,站立了起来,并且高高在上,高过了人太多倍,仿佛一个平常不起眼也不入眼的小人物,一下子平步青云,需要去仰视。当然这样类比也许并不恰当,但它的确是从低矮变成了高大,从隐藏变成了暴露,从大地变成了山岳。于是我们惊叹。而同样值得惊叹的,是它的外形在审美方面的特征,那些皴裂,那些褶皱,是石头组成的山脉所没有的。一定程度上,黄土比岩石与我们人类更接近,从颜色到质地:它的颜色是与我们黄色的皮肤接近,它表面的柔软也与我们的皮肤相接近。所以这些黄土组成的山,并没有石山那样让我们仰止与敬畏,而是多了一种亲近感。也是因为这种亲近感,它的赤裸让我们像面对自身的赤裸一样无法接受。但在远远的列车上,我还是远远地欣赏并用记忆记录着它。这一刻,它与我既亲近,又疏离。看着看着,不由得又想起陈凯歌的《黄土地》,那些镜头语言带给我的美的振撼。作为摄影师的张艺谋在解释自己的影像美感营造时提到了“大音稀声,大象无形”。也许只有这黄土高原,才能呈现出那样一种特殊的美吧。
一路东行,火车行驶到西安的时候,朋友说看到了灯光勾勒的古城墙,非常漂亮,我无缘看到。在站台上,我看到了一轮圆月正挂在夜空中,照耀着这个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古城,照耀着在站台上车下车或者交谈的人们。李白的诗作中有一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如今明月依然,只是时代不同,人亦不同。同样是唐人的张若虚写过“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句子,说出的正是一千多年之后的我的感受。也许他想不到人类的今天已经发展成了什么样子,但照着他的明月,依然照耀着我们,让人生出恍惚千年,不变的依旧不会改变的感叹。当然不光是这明月,还有那些人类的智慧的创造,人类的情感,都拥有永恒的意义。这在从敦煌归来的我来说,更是确信无疑的。敦煌艺术的颠峰在唐朝,而这里是唐朝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虽然不能走进这个城市,更近地去了解它,但似乎抵达过它,抵达过它的名字已足够。也只有这样,我们这场丝绸之路的旅行,也才算是真正划上了句号。
     重新登上列车,望着窗外,望着这个既古老又现代化的城市,这片既古老又现代的土地,睡意慢慢袭来,慢慢覆盖了我。如同这永恒的银色覆盖住了大地。




二维:在音乐中旅行




旅行之前,专门把MP3上的音乐整理了一下,把一些听过多遍,或者用不上的音乐删除,又增添了一些有用的音乐。这里说的有用并不是说音乐的功利性,而是说这些音乐与我的这趟旅行是否相契合,包括旅行的目的地和旅行本身。如果旅行是一场电影的话,那么为它寻找配乐,则是一项重要而艺术性较强的工作。
      旅行的确与电影有相通之处。有人说电影是在用光影手段制造一场白日梦,而电影业就是梦工厂。也许就像人会做梦一样,人们会去逃离日常生活和日常环境,来使自己的生命充满不同的经历和丰富多彩的体验。从这一点来说,看电影就像一场光电声色的旅行,而旅行也就可以说成去看一场现实中的电影了。在电影中配乐非常重要,而在旅行中,音乐也起着奇妙的作用。
     在火车上,我播放了许多音乐,但最让我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的,是窦唯的《山河水》。它与旅行的目的地没有关系,但却与旅行本身有关。强烈的节奏感,让时间的流动像是跳跃式的。而这正是旅行途中时间的节奏,旅途的风景也是在跳跃式地呈现与消失的。它们在某一些节奏里加强,某些节奏里减弱。火车的行走也是充满了节奏感的,这种轰隆的节奏强烈,但却单调,容易让人忽略,所以不能说它就是旅行的节奏。而《山河水》的节奏却富于变化,也富于灵性和感悟。这样的节奏才是真正的旅行的节奏。它自身的灵性激发起我内在的灵性的感悟,同时也激发起了我关于旅行的记忆。很多年前,还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我曾经喜欢独自一人,骑上自行车,在乡村的林荫道上走向更广阔的田野。而这时,我往往会带上随身听,播放最多的就是窦唯的《山河水》。依靠这些音乐,一场短途的骑行,似乎和旅行有了同样的含义。《山河水》的音乐主题正如专辑名称一样,是关于自然的,但却不是那种概念化了的僵硬的自然,而是充满了自然对人的启示甚至互动。于是独自短途的骑行也是一种对自然的寻找与回归,有着超越日常生活的节奏;而和一帮同事一起长途远行,虽然景物与日常所见差异甚大,但却有可能仍是日常生活的延续。有哲学家说灵魂只能独自接近上帝,而对于自然的领悟,也同样需要独自一人,最少需要一个独立开阔的思考空间。这音乐隔开了我与熟悉的人,也隔开了与他们之间的日常生活规则,而转向了自然,转向了对于自然领悟的灵性。也许这种转向本身,便是一场旅行。
    在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之一嘉峪关,我听得最多的是古琴。但这却是被动的选择。当我们走进这座近千年的关隘,面对黄土夯成的古长城,面对那些雄伟的城楼,一种思古的意念在胸中升起,感到时间仿佛在一条亘古的河道上倒流。但这种倒流却是时断时续的。同行人拍照的要求,着现代装束的游客,叫卖纪念品的小贩,甚至导游的讲解,都不断地改变这条河的流向。而我为了保留这份古意,在有限的时间里更多地感受这份古意,就打开MP3,放起了古琴曲。古琴悠悠,的确令我眼前的现代场景仿佛若梦。但与此同时,我在看那些同样触目皆是的古代遗迹时,也像是如在梦中。梦的意象往往是凌乱的,就像这古琴并不能在听觉上表达出这关隘的雄壮与悲壮。视觉和听觉虽然都流入了这时间倒流的河流之中,却似乎并不在同一河道。古琴的悠然与关隘的悲壮没有流在同一条历史的河床。虽然两者也有交叉的时刻,却并不在这里,是在三国时期诸葛亮上演空城计的小城里。我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从这座关隘精巧的构造和高高的城门,以及历史的记载里,它充满了战争的悲壮和士兵的忧伤。“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近处的戈壁与远处的雪山,这一切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没有听过羌管,我的MP3里也没有,但此刻,沉默似乎已足够,沉默也许是这倒流的时间最好的配乐。
      由嘉峪关到敦煌的旅程是在汽车上完成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戈壁上完成的。在这几个小时里,我播放了各种苍凉、热烈,异域风情的音乐。有印度风格的,如《萨满之梦》系列。之前我把它们都束之高阁,没有聆听的机会和愿望。而此时也许不仅是这音乐在让我接近认识这戈壁的荒凉,也是这戈壁的荒凉在让我接近、认识、理解这类音乐。而这些音乐中,让我理解得最透彻的要数Dead Can Dance这个乐团的音乐了。以往在家里,我也经常放来听的,每次沉浸其中,我都像从封闭的居室走到了一片辽阔、荒凉、干旱、神秘,布满宗教感的空间之中。而当我真得到达了这样的一片土地,音乐和现实环境的交融,让我隔着窗户的观看,像在欣赏一场最好的MTV;但又因为身临其境,虽然坐在车上,我却似乎已从沙石中走过,在风中衣襟飘舞过,也触摸到了那在天空最高处的云朵,甚至与这里的居民一起生活过、感伤过。Dead Can Dance,这个欧洲乐团,却一直在用自己的音乐表达中亚风情。除了浓重的阿拉伯风格,音乐中还充斥着一种强烈的宗教感。而我身临其境,才明白这种宗教感来自何处。戈壁的荒凉与空无把人从繁琐的生活中架空,也让人脱离人群,去单独地面对大地与天空。在这种面对里,人不禁会去思考形而上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这种疑问引发人强烈的宗教感,而千百年来,他们也是靠宗教来回答这个问题的。千百年后,一个叫作“唐朝”的摇滚乐队也在歌中表达过这样的疑问,而这首歌的背景也是在这荒凉的戈壁。这首名叫《太阳》的歌曲至今仍然是最有张力的经典摇滚乐曲。然而唐朝乐队的音乐中充斥的更多的是一种疑问的态度,答案甚至放到了其次。而在Dead Can Dance的音乐中,无处不在的宗教感就是一种解答。不论是在戈壁上,还是在沙漠之中,他们的音乐总是把我的目光引到天空之上。那种蓝得无限深远的天空,与这音乐合为一体,以双重的感觉留在我永不磨灭的记忆里。
      在鸣沙山的沙漠里,我听的还有一种音乐,那就是《东邪西毒》的配乐,这是一个以大漠为背景发生的故事。影片更多指向的是人性、人生等哲学命题,以现代人的思考解构了一个武侠世界的传说。在这部电影里,影像与音乐本身摆脱了工具和背景的地位,占据了重要的篇幅;而它们与那个故事几乎主要构成了我真正见到沙漠前的大漠印象。它的电影配乐也经常在我的居室里播放,让我去体会人性,体会悲壮、苍凉的大漠。然而当我以一个旅行团成员的身份亲临大漠,想要靠它在精神上接近大漠,并且去注解我的大漠之旅,却产生了错位。它可以作为电影《东邪西毒》的配乐,但作为我大漠之旅的配乐,则是不成立的。我的旅行有大漠作为背景,但却没有那样戏剧性,没有对人性和人生的思考,只是一上午的新鲜与刺激。这配乐小于等于电影,却大于并不等于我的旅行。也许对于一个观光客来说,大漠本身就是一首最好的音乐,当我想要按图索骥,却往往忽略了真正的千里马。
     回程之时,那些旅行中的音乐在我耳边响起,似乎是对我记忆中风景的最好注解,也是对我这次旅行的最好注解,有如一场电影配乐。但又不全是,这些音乐的确为这趟旅行添了彩,却又无法涵盖这趟旅行。就像是人生与艺术的关系,人生也像一场旅行,在这个过程中,艺术使人生迸发出光彩,却又无法完全概括人生。但旅行都会有终点,人生也一样,真正的艺术却会代代留传,而光彩却不会消逝。
所以在旅行途中听一下音乐吧,它会成为旅行最好的注释;同时,也在音乐中旅行吧,不管你是否真正踏上旅途。




一维:向时间的深处旅行




风尘仆仆一路向西,列车在嘉峪关站停下。这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之一。之前对嘉峪关的印象来自于一张照片:一座古老的关隘,坐落在荒凉的戈壁上,城墙、城楼高高耸立,仿佛历史的一块碑铭。照片是平面的,这碑铭也可以算作是平面的,所以我印象中的嘉峪关也是平面的。当我不远万里,跨跃大地的张力带给我们的距离,亲临其境,才将嘉峪关从一个平面变成了立体。
     但这并不是我到达并进入嘉峪关最强烈的感受。空间对于我们来说,是易于突破的。就像这样从千里之外缩短成近在咫尺,从平面变成立体。最难以突破和超越的,是时间。当我们从布满高楼大厦的现代生活中走进一个还没有前者高大的历史遗迹,最振撼我们的也许不是它的建筑样式,空间布局,而是我们似乎穿越了时间,穿越了让十几代人灰飞烟灭的悠悠千年。它的建筑样式、材料和格局似乎都是在提醒我们两个字:历史。它们仿佛是历史的凭证,让历史变得可观,可望,可感,可触。一维的时间仿佛一下变成了三维的空间。
     面对这个没有被时间摧毁的古代遗迹,我们仿佛也超越了时间,与千年之前的事物相见。斑斑驳驳的黄土夯制的城墙仍然在提醒我们,时间在这里留下了痕迹,但这痕迹却让我们更感到亲近与信服。它的每一个坑洼都见证了时间,仿佛成为时间的固体形态;也正是这些痕迹,证明了它不是时间的赝品。
      人类对于时间的确是有着一种特殊情感的。人们说正是它让我们一步步走向死亡;人们又说,正是它让我们一点一点感受到人生的美好。而这个让我们又爱又恨的事物,赋予我们命运的事物,却是我们无法看到,摸到,听到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时间才是真正的上帝,无形的上帝。我们对于超越我们感官可感的事物认识的渴望,使上帝在宗教中呈现,变成有形的无限。同样出于这种渴望,我们也在寻找着时间的形体,颜色以及声音。在嘉峪关,时间仿佛呈现出了它的形体、颜色,甚至声音。那一面面斑驳的城墙就是它的形体,那经过太多日晒、风吹、雨淋的土黄,就是它的颜色。我为了感受这份古意刻意播放的古琴曲就是它的声音。当然还有更多,我们凭着这些似乎找到了时间。我站在这黄土斑驳的城墙前,感情复杂地绝对不止面对一堵墙那么简单。我与城墙合影,远远地靠在墙壁上,就仿佛有了一种归属——归属于时间。而我们在那里与那些城墙的合影,就像是在为我们进入过时间留下证据,就像是寻觅者与他的寻觅物的合影,甚至像捕猎者与猎物的合影。在嘉峪关里行走,我曾对自己进行暗示,要为它的高大、雄伟,设计巧妙而激动,但真正让我激动的还是它的古老。因为古老是包含着时间的。一座被修葺一新的城楼,还没有黄土斑驳的墙壁给予我的振撼更多。
      在敦煌莫高窟,同样有这样的体会。在面对那两座大佛时,我以为空间上的巨大反差和对比,会让我产生强烈的感觉,但却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也许是因为逗留时间的短暂。这里也涉及到了时间。在莫高窟的每一个洞窟里,我们都只做了短暂的停留,大概几分钟。我曾把自己预先设想的振憾的缺失归咎于此,但事后想来,又不完全是因为它。对于在五光十色、丰富多彩的现代社会生活的我们来说,大佛的高度不足以让我们吃惊与振憾,壁画的颜色和图案甚至也同样不足以。这似乎是同行的游客心境平平的原因之一吧。如果忽略了具体的时间,莫高窟的旅行将会混同于任何一处古迹的旅行。就像在嘉峪关一样,我们为时间找到了形状、图案和颜色。而在这里,时间并不是平铺直叙的悠悠千年,而是指向了一个具体的座标:唐朝。它是时间,却又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了。提起唐朝,相信太多中国人都会有一种特定的感受,可以修饰它的词语如煌煌气象等。而在那些洞窟中,我们为这段特定的时间,为这种气象找到了对应的形状、图案和颜色。当这种现实情景与记忆中的印象相契合,它比对时间无目的无形象的寻觅给我们的惊喜更多。
     莫高窟对我们的另一个振动,来自于那些斑驳的壁画,那些已经剥落的壁画。就像在嘉峪关看见斑驳的土墙一样,有一点不同的是,那些壁画原本就是美的。时间破坏了它的美。去莫高窟前夜,在敦煌夜市上逛了许多画店。那些临摹的壁画美仑美奂,给平素不太关注佛教艺术的我一种惊喜和振撼。而这些画作,都是构图完整,色彩鲜艳的。那些洞窟里的壁画从这两方面来说,似乎无法与它们相比,但人们来到敦煌,争相目睹的,却不是那些临摹的壁画,而是洞窟中已经斑驳、变色的壁画,也许因为它们是时间的真迹。而这斑驳里不仅有时间,也还有历史。历史是时间的刻度,也是时间的的横向延伸,比时间还要深。
     壁画的绘制是唐朝的历史,人为的剥落则是近现代史了。当我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飞天,看到反弹琵琶的舞蹈,我内心涌起一种惊喜,与在印刷品上见到的那种感觉并不相同:我仿佛看到了它绘制的历史;飞天下方被盗走的一方壁画则让我看到了它没落的历史。它们把这些时间的固定刻度,这些历史展现出来,让我的心情更为复杂。历史本身是客观的,既会向我们展示辉煌与尊严,也会向我们展示堕落与屈辱。王道士、斯坦因、伯希和、清政府官员在敦煌的近现代史中逐一现身。对这些人物在特定历史环境下的认识和理解,似乎要比对唐朝盛世的认识和理解更为复杂,随之产生的感情也更为复杂。但这些历史,我们不得不去面对,思考和感受。这样我们对于历史的认识才是完整的,历史中的我们也才是完整的。
     对于在敦煌逗留时间的短暂,我仍是介意的,以几分钟的时间来面对悠悠千年,的确是短了点。旅行归来后,嘉峪关,犹其是敦煌,在我的大脑中停留了更长的时间。既然走向了时间的深处,也就意味着时间已在那一个个瞬间定格,我的记忆不可能轻易从时间长长的纵深里走出来。于是我又买下更多的关于敦煌历史的书籍来阅读,也在网上下载有关于敦煌的纪录片来观看。它的历史延伸进了我的现实生活中。这历史不光是唐朝,从汉朝一直到当代。我在它悠久的历史中看到了更多的人与事;而关于当代的历史,则从《寻找家园》这本书中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阅读着那些文革时期发生的故事,回想起那旅行中见到的一片净土般的敦煌,让我内心里五味杂陈。它比我在旅行中所认识的空间中的敦煌让我感触更深。这样的阅读也是一场旅行,是现实的敦煌之旅的延伸,是一场向时间深处的旅行。这样的旅行相较于空间的旅行,也许更加深刻而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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