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黄氏宗祠高大的中厅门口两侧贴着白纸对联,宽阔的中厅里铺陈几十桌酒席,人声嘈杂,此时,催上席的铜锣声已经在村头巷尾打过一遍,外来的吊客和本村的乡亲正络绎而来,从厅外隔壁的厨房里,也已飘过来哗啦啦炒菜下锅的油烟和香气。
炮手站在天井边用力吸了几口香烟,左手举着三眼钢炮管的木柄斜向天空,右手从嘴上拔下香烟点燃了炮管上露出的引线。砰,砰,砰,三声巨响,人声顿时安静了许多。喇叭声起,二胡如诉。片刻,乐止。礼客主司仪从天井边缘正中央的一席下首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朝众席一鞠,代表孝家简短致辞,说些今日是某某老大人荣归之期,孝家经济有限酒席淡薄,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要请求原谅之类的套话,随即开始安排上宾和主亲的席位,众引客司仪已站列一旁等候示下。
“请——,百合仙师——。”随着主司仪唱歌般长长的一声,一位面善慈祥的老人在众人瞩目下,被引客司仪率先迎到中厅上首正中央一席的上席位。老人入席,站身抱拳,面主司仪答礼,也说些诸如今日黄道吉日,老大人荣归地府,定能保佑子孙发达,万代兴隆之类的致辞,之后方才坐定。这位老人,就是本村的老地仙德阳,方圆十里有名。几十年来,村里人家的白喜事都是请他做地仙,这个上席位置,他已经坐了几十年。
德阳老人是德字辈,按村里的辈分,他是算小字辈的。但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年龄也大,对他的称呼,如果认真起来,倒是个为难的事情,按辈分直呼他的名字肯定不合适,叫他一声爷,于辈分又不妥。因此,村里人平日里称呼他,就含含糊糊叫德阳满满,或者叫德阳满,满满就是叔叔的意思。我的母亲是这么叫他,我还是这么叫他,村人大多也这么叫他。
在村里,德阳满应该是最有学问的人,说是读过旧学的,家里藏有古书,毛笔字也写得好,还会做对子,还会写神位牌,还会占卜吉凶,还会取寄名,还会选日子,当然更会看地看风水。村里的每户人家都会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去求他的人,他都会笑容满面地愉快答应。因此,村人的神台,老井边的柏树,雷打石的悬崖,年复一年,都贴有他老人家用红纸写的毛笔字,诸如黄氏门中历代考妣宗亲之神位、今将男寄于老井爷爷柏树爷爷石头爷爷门下别取花名某某、相生相旺易养易成之类。
很小的时候,就听我母亲说,德阳满家里特别干净,不但地上一尘不染,家什光光亮亮,他老婆每天连灶台都要用抹布擦洗几遍,甚至木楼梯上有灰尘也要用刷子刷干净。我母亲略带些惋惜又警醒的意味说,一个家里太干净了其实并不好,把什么东西都擦得干干净净,最后连后人也会擦掉,德阳满没有儿子,就是家里太干净了。不过,关于德阳满没有儿子的事,村人嘴上也有另外的说法。说是看地看风水的人,能预知祸福,既能让人家运兴旺,也能让人家道败落,全凭心地善恶,因此常会损及自己的子孙后代,越是好手,越是无后。有人甚至绘形绘声地说,地仙收徒的时候,会猛然问一句:“你看看后面来了人没有?”那人若是反过身看到后面来了人,说有人,就不会收他了。若是说后面没人,才会收下做徒,而这人以后不论是否娶妻,也不会有儿子传宗接代了。这样的话,无疑让人听后很是害怕,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村里似乎没有人做德阳满的徒弟。
而据说德阳满有很多徒弟,有二三十个,都是远地外村人。也经常有外村人来请德阳满去看地,一去就是好几天。德阳满回村后,在村前的朝门口便会聚拢很多人来,听他讲外面的故事,说某某村客情实在好,对他如何如何尊敬,酒席也很体面,上的是墨鱼席,都是整鸡整鱼大肘子,全部是好菜,不带一点小菜,孝家也很尽孝道,做了几天道场,请和尚念了经,还倒了血盆。然后又讲到他选的阴地是什么龙形,龙脉好,今后后人还要出角色当大官大员,等等等等。村人听后,莫不连连惊叹。
德阳满是如此的神秘,尽管他面目言语和善,但在我童年时代,对他是敬而远之。他家住的地方,我也极少涉足,偶尔从他家门口经过,也是顿时一阵飞跑,心怀忐忑。我真正走进他的家门,是在上高中时的一个暑假夏日。那天我在家里厅屋练写毛笔字,德阳满恰好路过,便笑眯眯进来看,一面点头赞许,一面说,字无百日功,只要每天坚持写,一百天功夫就能写好。然后又说练字要先从楷书练起,他家里有一本黄自元的字帖,我可以拿来照着练习。那天我跟着他来到了他家里,他找出了字帖给我,又跟我聊了很久的闲天。在他家里,我看到了他订阅的报纸和杂志,他说每年都要订阅,能够学到很多新知识。在我们这个偏远的村子,竟然还有人自己订阅报刊,而且还是年迈的他,这让我很是惊讶。德阳满翻开一本《农村百事通》杂志,那里面有他的名字,被评为热心读者,为此他显得非常开心。
有一天,我从一本书上看到一则关于旧电池利用的小文章,我觉得对村人很有帮助,就从小商店里买了一张红纸来,用毛笔字抄写了,张贴在村前朝门口的墙壁上。事后,德阳满特意来到我家里,表扬我说做了一件好事,而且毛笔字也有了进步。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家乡更远了,后来在外面参加了工作,见到德阳满的机会就少了很多。我女儿生下后,有段时间总爱哭闹,我母亲找算命先生给她算了个八字,说要寄名。我带着女儿回到村里,照习俗找到德阳满,取了花名,写了一张小红纸,贴在老井边的柏树干上。这个时候,德阳满已经是齿缺口瘪,但依然精神矍铄,笑脸和善。
多年之后,我母亲去世,请德阳满做地仙,其时他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四年后,我父亲去世,我再欲去请他做地仙时,村里礼客司仪们说,现在村里白喜事已经不请他了,原因是年龄太大,怕有个闪失。村里有了新的地仙,是如喜。如喜我是清楚的,他是聋子爷爷的独子,我小的时候,他已是一表人才的青年,又擅长扎纸花,不知何故,就是一直没有娶妻,但从未听说他学过做地仙的事情。不过,既然村人已经认定他能做地仙,也只能尊重村俗。于是,在宗祠中厅里,当礼客主司仪再度开腔:“请——,百合仙师——。”被迎上最尊贵席位的,已是年逾半百的如喜地仙。
几年后,德阳满去世,享上寿九十余岁,为他择地的是如喜地仙。
2014年5月24日写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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