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回  家　
　
　　我试着让自己不在路上。但这太难了，窗外一棵一棵大小匀称的树木不听使唤地往后退去，云朵一片一片往后飘去。不知不觉的，夜就来临了，黑光下降之时，我才发现回家的路有多少漫长。在车上，我在一个人的角落位置，收敛地喜欢着这样的一种存在方式，并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之中，细细地去想那些属于我一个人的，无边蔓延的迷茫。
　　然而，这些迷茫就要被车窗上的雨滴听见了。它们斜斜地、晶莹地依附着窗体下滑、下滑、下滑，然后就消失了。仿佛连同那些被偷听见的秘密，一同消失在雨夜之中。我没有为此而感到沮丧，我知道它们没有走远，但我并没有去喊它们——我不忍去喊应那些如流水般遥遥逝去的青春。
　　妻子和儿子一直寄居在岳母家。因为目前我们没有能力去购置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去购置一个事物属性所定义的“家”。但只要能和妻子、儿子在一起，这种归属感特有的功能就不受影响，依然温暖、安宁，给予我们幸福。
　　夜里抵达。远远的，我就听到儿子饿醒以后的哭声，他这一信号搅醒了浅睡的妻子。他在妻子怀里吮吸乳汁。从他急急的喘息声中，我判断出他在动用他有限的力气寻求自己的需要。那仅为填饱肚子的小需要，是要用一场痛哭去置换的，这多么的不容易。我还是在这里，看到了妻子对儿子的全部热爱，看到家园的真实与可靠。
　　在儿子出生以后，我几乎很少回到自己家了，去看父母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们的生活近况以及身体状况，也多半是通过电话过问而知。我要老老实实的交代，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并未为此而意识到羞愧，我只是想着要怎样像模像样地去做儿子的爸爸。我深陷一个小爸爸的瘾里，总是想象着小家伙叫我爸爸时候的情景：他从妻子扶护着的手里脱离，然后轻摇轻晃地向我走来，我蹲位迎接，他肥嫩嫩的两只小手将我的脖子搂紧，脸贴着我的脸翠翠地喊我——爸爸。这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呀。
　　我发现，自己似乎离父母越来越远了，似乎就要渐渐从他们的生活中退了出来。他们一天一天衰老，他们的睡眠一天比一天短，他们开始背对着我往纵深的一片玉米地里走去，风吹来时，摇晃的玉米林将他们实实淹没。我甚至担心，有一天，他们就这样消失了。
　　想到此，命，仿佛在我眼前一再放大，有力地在我体内搜寻着什么。想到此，我记起了关于母亲的一个事情。那天是哪天了，母亲从小镇上回来，手里紧紧拽着一张什么，她急切地去寻薄膜袋包起来，严严实实。在我发现它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一张照片，是母亲的照片。我看出她的尴尬，于是她解释道，镇上有县里的人来免费拍照，拍一张玩而已。但是，端端正正坐在画面的影像里，她试图展现着她最好的一切：原本满头的白发也染黑了，满脸洋溢着笑容。显然，这不自然的笑里容透露着孤独、忧伤、无助与沉沉的恐惧。她是有意要为自己预留一些什么了吧。看这空荡荡的村庄，高高的草垛上，除了风就什么也没有了。想到此，我不禁害怕起来。
　　下雨了，我看到窗外淅沥沥的雨滴打在阔叶树上。这个季节，植物葱茏生长。我再一次从喧闹的城市里退了出来，儿子静谧安稳的睡眠仿佛就要触及星辰，一颗、两颗，它们一闪一闪落进深深的夜里，落进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纯粹之乡。而此时，我的父亲母亲睡了吗？大地之上的另一个村子里，稻秧长高了吧，牛圈里结实的牛依然被拴在被绳子磨损得平滑的柱子上。
　　一切事物都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踏踏实实地住了下来。一切都是幸运的。我终于知道，背井离乡就是我的另一个故乡。
                                                                                  2014.5.28 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