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养·生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1
         
          我的蒙昧之初,犹若处在一片黑暗之中。

      这黑暗,剧场中的黑暗——穹顶笼罩之下的大空间,灰尘木头和布的朽味均匀地散布四处。寂静,无依,微小的恐惧带有某种言说不明的温度。期待,期待有些事情发生,无关好与坏——发生就好。

      这时候,语言成为定位你存在的蜡烛。一支蜡烛燃起来,一支,又一支。你的周围有了些许光,飘忽,熹微,期许的某种乐喜。

      打鸡血,就是这星散身边蜡烛的一支。

      这曾经是一个庞大的事件,参与人数至众,绵延尽达两个年头。

      上个世纪1967年的某个时段,上海,北京,以及这两座城市周边能拉动起来的小城中,活鸡一度成为抢手货。羽色纯正的小公鸡,特别受人钟爱。人们饲养那些小鸡,抱到诊疗所,抽取鸡的血液转注人体。很多居委会甚至专门与医疗机构联手,成立了注射室,服务大众。灰黑色衣裤罩身排队的人群之外,拎着的格布兜子,竹色篾筐中探出白羽鸡花羽鸡张皇的小脑袋。扽开鸡翅,除毛,在鸡的体温上煞有介事地涂碘消毒,抽出一管红色的血液,肌肉注射到抱鸡主人的臂膀内。除了鸡咯的叫上一两声,整个过程充满了默契,程式化味道十足。打完鸡血的人,放下袖子,抱起鸡走路,上班或是去做别的事情,脸上笼罩一层悬浮的红光。

      那一刻,充满了人世的温馨。政治生活的暴风苦雨中,人们用鸡的一管血液,锁定了这种温馨。时代,用那管红血默认属于个人的那么一点儿小私心的留存,同时许诺了将来。

      1967年,是一个动乱之秋。文革刚刚兴起,进入第二个年头。破完四旧的小将红卫兵们,眼光从被打烂焚烧的旧器物的墟烬堆上,从掘攉大敞一个个坟茔的碑块坑土离骨上抽离,四顾,热血咕咕地撞击乌托邦的堤岸,向何处去的茫然同样叩问着年轻的心胸。文化大革命,起于思想,着力于器物。科技领域所受到的冲击晚于人文社科甚至生活领域。一些按计划进行并完成的科研及基础建设项目,变成了那个年代炉子上泼洒的一勺子一勺子汽油,腾扬,爆燃,引起一阵欢呼。成昆铁路通车在那一年,第一枚氢弹空投试爆成功在那一年,中国最大的无线电望远镜安装调试完毕在那一年,中国第一台平均运算速度11.5万次/秒的晶体管大型数字计算机研制成功在那一年。那一年,中国有了第一台自动化立体摄影机,第一部100吨矿山铁路自翻车……,加上头一年世界上第一次人工合成结晶胰岛素,导弹核武器试验成功,创造与砸烂以某种诡异的方式并存于一个族群同撑着的那一方天地之间。

      有关于打鸡血的发端版本。
      打鸡血,科学的说法应称之为鸡血疗法。人们以行为模式冠盖其名忽略其“医学命名”,既表现象又暗暗联络传统进补途径,简单明了直接抵达——语言也有比科学精准的时候。

      有名有姓的版本与一个叫俞昌时的上海厂医有关。建国初期,各个领域都学习苏联,苏联医学界的“组织疗法”在国内医学领域里得到推行。所谓组织疗法,简单解释,就是把人体的一些组织,诸如胎盘,肝脑等,经过杀菌加工成注射液,注射于人体,或将部分组织埋植于表皮之下,利用细胞的一些活性,及人体的应激反应,达到增强抵抗力,辅助治疗一些未确诊或治愈不了的病症。这项技术,有些像器官移植的前身。

      中国是一个同化大国,擅长以童话的精神同化异域文化。比如台球运动,那一项高雅的室内体育运动,进入中国,在广袤的大地上扎根,随意搭个塑料棚都可以设局。北京人为此还发明了一个新词标配,叫“捅台球”。比如麦当劳进的流变 一种取简单便捷的快餐,进入中国,变成了高尚略含炫耀的规模性口腔追索。比如卡拉OK娱乐功能附着的色情化取向,比如可乐投姜丝煮沸热饮治疗伤风与感冒,比如当下浩浩汤汤颇具游戏色彩的烘焙洪流。

      车子还是那辆车子,路面不同,骑手不同,行进起来颠簸的幅度及兴趣点当然不同。

      俞昌时医生有了自家的发展创造,抽取鸡血注射于人体。先从自身下手,到家人,周围朋友。人体应激反应配合下,短时内,取得了一些非正常医学手段所能达到的效果。不久,经当时的区委书记牵头,成立了研究小组。以俞为技术骨干,官督。动物实验,临床试验,得了一些准确数据。甚至生产鸡血粉作为升级产品来规避医疗风险。这项研究活动,始于1959年,终止于1965年7月23日,卫生部专门发文《关于“鸡血疗法”的通知》明令禁止。

      俞医生不肯放弃自家找到的“真理”。继续以个人名义“弘法”,并私印小册子四处投递。朱大可先生有关这个事件的文字中,明确记述了那本小册子的市场价格。“关于鸡血疗法的起源,有着截然不同的传闻。而父亲是从街上一毛五分钱的油印小册子里得到灵感的。”《1967年的鸡血传奇》

      您发现了吗?民间任何一种流行的养生方式后面都拖着一间小房子。房子中装满传说。房子主人现身说法讲故事,为该种方法建立真假虚实参半却又极难核实的身份档案。房子外表粉刷传统文化的彩釉散发着迷幻的炫光,内部幽暗充满神秘。

      这间小屋子造好之后,官家参与进来——赞成反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引起了官方的关注,这是药引子。有药引子才能点燃大众。简单,易行,便宜,奇效,这是一切养生法流行开来的前提条件。


2
          通过吃,证明自己此刻的存在;通过养生,构筑灵魂深处的安全藉此抵达未来。
      
      在中国,经验主义和理性干架,经验主义永远都是胜家。
      
      鸡血疗法早于流行存在。1967年,中国社会走进文革的第二年,囚禁于理智笼子当中的暴力借助某个契机挤出笼门,用不可一世的蛮横将法律伦理碾踩脚下,以革命的名目初尝没有束缚恣意发泄的甜头儿,畅快感超越恐惧的身位跑到前头。社会群体的不安,如瘟疫降临。非理性认知模式急需某种理性的软垫接承——貌似都成,否则碎裂。打鸡血,这种注射之后生理上发热,精神上亢奋的养生方式,为人们提供了单项选择的唯一选项。

      养生,这个在传统中贴近道家比较私密的个人行为,以一种集体主义狂欢的模式降临大地并一发而不可收。个体的人,在参与这场狂欢中找到认同与安全感,衍变成一种大众文化,沁入生活,变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甚至不能或缺的一部分。

      我的一个舅爷做寿,九十大寿。
      
      奶奶那一辈人中,只有这么个弟弟还在,孤零零地呆在树巅,随着风雨摇晃。
      
      我不大喜欢这个人,大概受了我奶奶不少的影响。奶奶活着的时候,跟我这个舅爷有些小疙瘩没解开。原因呢,在于这个舅爷的婚姻。这位舅爷三十岁左右离了一次婚,俩孩子扔给原来的舅奶奶,又成了个家。舅奶奶没有再嫁,守着一儿一女终老。
      
      奶奶跟舅爷原来的妻子走得很近,时不常地过去看看。那时候的日子穷,手绢裹上几个鸡蛋的走动。
      
      我能理解我奶奶对另一个女人的那种亏欠之心。面对弟弟的婚变,我想我奶奶应当做过些什么方式的规劝与缝合,所有的努力,随着那个男人摔门而去都化作白费,空旷的凄冷留给一个曾经恩爱过的女人,还有巴巴眼瞧着这一切变化手足无措兜揽着妹妹的哥哥。
      
      我跟舅奶奶的儿子我叫叔叔的那个男人没做过更深的沟通,可他所做的事情令我佩服。比如我舅爷九十大寿,他带着夫人出席了,并且给老头儿做了一身很漂亮的唐装。
      
      无法探究那个男人的想法,换做是我,准定做不到——即便理智成了一件全是兜儿的风衣每个兜里装满宽恕和说服自己的理由——我还是做不到。
      
      男女之爱长久的不会太多,会转化,往亲情上转化。朋友交得久了,交集胶融还舍不得分开,更别说那样一层揭开皮连着大片血丝的婚姻了。
      
      无法猜度我舅爷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过这几十年风雨的,端起粥碗的时候,想不想得起孤儿寡母度日的艰难,再婚又添了一个孩子,哄着与新女人孕育的小生命床笫间玩耍的时候,撕撕拉拉蚊帐般的哀痛会不会裹头裹脑。
      
      人,活着活着,就成了一棵树,脚底下全是叶子——曾经悬挂在别人枝头一片一片鲜活的日子。飘落,堆积,慢慢腐烂,滋养自己。
      
      一个90岁略微驼背的离休老人,思维清晰,感谢到场所有人的祝福,大红的唐装罩在身上,泛红的笑意颧骨上堆着。喋喋不休讲述自己的养生经验,好像,那个,就是他站在光柱中间当主角的理由与人生追求。
      
      我妈说:别评论那时候人们的是与非,你不了解。
      我问:为什么不能评论?
      我妈:他老了,人一老都应该有个原谅。
      我:老就是理由?道理老没老过?
      
      瞟了一眼后视镜,坐我妈边上的我爸,一句话没说,窗外如流的车队在我爸空洞的眼神里穿梭,不太拥挤。
      
      我不知道人活了九十岁是不是真成了树,空了心,过往的日月随着雨水阳光淋洒照晒全都烂掉,剩下的意义唯有挺着坚硬的外壳,活着。九十年,三四代人的光景,转瞬就过去了,是非恩怨,慢慢沉入到泥沼中。擦不掉,抹不去。
      
      中国是个农业社会,一个人落生世间,所面对的,与上一辈人差距并不大甚至没有丝毫改变,生活方式以某种程式父子相传,下一代人只需遵从上一代人的轨迹行走,大约就可以过得不差。经验的作用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被无数个事件证明着它的实用与正确,经验与年龄成正比,老年人凭借他们挟裹的经验受到某些超乎寻常规格的尊重。

      农耕社会的本质是下一代人对上一代人生活方式的重复。

3
      
        打鸡血,681盐卤疗法,醋蛋疗法,红茶菌,饮水疗法,甩手疗法,香功,鹤翔庄,倒走疗法,生命频谱仪,穴位埋药线,呼啦圈,以毒攻毒胡万林,刘太医的牛筋儿,张悟本绿豆汤……
      
      生命在我们面前,一条大路相仿。挖了填上,再挖再填,无休止的挖填。挖填当中,对延年的期许,一次一次,被戏耍埋葬。旧的死去,新的替代品紧接着孕育而生。
      
      你曾尝试着理解一个收藏家的心思吗?他收了一幅画,借机会总会吹上一吹。抬高画家的同时,期望你认可他的欣赏水平的确超乎常人。喜欢吗,其实未必出于真心的喜欢,收藏家只不过是通过一次一次的自我暗示,确立画作的价值,并暗含着某些发财的企望。
      
      每一个热衷于养生的人,都是一个收藏家。不同的养生方法过手,每一种养生法都得到了近乎虔诚的对待。养生家们认真地做着养生事,宣讲手头上的养生法之特别处之玄妙点,谋求认同,说服搜寻同行者。以疗效为中心,以自身为半径,划圆——好大一个饼。一张以流行或预言即将流行为走向,以高端时尚为内容,以“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亲情为中心张儿的大饼,好大一个表面的、浅层次的、无深度的快餐精神的饼。我养生,故我在。我养生,故我快乐。人生有新意,湖山在我胸。
      
      当信仰被打破或根本不曾确立,活着便不得不怀有虚茫,焦虑伴生。一方面是对金钱的无羞耻攫取,一方面渴望长生。这两种行为,填补着中国人的内心。精神无处寄住的虚茫,明日无可钩挂的焦虑,存在,唯有养生能够进行安抚性质的治疗,实实在在,能抓得住,是自己的事儿。     
      
      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唯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鲁迅)
      
      面对放重盐的青蔬,弘一法师一样下箸。咸也咸得,淡也淡得。他修律宗,冬日,单衣草履,满面春风。
      
      我楼上住着一个老太太,三十几岁守寡。四个闺女。老三先天性心脏病,指尖肥大,唇永远都是紫的,十几岁上夭折。年轻时丧夫,中年时丧女。嫁了余下的三个姑娘,老太太自己过日子。碎花儿衬衫,布鞋,拄杖行走,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大闺女请吃晚饭,说是在小闺女家正用;小闺女给买件衬衫,让去退了,声言老二上月已经买过。这些事情,都没发生,老太太平静地编着谎话,过自己八十七岁的日子。早晨遛狗,总能碰见老太太,抽一支烟,静静地说说话儿,没一丝抱怨。有抱怨,便击碎了世界的简静,显不出这年月的安详。简静这个词,我是跟胡兰成学的。他在《桃花》一文中这样写: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胡大先生解释那个词:惟简可以驱繁,惟静能以制动。怨不得张爱玲爱他。
      
      这是一个好的时代,历史前行中物质生产与消费大规模地发展;这是一个不太好的时代,人们被自己所织造的财富、权势及花花世界晃花了眼。我们所创造的世界,好似要翻转过来吞噬支配我们。心被物役,生被物累。财富,权力,功名,概念,挤作一团偷窥每个人,时刻觊觎占领每一颗蹦跳着鲜活的心,长出浓密的网状根须包裹那些心,让她们一世黏稠远离生命的本质。单薄肤浅麻痹的快乐,温吞吞地榨取磨灭上苍赐给世人的有生之日。失血,瘪塌,成纸,成膜,成屑灰。
      
      这世间的事想来真有笑人的一面。譬如地铁中,那些年纪轻轻就间了白发的头颅,一副匆匆忙忙的模样。拼命追,却又真的不知在追逐什么,最后以一句养家糊口囫囵打发了事。盯着脚尖儿走,不知累,上坡下坎,能走好远的路。跑则不然,片刻便会气喘。养生也有这样一番道理存在嘛。
      
      我妻在医院急诊科工作,见惯了生死。几年以前,遇到了生死事,还惯于拿来说说,生一番慨叹。近来不大说了。倒是我,对死生起了关注心。我有一个小伴儿,在一起二十多年。他的家境说不上好,少年劳苦。以出身论出路的年代并没有走远,他父亲不得志。年少时去他家里,总受超常态的留饭招待,他父亲作陪,大人般地说话,幼稚得可笑,他父亲不笑。那时候,除了感激之外,生不出什么其他的情愫。某一天,我那个小伴儿跟我抱怨他父亲迷恋起养生,一堆一堆往家里搬器械与补品,因为阻拦,父子间生了离析,甚至到了要对簿公堂的程度。“他是孤单,用这方式来打发。”我妻说。然后我们说起年轻时候承自他父亲那些额外的恩惠。“他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孤单。”我友说。
      
      每个人对生命的看法不同,养才得长久。内养的人注重涵养思想,外养的人强调行止皮囊。
      
      年少的时候与别人起了争执,总喜欢说“夏虫不可以语冰”发泄私愤。某一天,再读《庄子》,补全了上一句话: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大震撼!!不能语冰,不全是(甚至不是)夏虫的错,在于时令的限制。天地慈悲,真真圣人之言。
      
      从那儿以后,开始学习着走到银幕的另一面,开始懂得否定别人并不能证明自家正确。
世界上的声音有两个走向。一种发散,追逐之相,以欲击打,訇然逐物,狂热焦灼。一种内敛,扣之于智,圆融瓣合,得大清凉。

      ——我是这样看待养生,这样看待养与生的。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