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上的成长（整理旧文）

     牛背上的成长
　　
　　□红茶花

　　
　　春节，到乡下走动，我们再一次地见到牛。牛，正从“九九耕牛遍地走”的农谚歌中，从窝了一冬的牛棚里走了出来。久违的阳光，久违的田野，让它嗅了一个兴奋的响鼻。新一年的劳作又要开始了。
　　
　　儿子问东又问西。老公忽然冒出一句话，“人若无出息，就会像牛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转！”着实让我反感和沮丧。万物本是一条一物降着一物的生命链，人比牛也高明不到哪儿去，谁能够管得了谁又不受着谁的管？这于牛，这于勤勉如牛一样的普通百姓来说，也是不公不敬的价值否定。
　　
　　来到乡下，一闻到牛尿牛粪混合着干稻草的气味，心中就涌动一股平实而亲切的温暖。这对出生农村长在农村的我来说，是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了。我的眼前仿佛再现哗啦啦的水田里，老农在后挥动着响鞭“驭！驭！得！驾！”，老牛前面负重拉犁，翻起道道沟沟肥沃的软泥，搅乱一田平静的春水，再惊起几条鱼儿跳跃，被使牛人顺手捉拿的场景。
　　
　　我的家乡地处大别山一带，这儿的牛，是水牛，是耕牛。它，没有草原上奶牛的美丽和高贵，也没有北方黄牛肥硕的体格和亮眼的毛色，但，我们整个庄稼地的农事耕作全仰仗了这些貌似呆丑的牛才五谷满仓的。
　　
　　年少时，我家姊妹多，挣工分的劳力却不多，母亲便揽下了给生产队放牧两条牛赚取相当一个男劳动力工分的差事。放牛便成为我们姊妹放学后的一件头等大事。那一年，我大概八九岁。别人家放牛的都是男孩子，泼皮，我们家是女孩子，胆小，不敢骑牛。要想找到丰草肥美的地方放饱牛，我和妹妹那得牵着牛走很远很远的路。这时候，牛仿佛能感知有一顿美餐等着它，便昂首奋蹄，得得向前，并时不时的鸣叫着亲近你。
　　
　　春天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要找到这样的地方并不困难，只要具备一定的责任心，不让牛去祸害队里的庄稼，一切万事大吉。我常和伙伴们一起把牛偷偷赶到队里的柴禾山去，抛开牛绳让它放量吃那油麦菜一样嫩绿嫩绿的草，一边和伙伴们一起唱歌嘻闹，有时也会摊上一张麻袋片躺在上面晒太阳，或者看起钟爱的小人书……等牛吃饱后拍拍它圆滚滚的肚皮，牵回家去。
　　
　　夏天放牛就不那么轻松。牛不放饱，你是牵它不回的。一次，因为贪看小人书入迷，把牛放丢了，急得到处找，最后在野畈地的一个长满菱角秧的大水塘里找到。这时，天色已暗，内心非常害怕会不会碰上水鬼什么的。记不清扔了多少的土块才把牛撵上岸来。
　　
　　母亲安慰说“劲是压大的，胆是吓大的！”如此经受几次折腾，胆子有些大了，要学骑牛。我开始骑牛是就坎，逢到没有田坎的地方，就在男娃们的示范下，一遍又一遍的对牛发号施令，“低角！送角！低角！送角！”这种战胜胆怯的心理经验类似我以后第一次学骑自行车。
　　
　　终于会骑牛了，骑在宽厚油亮而温暖的牛背上，似乎就有了百分之百的安全感，夜晚回家晚一点也不知道害怕了。后来胆大到能站在牛背上和别的孩子比赛站立时间的长短。当然，一不留神被牛摔下的意外也是有的。
　　
　　因为不爱干烧火择菜喂猪喂鸡扫地这些鸡零狗碎的活儿，我和二妹放学后常常争着去放牛。在春困恋床的早晨，就都不争了。我总是在母亲那因起床过早变了噪音的喊声和布谷鸟的催促声中，揉揉没有睡醒的眼，迷迷瞪瞪地打着呵欠，天不亮就去放牛了。
　　
　　这牛一放经年，却不善于观察，以至于生物老师提问“你这放牛女说说，牛到底有多少颗牙齿？它为什么要反刍？”这样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
　　
　　回家掰开牛嘴巴，这才相信牛真是没有上牙的。老师课堂上讲“牛是年变的。年，原是一个身子庞大青面獠牙长了一只凶狠的独角猛兽，每到腊月三十晚上，就闯入农家，祸害百姓。后被太上老君降服，割去独角，长出两只弯角，变为牛，罚它一辈子吃草一辈子供人奴役……，牛王一个筋斗从天上落到人间，嘴巴朝下，被摔掉一排上牙……”这有别于父亲版本的“牛郎织女”的神话，让性情温良的牛，从此带着更加神性而悲惨的色彩烙印在我心灵里。
　　
　　有牛相依是安全可依赖的。这种记忆根植于一个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夜晚。那次，我家放牧的两条牛在偏远一点的湾畈地犁田。缷犁后，使牛的把式把牛绳子往牛角上一挽，抛放在长山，回村通知了一声。妹不在家，我一个人去的，去时，天已黑下来，牛正在两座坟茔间吃草，拉也拉不走。我一遍又一遍地唱歌壮胆，唱到没词的间歇儿，我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胆怯在牛舌卷青草的沙沙声中加剧，贴紧牛背，听老牛镇定祥和呼哧呼哧的鼻息声，一股温热神奇的力量才让我立着的汗毛平复下去，心，渐渐芬芳而安妥。朦胧的星空中，有一只意想中的蝴蝶，正从一颗星星飞到另一颗星星，又象是飞翔的花朵，在牛眼睛深处闪烁着，在我心灵深处飞翔着。
　　
　　当然，记忆里不仅仅是牛背的温暖，也有相互地伤害。
　　
　　有一年，我看书入了迷，没预见到牛要从两棵树之间硬挤过去，结果没来得及盘上牛背的腿被树蹭得鲜血直流，差点骨折。
　　
　　又一年，牛在窄窄的梯田埂上行走踩滑了脚，掉进落差很高的一块水田里，牛背上的我坠落牛身下，虽是有惊无险成了一只泥猴子，但心疼从同学手里借来的一本《春潮急》湿坏了，那可是要赔的啊！
　　
　　我放的牛，接受新生事物慢，听不得自行车的铃铛声。同村有一我叫三哥的放牛娃，发现了这一秘密，同时也发现了敲击电线能产生自行车铃铛声的效果，便在一个雨天敲击着电话线，驮着我的老牛在前面没命地疯跑，三哥在后面为他制造的恶作剧大笑，我终被重重摔落在地，惊恐万状的牛这才停下。愤怒之极，许久许久才能爬起来的我，把牛栓在一棵秃树上使劲地鞭打“你跑什么跑！你想摔死我呀！”
　　
　　这时，一团红火火的闪电也追着牛角盘旋炸响，牛，流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拼命想挣脱这棵枯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牛的流泪，我心惊肉跳地住鞭，也一下子跳出了老远，嘴里还不住地嘟嚷“谁让你摔着我呀！”一边害怕地想，这雷声莫非是警示我的残忍？一边侥幸地想是冲着牛对小主人的伤害而来吧。
　　
　　在时常飘落牛毛细雨的秋季，我戴着斗笠把牛放在返青的稻茬田里或砍过柴的山边上，一边避风一边和牛说着它懂与不懂的一些话儿，唱着它懂与不懂的歌儿，打发落寞和无聊。
　　
　　牛被宝贝的时候是冬闲。那时父亲会将黄豆、芝麻饼、棉籽饼等碾碎伴匀作饲料，喂它，说是要保膘长膘为春耕作准备。下雪的冬天还得去砸冰饮牛水，也会在半夜三更去牵牛尿，免得牛尿栏欺着它。
　　
　　牛栏，建在村外竹园与一片荒坟岗地相交处。三哥常常恐吓我说这片山岗爱闹鬼，每逢夏季的子夜会有穿白色衣服的人扒在坟前哭泣，白茫茫一片，并问我可曾看见过。见我摇头否定，他就说“杀气高的人是看不见的，说明你的杀气高。”后来，这儿还真的出现过怪事，某一年夏天，坟头两棵百年老松被雷公劈成两半。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时光飞逝而去几十年。如今，当我见到原野上仅有几位年逾古稀的老者牵着牛，就想陪着他们聊一聊，就想敲击下一段文字与他们一起捡拾曾经与牛共同相依着的岁月。那番滋味是在梦幻西遊的游戏中度过童年的儿子辈无论如何也领略不到的呀。
　　
　　牛，它不仅承载了家乡父老春播秋种的丰收希望，也承载了我童年少年落寞与快活的时光。上高中以前，我把睡觉吃饭上学以外的时间都交付给了它。那时，我一边放牧，一边生长着蒲公英一样自由飘飞的梦想。因为牛，因为牛背，家乡的那片土坯茅草屋青砖红瓦房，那片五谷六畜繁衍生息的山水田地，与温暖，与成长等名词，一起，成为我心中永远美丽的风景。与牛相依久了，我心中也默默成长了如牛一样坚韧不屈，一样步态踏实稳健安祥知足，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