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贤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句话用在希贤身上，我以为是再恰当不过。池塘里浮了一条鼓着大肚子的死鱼，希贤知道了，会喜滋滋下水捡了上来；河湾里泡着一头爬满苍蝇的死猪，有人告诉希贤了，他会立马笑嘻嘻提一把菜刀赶了去，在河边宰割半天；要是谁家的一群鸡发瘟死了，而希贤恰好经过，主人家准会顺口说：“希贤，拿一只去吃。”“要得啊！”希贤顿时乐呵呵地笑成幸福的老菊花。
      希贤老婆死得早，带着女儿华英相依为命。早先，他们父女住在土墙房里，土墙房倒了后，生产队看他们可怜，安排他们住在一间土砖烤烟房里。再后来，土砖房也在大雨里塌了半边，村里看他们造孽，让他们搬进了村旁青砖黑瓦的黄氏宗祠。从此，希贤掌管着祠堂的大门钥匙，俨然成了祠堂的主人。几十年来，村里人家每有白喜事，必定在祠堂里大摆酒席，这就自然一定会与希贤联系起来。
      当老人还躺在床上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希贤已经表情肃穆地来看望了，老道地说：“可能过不了今天，要准备了。”从这时开始，希贤的一日三餐就归这户人家管了。他也开始履行他的职权：打开祠堂的各条大门，把祠堂大厅和厨房打扫干净，帮着摆好几十桌八仙桌子和长条凳；每餐开饭前，他会及时提一面大铜锣“镗、镗、镗”一面敲打，一面吼着大嗓门喊道：“上席了啊！”兴奋地走遍村里的每个角落；而厨房里也必定预留他一个端菜的职位，因为当一场白喜事办完，主家不但要备办一份好菜谢厨，而且那些剩下的饭菜，也是希贤所热爱的。
      平常的日子，村里还安排希贤管理村前的两条水圳，保证夏秋两季稻田灌溉之需。因此，每日里，总能看到希贤肩上背一把长柄板锄，沿着两条水圳岸边来回走动，哪里堤岸漏水了，他要挖来泥巴堵上，谁家的稻田灌满水了，他要把水口子断开。那些岁月里，两条水圳总是满满地流淌着碧绿的清水。当稻谷收上岸晾晒干了，希贤便会笑眯眯提着谷箩挨家挨户按田亩面积称收斤两不等的谷子，那也是希贤米瓮里最为殷实的日子。
      华英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连拐带骗嫁人了，有人说是去了河北吃包谷一年难洗两个澡的地方，希贤便一个人住在空荡的祠堂里。那段时节，希贤似乎更为悠闲了，要是吃饭的时候刚从哪家门口过，他会主动打声招呼：“吃饭了啊！”“吃饭了。”主人家客套地答应着说：“进来喝杯冇菜的酒哎。”“要得，喝又喝一杯。”希贤便立即满面堆笑登堂入席。以至于后来，好多人家看到他打招呼，也故意当着没听到，或者哼哼几声，希贤就识相地讪笑着走开了去。
      有好些年，油茶山上滥砍得厉害，村里决定由希贤来守山，抓到上山捡柴砍树的人，就由他来罚款。这权力有些吓人，而希贤就更不愁没处吃喝了。被他抓住了，他会说：“今晚上到你屋里去。”希贤说到做到，当晚饭快要登场的时候，他如约而至。如果招待他的酒饭好一点，他罚款的数额可能就少一些，甚至是警告一番就算了，然后醉熏熏地回到祠堂里去睡大觉。
      突然有一天，一条新闻在村里传开了：希贤守山竟然讨了一个老婆回来了！是村前山那边的人，是个年纪不大的瞎婆子，老公刚死了，留下四个几岁大的孩子。于是，原本冷清的祠堂里又恢复了热闹的人气。这么大家子人要养活，已经够希贤受的了，几年后，希贤老来得子，取名华山。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华山大约已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希贤除了脸上依然逢人堆笑外，已是齿落发疏，衣褴背驼。不几年，一辈子似乎不曾让人看见有过病痛的希贤死在了祠堂里。瞎婆子随她前夫的儿女回到了原先的村子，孤零零的华山随村里人去了广东打工。
      从那时起，我再没见过华山。听村里人说，华山也极少回村。其实，村子对他来说，还有多大的意义？除了山上有他父亲希贤的坟墓，他的家又在哪里？
                                                                  2013年12月4日    写于余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