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

       早年，外婆家有两只铜炉，一大一小。那是在无锡开裁缝店的外公去世后，外婆一家迁居村里时带回来的，它是唯一能证明外婆家曾经富有过的物件。在当时农村人家，也算是稀罕之物了。
　　大的铜炉盖子呈网格状，小的则是密封的。每到寒冬腊月，外婆就把两个铜炉里的火堆，整天价挑拨得旺旺的，大的用来暖脚，小的用来暖手。
　　我小时一直由外婆带。冬日，外面北风凛冽，屋内寒烟四起，到了晚上，天更冷了。我和外婆的小床位于屋北边，外婆睡在靠墙的那一头，我睡在她的脚头。外婆早早地就会把小铜炉塞进被窝。吃过晚饭，我象小猫一样第一个钻到床上，就因为有了那个暖的吸引。
　　只有一条薄薄的被子，外婆把所有的衣裤都压在上面。大的铜炉放在床边的破茶几上，有时候，外婆放进几粒花生蚕豆，不多一会，就毕毕剥剥发出响声，逸出丝丝香味来，惹得我唇齿生津。烤熟后，外婆用筷子一粒一粒夹出来，剥给我吃，那些小吃食，竟比平时更有味儿。
　　临睡前，大铜炉仍有余温，外婆移至地上，将白天洇湿的鞋子、袜子搁在上面。雪天雨天，小伙伴们在地上奔跑玩耍，别的小孩唯恐沾湿了裤鞋，独我敢乱踩乱闯，就仗着外婆家有只大铜炉。
　　冬日夜长。在昏暗的油灯映照下，外婆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外婆中年守寡，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吃尽了辛苦，受尽了委屈。她一边做活，一边讲她的故事给我听。夜深人静，我是唯一的听众，但也只是糊里糊涂的听，很难体会到外婆故事里的沧桑和辛酸。
　　到了春天，外婆把两只铜炉洗刷干净，小的落在大的里面，放置到一个安妥地方，预备好来年再用。
　　那时候，烂铜烂铁最能买得好价钱。村里有个“二流子”，觊觎外婆家的铜炉，有事没事就到外婆家转悠，引起了外婆的怀疑。有一天，那家伙把小铜炉藏匿在衣服里，正准备离开，被外婆逮住了。外婆生气地呵斥道：“要死了！什么东西都敢偷啊？”那人脸涨得象猪肝，逃也似的溜掉了，从此不敢再上门来。
　　外婆小心翼翼地保管着那两只铜炉，把它们藏到草囤里，用米糠严严实实地捂住。
　　后来，生活条件好了，用上了电热毯，橡皮热水袋，很少再用铜炉取暖。终有一日，大的铜炉由于受压变形，被家人当作废品卖掉了。外婆知道后，出乎意料地，当着众人的面，嗬嗬大哭。家人意识到，铜炉在外婆那里，早已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物件了，它们伴随外婆几十年，给过外婆无尽的温暖和太多的追忆，是外婆生命的一部分了。
　　从此，外婆更加倾心守护着那只小铜炉，把它放置在她睡的床里边，平时盛上糖果、饼干之类，随时触摸它。过一阵子，就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里里外外，用抹布擦试干净。
　　外婆去世后的那几天，我在她家院子里的杂物堆里，意外地见到了那只小铜炉。经过风雨剥蚀，锃亮的古铜色已经变成了暗褐色。我触目惊心，若有所思，因为是外婆家的东西，我没有动它。
　　过了一段时间，因想念外婆，我又想起了那只小铜炉。打电话问舅舅，知道那只小铜炉连同外婆的一些旧物，被已全部清理掉了。
　　两只铜炉终于都消失了。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本来有机会把那只小铜炉保存下来，却一念之间，把它给弄丢了。我愧对外婆，也留下了深深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