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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散文四题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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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散文四题



姜了






小民的鞭炮

  
  大年三十儿天刚擦黑跑屯子西头郭家看热闹。郭家把坑边住,冬天他家在坑里淘不少鱼。找郭家俩孩子玩时,有一句没一句听过郭家女人说要拿淘的鱼送礼,一家一家送,需要一个人一个人打证明,把郭家男人证明成工人。这是郭家前所未有的大事,家里出个工人是大事。随郭家俩孩子在院前放炮仗,淘的鱼除了送礼还卖了钱,炮仗买不少,有几个花样但没大玩意儿。一堆小玩意儿“转碟”、“哧花”等等是主打,他俩放我只有瞅的份儿,是在陪他俩乐。放的玩意儿都在地面折腾,光亮好像超不过院墙。郭家屋里灯亮着,电视打着,他俩的爹妈坐在炕上唠嗑。他俩爹妈没向外面投来一眼,屋里也不像要过大年三十的样儿。年后听说郭家的事没办成,我家与郭家隔几家,他家放几挂鞭几个高升炮没注意听。
  家里新盖房子,年前几天家里还没人说买鞭放炮仗的事,不好和爹妈说,刚盖房儿钱紧我小也感觉到了。大年三十下午我爹递给我一挂鞭,说给你买五十响鞭放。炮仗的外皮没贴红纸,灰土土的,我脸和我爹脸发板。过年炮仗不得不买,我没心放。家里过年点鞭放炮仗的事父亲让我去做。父亲当过海军航空兵,从天上下来回地方当工人,他抱怨委屈着他了。他可能在部队放过好炮仗,转业当工人后,好炮仗买不起小炮仗不肯放。小民放点炮仗过年乐呵乐呵,几百块一盘的礼花实在奢侈。一盘一盘的大家伙摆那儿,是为别人准备的,小门小户用眼解馋,假装打听一下价,从来不敢斗胆一回。我爹说放“二踢脚”加小心,“横药”“顺药”装错了崩手。“二踢脚”戳墙头儿放,仗胆儿我捏手里放过两回。心里突突,生怕“二踢脚”捏紧了从手里飞不出去把手炸了。牛家老三说有三个响的,窜的挺远。想到三个响的好玩,我盼大人能买几个。后来有人说三个响的窜的远,好落柴禾垛上起火,也就没人敢放,我也没放上三个响的。
  五十响一百响的小鞭一个一个拆了放,小孩子一个响一个乐儿。“二雷子”买几个过几下瘾,捡第二响哑了的“二踢脚”,拆出捻儿再点着了放。“二踢脚”上天,第二响没动静叫人憋闷。天寒地冻,“二踢脚”窜上天,炸得纸屑纷飞,炸碎胸中郁闷,火药味混合冷意沁入心脾异常痛快。邻里闹别扭,过年这几天总要放炮仗较劲,炮仗蹦上天,好像他们都蹦到天上叫号去了。谁比谁家放的动静大,谁就觉得占上风,憋在肚子里的怨恨乘上炮仗上天发泄,回屋多喝二两小酒多吃几个饺子。
我婶说我叔爱放炮仗。过年时我叔买炮仗放,买的高升炮多。我叔要在接连不断的“叮咣”声中炸敞亮他的一块小天地,仿佛他跳到半空,可以无所顾忌地大声叫唤,横眉怒目,甚至是咆哮。我叔自己点炮仗放,炮仗的响动像替他在喝令。炮仗暂时把他炸大气了。我叔常年做小买卖,见啥人说啥话,脸上堆出笑,似乎从不敢对外人发火。听我爹说我叔年轻时受个案子牵连,挨收拾过,年轻也张扬不起来,以后陪着小心活。过年买炮仗在自家院内把自己炸大气一时,然后我叔到外面还得当小人物去。




父亲的葡萄和葡萄架

   
  葡萄会开啥样的花能开得怎样咋开的,没留意过。结婚成家搬离父母的房子,两年后他俩把房子卖掉,葡萄架拆掉,搭葡萄架的水泥杆卖给大姑父。用水泥杆搭葡萄架说明我爹讲究,葡萄架搭出来在村子里占圈。秋后,在菜园子的空地上打水泥杆,我搭把手打下手帮我爹我妈忙活,心里对吃葡萄大有盼头。忙活三天,每天都要快天黑收工。我还小,这活算力气活。
  前院两架葡萄,后院过道一架。前院西边一架主要是巨峰,还有马奶子。马奶子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东面下屋跟前是香水,过道那架叫红玫瑰。熟了的红玫瑰在黄昏里会有情调,情调不情调的近在眼前于我无比遥远,我的眼只会死盯住熟了的葡萄。几棵山葡萄在墙根底下,没搭架叫山葡萄野长。长好了熟透,揪几粒,溜儿酸。不拿山葡萄当回事,谁随便揪着吃我爹不会当面掉脸子背后磨叽。刘老五揪串葡萄。很多人看好我爹的葡萄,眼馋也不敢来揪,怕我爹脸酸要是当场说不好听的甚至骂出来一时下不来台。刘老五是平时脸上会堆笑的人,说话滑稽。好像是假装溜达,拿出一走一过的架势来在我爹的葡萄架下,顺嘴说这葡萄不赖挺好抬手就摘一串。葡萄到手进嘴走人,我爹事后说刘老五难听的话,有两句是:这号人太无赖,没谁爱搭理这种人。
  我吃我爹的葡萄很多年,吃我家的葡萄很多年。我就是吃我爹的吃我家的,成家了我还觉得是这样。我爹把我一家三口撵出我爹家,再回去吃葡萄就更觉得是吃我爹的葡萄。
  葡萄是小葡萄时揪一个当然不是滋味,嘴里突然一下不是滋味。平常心里不是滋味的时候多。觉得我的底色就是酸楚,苦处多。巨峰的葡萄串上葡萄粒抱得紧,葡萄串紧绷绷。一粒葡萄在嘴里抿出满口汁水,果肉咬几下咽进肚。香水葡萄闻上去就香,吃起来连香带甜。红玫瑰只能说是对付。熟透的葡萄招惹马蜂,还有苍蝇在上面爬。在裂开的葡萄粒上吸吮汁液的马蜂子不觉得凶,苍蝇也不埋汰。葡萄串缀在葡萄枝上过于鲜美和干净,马蜂和苍蝇沉醉其上可以理解。我吃葡萄吃到沉醉,在我爹的葡萄架下贪婪,眼里手里嘴里心里只有葡萄。跑都困难,别说飞,被压趴下,像虫子那样沉醉在葡萄上,希望光阴只会蠕动。绝想不起找别的小孩子一起吃葡萄,苦楚都是我一个人吞咽,一个人享用葡萄实在是理所当然。熟的葡萄暂时冲淡很多不是滋味的滋味,当时我就是个吃我爹葡萄的孩子。后院的红玫瑰没吃出特别的感觉,墙跟的山葡萄我爹肯定不碰,我和我妈尝过一两粒山葡萄。
  上冻前,三架葡萄要挖三条沟埋葡萄藤。沟挖深,得多费力气。跟我爹挖沟,挖半米多深就想够用了盼着不再挖。到能挖沟的年纪,每回埋葡萄藤挖沟不是我爹就是我妈叫我跟大人一块挖。不跟父亲一块挖,叫父亲一个人独自挥锹,晚上吃饭一家三口都不自在。主动去挖,父亲溜达回家看见我挖的沟有模有样,一家人心里都舒坦,那会我长大不少。没怎么觉得是为我爹挖沟埋葡萄藤,觉得是为自家挖。父亲觉得会冻到他的葡萄,沟想深挖。我觉得冻坏葡萄来年吃不到,没葡萄的好滋味化解坏滋味犯不上,这么想心里没了执拗,乐意多动力气往深挖。
  我爹搭三架讲究的葡萄架,结很多年好葡萄,认为葡萄和葡萄架绝对是他的。家里人怎么吃葡萄,我爹都高兴。葡萄架缀满葡萄,没看见我爹吃多少,大概我爹喜欢看我狠命吃他的葡萄。葡萄藤埋土里,葡萄架已经光秃秃的了,葡萄架的框架和轮廓我爹也愿意瞅。葡萄架主要是我爹一手操持撘的。很多年,父亲认为他成了葡萄架和葡萄的爹,到时候毁掉无非是顺理成章。
  春天把葡萄藤从土里用铁锹抠出来同样要费力气,多数时候和我爹一块抠。葡萄藤在葡萄架上顺溜儿好绑好,葡萄没挨冻没窝坏,我爹看上去不会沮丧。我爹的葡萄很少闹病,我爹时而给葡萄喷洒硫酸铜。
三架葡萄有十几根将近二十根水泥杆,上面拉的粗铁丝,这葡萄架是村子里顶讲究的葡萄架。我爹的葡萄结的可口,村里人盯盯儿瞅,偷吃的大有人在。我爹自认为他的葡萄和葡萄架叫人眼馋眼红。我爹我妈在家里制造许多不是滋味的滋味,我的苦处和酸楚在吃我爹的葡萄时化解,那时我只觉得是在吃我家葡萄。想到是吃自家葡萄,实际是没想法,想着是在吃我爹的葡萄那想法就多。



一九八零年某天,坐在箱柜前的老姑父



老式箱柜装包裹衣物,下面四个角垫木块,地面返潮,啥好木料也架不住潮湿的侵蚀。坐炕沿儿,看老姑父从嘴里往出送话儿,他的话儿柔润,还未生棱角,这与多年后他时而憋出的言辞判若云泥。老姑父斜身坐在箱柜前的木凳上,胳膊没往柜上拄。柜面上有一本《中医学》,浅蓝色,皮儿厚书厚。风没从窗户闯进屋,去翻动那本书。《中医学》合紧,平躺,有一副不想随意让人翻看的样子。
一九八零年的某天,我老姑父闲坐箱柜前,没出去给人打针看病。这之后,他闲暇的时日往起摞,直到摞成老高一堆。这么一大堆东西把他往垮压,想挪挪不动。
身上挎的出诊箱是我老姑父的几分之一,背在他身上凸显着箱子的大。小记子大箱子,但箱子不是我老姑父身上的累赘。药箱子被迫放下,我老姑父当不成本村的赤脚医生,他觉得身体和闲置的药箱子一样空。另一个人动用何种手段顶了他的差事,我老姑父不多问多想。一九八零年的某天,他惬意地坐在家中的箱柜前,还是本村唯一的赤脚医生,身前身后事没必要费心思。我老姑父进别人家看病打针,好话客气话感激话迎来送去,还有那些目光,令他体内叫做自尊的东西倍受滋养。滋养到一定时候,这使一九八零年的某天,坐在箱柜前的我老姑父略显超然。我老姑父当时稳坐于实木板凳上,正慈心善面,目光所及之物,似乎即将皆为众生。我老姑父被自我感觉笼罩,眼光掠过我,窗外有无限的高远之处,不仅仅限于天空。以后,沮丧裹紧我老姑父时,自有他不愿承受的跌落,他没能力开药店开诊所做买卖,体面的差事想谋谋不到。我爸的话有得叨咕了:当初就没看好他!当初,我爹不同意我老姑和他搞对象。
一九八零年的某天,我老姑父坐在自家的箱柜前,沉溺光阴里。走家窜户,打针看病抓药,我老姑父享用的抒情小曲不少。镊子剪子玻璃针管在铝制器皿盒子里碰撞,发出的声响儿给我老姑父的耳膜搔痒,并舒服进身体深处。我老姑父用镊子敲掉菲薄的玻璃药水瓶的头儿,只一下,好像巧劲儿寸劲儿他一想用就来,敲第二下既是自己侮辱自己。他为自己的这个洒脱动作得意,接下来用玻璃针管顺畅地吸光药水。玻璃针管举高,眼光瞄上去,向上看时,我老姑父不只是看针管里的药水有无气泡,他甚至妄想一下自己的身体能达到某个高度。
冬天,我倒满一搪瓷缸子热水,拿玻璃针管抽水玩儿。针管是我爹从我老姑父那新要的,舍没舍脸我管不着,只顾玩痛快。玻璃针管抽热水抽炸了,我爸也不能拿几岁的小孩如之何。我奶我姑我老姑父都在跟前儿。我爸烦劳我爹再要,不过针管玩炸了吓我一跳。我老姑父不以为然,一脸平静,父亲有动怒想发作又不好发作的意思。
我老姑父在一九八零年的某天闲坐,身旁两个老式箱柜上摆放一本《中医学》,等我老姑父拿起它,它才打开。我老姑父翻几下放下,我耳朵里进来我老姑父温润的声音。箱柜上的东西各有各的位置,它们想不到自己最后被没有理由地挪窝。我老姑父一家搬到新地方,处境并不妙。好在一九八零年某日之前的很多时日以及一九八零年某日之后的不少时日有他好日子过。好在一九八零年的某日,他在自家的箱柜前优雅地坐过。一九八零年的某日,天不冷不热,天晴,风老实没在外头儿折腾。不知魏晋,难得我老姑父气定神闲地和我说两句话。我老姑父搬家后打更捡破烂儿,话在他嘴里是奢侈品。一九八零年的某天前,他在自家的老屋炕上亲过他几岁儿子的小脚丫,子承父业,那是我老姑父当时最低的想法。二十年后,他为五百块钱哭过为儿子哭过。父亲通过一个远亲想为我老姑父的儿子谋一个差事,名额有限,时间紧。那远亲的儿子算一个,还差一个。半夜父亲雇三轮车到几十里外我老姑父家,问我老姑父他家孩子愿不愿意到市里某个大地方谋个差事干。我老姑父一家一时被我爹说动,第二天,一行五人包括我坐车进市里。在市里倒公交,我老姑父买四张票,差一张没买。那个远亲拿话损我老姑父,说他脑袋进水了,连票都买不对。我老姑父低眉顺眼,在座上沉默。没脾气,似乎损他的话能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挤压到扁到不能扁小到不能小。到那个大地方安顿下来,交五百块钱押金,没过几天,我老姑父的儿子不愿呆了跑回家。五百块钱白瞎了,父亲去我老姑父家问问他儿子为啥没干两天就往回跑。回来说,我老姑父不说话,眼泪有得是掉。
一九八零年的某天,我老姑父闲坐家中,眼里神情安闲,看长了,目光中似有飘逸。我老姑父给人打针看病,瞅别人发愁痛苦感激流泪。
我老姑父他哥家条件不错,我叔酒喝高,红头胀脸地说过我老姑父一家穷成王八犊子样也没人管。我老姑父老姑大姑大姑父我爸我妈我在场,我老姑父不吭声,目光像根根早已被扭弯磨秃,再无法硬挺,绝不会像一九八零年的某天,他坐在自家的箱柜前,目光掠过我,望向屋外。那日,我坐在炕沿儿上,瞅近在眼前的我老姑父。现在回想,他那日某时坐成一尊塑像就好了。



饺子



姥姥老了,躺在二姨家的炕上已八十三岁。她得了轻微的脑血栓,说话嘴里像混杂多种东西,不像五、六十岁的时候,说话干脆而赶劲。要说的话想往外出,但像被东西裹挟住了,听起来含混不清。带去两盒麦片,母亲说下回来买点猪肉,你姥爱吃饺子。
父亲说过姥姥会和馅儿,包的饺子好吃。几岁时父母带我常常住在姥姥家,姥姥包饺子有好手艺,父亲是大人印象能深刻,而我还是小孩,只管填饱肚子,顾不上别的。印象深刻的情景是父母包饺子,我在炕上玩儿,姥姥可能在场,父母忽然翻脸,冲对方怒目横眉,后来似乎要动擀面杖了。父母常吵架,逢年过节饺子时常吃不消停儿。
大年三十晚上,本地叫“午夜黑儿”,灯都要打着,包括下屋儿的灯。灯都打着,等到夜里十一二点下饺子、放炮仗。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没听到父母激烈争吵,看到他俩满脸阴沉,关灯早早躺下。回到自己屋,只好闭灯躺下。外面炮仗赛着响劲,恨不得骨头都要炸开花地响。大年三十晚上没吃上饺子,家里死寂到天亮。初一早上吃包饺子也很重要,我窝在被窝里,听父母那屋的动静。还有初五的饺子,不知道一家人怎么吃的。
在家里饺子吃得糟心,想起一回过年父母生气,父亲端一盘饺子坐在炕边吃,并喝闷酒,我小,缺心少肺如同半麻木状态,也许习以为常了,也跟着父亲吃一个盘儿里的饺子。母亲气鼓鼓的,站在地上抽冷子从盘子里抓饺子往嘴里塞。我往下送饺子,没心情蘸酱油,就着硝烟下咽。上面说的是我几岁到十几岁期间吃饺子的遭遇,那时家家一般住三间平房,东西屋住人,中间的屋子叫“外(屋)地儿”,烧火做饭堆些杂物什么的。外(屋)地儿,大铁锅蒸饺子,开锅后这间屋子一会儿就被蒸汽胀满,饺子味儿随蒸汽挤出锅盖,还想顺门缝挤进住人的屋里。人在屋里捣蒜,如果这家人心情不错,亲情味儿混合别的味儿沁入心脾,有人有心悟一下,世俗的美好很容易开花。
在家包饺子吃饺子有家的气氛和滋味,像我吃饺子留下伤疤,只能待日后交予时间来平复。家里饺子实在,前年在某大城市一家有名的饺子馆吃海鲜饺子,总感觉它们精巧却浅薄,滋味总是寡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父亲和几个同事到沈阳出差,我当时几岁跟着他们,中午在“鹿鸣春”吃饭,吃了最贵的饺子但想不起来滋味,只知道饭店很有名。
所谓的农家院饭馆,做家常菜,饺子馅儿大皮儿薄肉多也吃不出家的味道。自家包好饺子围坐一起,吃饺子享受俗世的美好。滚烫的饺子落下去,人扎实地活在俗世中,进而在光阴中有所沉淀。
饺子很平常,我还没为父母以及姥姥包顿饺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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