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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水虫儿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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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界给我的味道中,有两种是楔进生命里的。多年不遇,还能想起来。

      一种来自于植物,附地菜。

      初春,向阳的墙角儿,被草的林坡,细细碎碎贴着地表生长,荞麦皮儿大的油质叶片,肉梗儿,火柴棍儿粗细,米粒儿花儿。五瓣儿,黄蕊白瓣,瓣顶有从合生基部烟煴一样慢慢渡上来的浅蓝色。这种草,棵幅不大,健壮的也不超过我的拳头。掐一些,使劲儿拍,有淡淡的黄瓜味儿。奶奶管这东西叫鸡肠草。兔子爱吃,我跟我妹养着一窝兔子。

      一种来自于昆虫,水黾。

      孩子的小心中装不下多少春日的。放腻了风筝,逮烦了沟渠中的蜘蛛,吞过了树上的榆钱,移栽的野草枯死在反复灌浇有了黏性的一摊黄泥里,而砖堆中刨出的杏树苗在墙阴里蔫蔫地返青,一切又回归于寂静。甚至连挂在红绒海棠下悬飞的蜂蝶都不愿再多看一眼。小褂儿上身,天热起来。因小褂上掉扣子空了一个扣眼儿泛生的愁绪还没平复,噼里啪啦的雨就来了。几场透雨之后,墙皮上,花叶上,蜗牛们钻出来巡街。湿润时候,一条歪斜的蜗涎,粘粘的;干松了,一痕银迹。等把“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儿”那首儿歌中的新鲜唱老,伸着脏指头轮番点厾蜗牛的两个肉触角,到掰枣刺儿挑她屋门的封膜,到磨她壳子的螺旋面儿往出硬赶,到直接弃了。抱着脑袋躺在台阶上看房檐上挨个儿串檐头预备做窝的马蜂,高天上缓慢聚散的浮云,树影儿在脸上扫来扫去。大花猫蹲窗台上,用爪子扑打玻璃另一侧关在屋里一丁一丁往出撞的苍蝇。皮筋儿又缠住了我妹的头发,她叫我给她择。

      泥地上的积水再也渗不下去,一个一个的水坑儿边缘飞满了蜻蜓,晶亮的水皮儿上头生出一种虫子——瘦葵花籽儿大小,黑的,四只长脚,水面上跑得箭快。竹竿抽水,震晕了到手多半肢残,棉线拴苍蝇钓的话,全须全尾儿。这家伙身上有酱油味,人们都管它叫打油儿的。酱油跟油不是一码事儿,为此我弄了两个蓝边儿碗偷倒了些酱油和油比较给我妹看。我妹正玩儿一个肥皂盒,一浮一沉地划船。连比带划地任我说了半天,看她都不看一眼,还威胁要告诉奶奶,让我挨揍。一仰脖儿,我都给喝了。

      阳光足,大新就会把她爸爸捞的鱼虫摊水泥地上晒,很臭。大新她爸养了好多金鱼。那些鱼冬天都进了屋,玻璃缸。夏天分装进几个瓦盆儿在房后阴儿里摆着。大新跟我妹好,赶上她高兴,允许我掀开瓦盆儿上面活铁箅子的一半儿蹲那儿看。

      大新她爸在煤厂上班儿,手缝里老有洗不净的煤灰。可他的粗指头很灵活,不到半天儿就能用铁丝和车胎线编好一个逮苇咋子的拍网。苇咋子比麻雀瘦,苇杆儿上一站,别有一番机灵。“归儿,归儿,佼佼唧,佼佼唧~~”水音儿,打得很远,怪好听的。

      大新她爸是个结巴,一句话分成好几节儿说。就连一个马鳖的词儿,从她爸的嘴里说出来都能拉出“马,马,马,啊,马啊鳖!”那样的声音。

      那只钻进腿肚子的水蛭,经大新她爸鞋底子乱拍扽出,碾死在水面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血抹的一道粗弧儿。大新呆着,我妹给吓哭了。然后她爸抱着大新的腿一阵子挤,抹了一撮烟灰。“别,别,别跟着了,了,往,往后~”大新她爸拍了一下大新的脑袋,大新哭开了,“就跟着,就跟着!!”

      “死,死,死丫啊丫啊,丫啊丫头,犟!!”她爸戳了大新脑门子一指头,大新甩了甩秃辫子。

      她奶死的时候,大新已经上中学了。她爸红着眼珠子更说不出话。谁来,见着就跪。别人给搀起来,说几句慰问吊唁的言辞,她爸塌下身子又要跪。

      出殡,棺材头里摔丧盆儿,一块红砖被丧盆子砸得粉粉儿碎。“妈~~~”惊天扯地的哭号,一个头戗在地上,满脸血。

      戴着黑箍上学的大新,被不爱上学的几个小子堵着校门劫。憋了几天,大新把这事儿跟他妈说。她爸正好进院儿,撅着屁股在水管子边儿上洗给她们娘儿俩买的几个沙果。

      因为接放学的大新,她爸进了派出所。连同凶器——一把搓煤的平板儿大搓锹,以及一个孩子妈告状时候拎进派出所洇血的海军蓝裤子。

      大新她爸从局子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鱼都死干净了。裂成七扭八错的几个瓦盆还在原地蹲着,让杨树叶埋成一道倚墙的矮陇。大新已经在街道一个什么厂子里上了小两年的班儿。

      那一年的苇锥儿出得特密特早。大新她爸空着手儿到水边儿转了几趟,临进夏,拽回几条灯笼草,外带着两三只水蝎子。掏出破鞋烂袜,刷了家里剩下唯一的一个玻璃缸。

      找了几趟,大新她爸又进煤厂上班了。临时工,挨家挨户抱着木头板儿送煤。

      上了班儿大新的爸爸,逐渐又滋润起来。上街买个油条啥的,不再是急匆匆去,赶三关似的头儿也不抬往家撞。碰到熟人,说不出话儿,也肯笑笑点头儿打个招呼。

      学名水虿被人们叫做水蝎子养了些日子的蜻蜓幼虫,爬上牵牛的叶子上倒挂着褪皮。大新她爸,不错眼珠儿盯了一个下午。直到那虫子翅膀干透,振了振,又振了振,飞起,钻入路灯罩子那片黄光之外鸦青的夜幕里去。

      柿子树上很稀罕地落了几只太平鸟。戴了栗褐羽冠葡萄灰的太平鸟在柿子树上跳来跳去,伸着脖子欿破一个大柿子,挤着头儿一嘴一嘴吞着吃。带得枝尖儿上没落尽的红柿子叶一颤一颤。绿油漆剥落的窗户里头,大新正跟她妈一句顶一句的吵嘴。她妈吵不过,上来抓她,屋地上转了俩圈儿,大新扎到她爸爸怀里。搂严了闺女的脑袋,任凭她妈哭着没轻没重地打,直着脖子不躲不闪的大新爸,还有点儿笑意。

      打着护着,过了春节。大新她妈没拧过大新,高低儿还是随了她的心,嫁给了粮店那个小伙子。

      大新出嫁那天,她爸往墙上贴喜字。树上的蝉热得大早晨就开始唧唧。

      等到下午回门,大新她爸陪着新姑爷喝酒,太阳没下房坡就催着走。

      眼瞧着新人骑远,大新她爸空抓了两手,红着脸进屋,又出来。

      一道夕阳把水洼劈成两半儿,中间很亮。成群的蜉蝣在水皮儿上戳戳点点。落了水的,挣扎不几下就安静了。几只白鸭在另一头洗泥水澡,把那些蜉蝣的小尸体往瞧着水面儿发呆的大新爸的脚边儿赶,聚了不少。闪蓝的翅膀平铺在红水中,粼粼烁烁。

      大新她爸哭了,没出声儿,横着大手抹脸上的泪。

      上了楼的大新跟他爸住在一起,给他爸置了两个大鱼缸。接接孩子之外,还是鼓捣那两缸鱼,跑花鸟市场,喂活食儿。

      “大新说她爸是水虫儿!”某天吃饭,我妹搛起一块肉丁挨着嘴唇没送进嘴里,歪着脸跟我说。

      “水虫儿,嗯,水虫儿。”我应道,想起了那一洼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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