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班饮酒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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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班饮酒
文/深之海
端午刚过,初夏的天空多云密布,时酷热难挡,时疾雨阵阵。我所客居的南方城市潮湿而沉闷。
在广东日子久了,粤语不是障碍。头回听懂广东人惊呼“落(下)雨了”,或殷勤指路时说“向前行(走)”,或邀约朋友“落班返家饮酒食饭(下班回家喝酒吃饮)”时,我不由暗赞几许。粤语中居然潜藏着一缕唐诗宋词的雅韵清风。入乡随俗,于是每日(天)落班后,我都自已行路返家饮酒食饭。听人讲(说),多行行路,可以减肚子,对健康好。
街道上依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恰恰是交班时分,路人一般拦不到出租车。临近的公交站台造型别致,如一根羽毛轻轻落地,然后翻转撑起一座拱形棚子。整个站台新刷了银白漆,于绿树丛中极显素净。灯箱里的成龙正在打太极拳,一袭白衣,长袂飘飘,每天都同一个姿势,仿佛他已修炼得道,不食人间烟火。相邻的灯箱正在死命吆喝卖房子,句子浮夸诱人,“没日没夜/未必东京,极尽奢华/未必纽约”,末尾一句很吓人,“别等了,还得涨!”候车的行人见怪不怪,一个个短袖凉衫,人人一张扁平的亚洲面孔,企鹅一样眺望着来车的方向。只有一对少年情侣旁若无人的亲密相拥着,喃喃私语。刚放学,他们身后还斜跨着书包。两人如此相亲相依,不知他们的爸妈知道不?
立交桥下永远阴凉,桥底下的草坪从不疯长。十几根灰色圆柱硬撑起一片狭窄的空间。柱子前竖着块穿衣镜,一个中年妇人正为一个老头理发,灰白的头发在围单上落了一圈。老头顿显年轻,眼光闪烁。周围静坐着几位老者,神态安详,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岁月让一切显得松驰有序。不远处,有个满身泥点的黑脸男人正在用煤气灶当街炒青菜。他一身迷彩服,戴着橘红安全帽,香气飘过,有麻辣味,细闻,盐搁得很重。也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正蹲在旁边吃饭,他们在附近埋管道,碗里青菜盖白饭,地上蹲着一瓶青岛啤酒,胃口很好,刨两口饭,佐一口酒。
我继续沿街前行。路边的树木很茂盛,树枝遮住了半条道路。旁边的小汽车们逶迤而行,司机按着急促的喇叭,只能寸移慢行。前面已发生堵车。这时我临时得意,别看小汽车平时八面威风,现在没我走路快。
东门转弯处,原有一座烂尾楼,红砖灰缝,在风雨中十多年矗立不倒。有一天突然更名为“仙鹤广场”。我的一位同事拿着银行卡排队,终归没有抢上。他来自乡村,烟瘾特别大。他有两个孩子在这里上学。公立学校只收本地生,每学期交费不超过300块。民办学校贵些,每个孩子要5000块。他天天喊着戒烟,从来没有成功过。这两口子平时上班都是加班冠军,勤恳工作。前年腊月,听说他在北方的岳父岳母一起煤气中毒殁了,他们一起回老家奔丧。我们部门一群人的良心终于发现了。平时工作忙,对家里老人关心不够。那年春节我为母亲买了一对金耳环,她戴上很开心。我这才发现,我称呼为妈妈的这个女人,60多岁了,一辈子没有戴过首饰。
路边冒出一对石狮子时,我开始欣喜。我偶尔会去那古宅子转转。听说主人曾是清朝的华侨富翁。这人脑子活,挣过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银子,也见过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他家的宅基占地几十亩,皇上御赐的牌坊有好几座。现在这座豪宅早已寥落了。残留的几间房子青砖黛瓦,墙上已有霉色,山墙比屋脊高,建成这样风水好,可以防火,地上过道又生凉风。他们家居然有歌舞厅,地板的石片被刻意摆成“人”字形,站在这方地板上,就有了“活人上人”的感觉。许多游客都要在这里驻足体验,想沾沾阔气。据说当年有洋人在澳门酒店门口竖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木牌,富翁没像李小龙电影那么激动,而是花巨资买下那座酒店,任由华人随意出入。人们津津乐道于这段往事,无限放大他财大气粗的豪气,而不是骨气。
这时的天还很明亮,华润万家的灯光一片通明,一楼多是黄金柜台,人头攒头。不少人进商场是为了享受免费空调。手机店的大音箱已开始吵闹,被迫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人行道上的小贩也学了样,三轮车后面装了电池喇叭,重复而单调地叫嚣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卖火龙果的,摊煎饼的,炒板栗的热锅透着焦糊味。也有发广告传单的,不错过路人停顿的任何一秒。地上印刷品乱飘。只有一个白发老太太很安静,地砖上铺一个蛇皮袋子,仔细整理着上面的西红柿、茄子、还有豆角。蔬菜很新鲜,可无人问津。人们急切得聚集在马路边,焦急地读秒,然后簇拥着迈步而过。每个人都是踩着别人的影子前行。
城中村都藏在正街的背后,繁华的背后都是一片寂静。街道上晃悠都是租房客。这里人气很旺。无论是名贵花木,或是野生的无名小草,稍微有一点水气,便灿灿的得以舒展。南方热,不过水气温润养人。北方的天气很分明,热情待人时可以掏心窝子。三九寒天时,杨树枝都可以冻裂口子。大地上白茫茫一片,更是清冷。城中村的沙石路上有水滩,却不泥泞。有几只肥鼠突然横行,遇人不躲。村口榕树下每天总蹲站着几个黑瘦光膀子的男人,或是几个深目窄额黄脸的女人,个个靸着拖鞋,斜眼瞅着来往的行人。我每次路过稍一停步,他们寻宝一样凑过来,低声询问“有便宜单车,要不?”忖度其身型肤色,他们曾是种田出身,中年人居多。这些人离乡而去,家里的田地不就荒芜了?如果不种地,他们怎么过活?这些深奥晦涩的问题,我懒地想,更懒地问,每次都低眉顺目而过。
我住的小区在城中村旁边,外围有一圈铁栅栏,配有专职的保安。这时一个老妇人正在翻铁栅栏。她的手臂攀着铁条,腿肚子颤颤地发抖。我很担心铁栅栏的矛枪头会刺伤她的大腿。我紧张得停住脚步,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在我的目送中,她还是借着树枝和拐角砖墙慢慢迈过去了。那栅栏挡不住小孩,小脑袋从栅栏中间钻过,一缩身便到了外边。那老妇人翻墙追孙子去了。现在孩子少,个个都是宝贝,大意不得。
几年前我曾铆足劲想在这座城市置业安家,几次犹豫,错过了。所有人都说这座城市适合人类居住。我想,可能不太适合我。为了生存,我还得呆在这里。我买的房子在千里之外,春节回老家时专程看过,楼道里赫然镶嵌着一扇棕色木门,开门探头向里张望,满眼水泥胚子,不敞亮,活像一孔灰色山洞。
返到家里时,电视上正在播放《舌头上的中国》第二季。我隐约听见主持人一句极具深意的念白:广厦万间,睡眠不足五尺;良田千顷,日食不过三餐。我顺手卸下背包,坐了下来,从冰箱里端过早上出门前已泡上的罗汉果茶,美美得大喝一口,舌尖如兰,凉气直冲丹田,五味齐全。
据说喝罗汉果茶可以让人口舌生津,利尿解暑。大热天只能喝这个,甘醇如酒。
(全文255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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