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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散记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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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散记
刘宏秀


      一段近乎传说的往事,六百年岁月掩尘,将黔地一个叫屯堡的小镇与江南连在了一起。现实与虚幻交替着出现,那触及灵魂的悸动,总是让思绪飘忽不定。
      去年冬天,我在贵州安顺平坝县的天龙屯堡古镇。冒着瑟瑟飞雪,和彝族文人天斌坐在演武堂里观看地戏表演。演武堂从外表看像一座石头的城堡里面却极具江南民居风格,天井既是舞台,人坐在围廊下抬头望天,像是坐在井底里。那些演员青巾素袍,头戴面具,身背战旗,手中持戈扬戟,一人随口开唱,众人应声而舞,小小舞台俨然成了狼烟四起的古战场。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顺着天井向下飘落,恍若给眼前正在演出的地戏傩舞制造着一种梦幻般的舞台立体效果。那唱腔时而悲怆高亢,时而温柔雅韵,与阴沉的天空和飞舞的雪交融于一体,精魂铿锵,仿佛天地蒙冤,心绪里便凝结着一层又一层莫名的感伤。一曲终了,竟然久久地回味其中,身旁的天斌告诉我,那唱腔叫弋阳高腔。
      屯堡古镇是一个隐藏在莽莽大山里的弹丸之地,横亘黔中腹地的苗岭大山一度使这里边患不断,立于村前的屯堡碑记如是曰:逝岁若尘,往事难掩,大明十又四年,云南梁王叛乱,洪武帝威颜平滇,傅友德率兵入黔,旌麾浩荡,三十万泪湿征衣。别故园,悠悠秦淮明月,于兹长作梦魂牵,夜郎苦远,妻儿催肝,雾岭鸟惊,犹闻母唤。喜闻前锋势锐,滇逆惧而兽散。情之切,欲归,何奈风云时变,兵甲滞留黔中腹地,太祖下旨,屯田戍边。更堪妇孺亦受驱遣,远至,相伴荒蛮,身负王命,空怀嗟欢。依山取石垒墙、筑堡而寨,似营盘,攻防皆备,宜居宜战,就林伐木,门镂花窗而院如江南,铸刀剑于犁耙,解盔甲而农衫……这支繁衍生息于苗彝之地且“尚武”的汉族群体便是六百年前屯兵戍边、将中原文化带进西南边陲的大明兵裔。
      屯堡的青石小巷,驿站茶舍,无不镌刻着一个远去朝代的记忆,置身其中,小桥流水,仿佛真的徜徉在江南轻轻芊芊的温婉之中,在那里,一曲弋阳高腔从600年前的大明朝一直唱到了现在,乡音不改,根脉难断。而我只知道弋阳远在遥远的赣东北,是革命烈士方志敏的家乡,那时我心生恍惚,这两个相距万里之遥的地方为何会这样纠结得难分难解。
      几个月之后,我在江南织麻岭下的百草山庄小住,得知隔天要去弋阳圭峰,一下子想起在天龙屯堡观看地傩的情景,脑海里霎时萦绕起雪花飞舞的情景,那悲壮苍凉的腔调仿佛又回响耳边。原来,屯堡之后,尽管那里的一切早已退出视线。但有关弋阳高腔的记忆一直是鲜活的,犹如平静的水面,经不起一颗沙粒的惊扰,一有风吹草动,便漾起涟漪。尽管我不知道弋阳是个什么样子。想象总会不着边际。

      早晨乘车驶上沪昆高速,江南的八月,扑面的岩红和茂密的翠绿蜂拥而至,车窗外始终有退不完的绿色,赣东北的田野总是湿漉漉的,充盈着水汽,水牛和白鹭在氤氲着薄薄轻雾的稻田里安闲地觅食,这样柔软的场景怎么也无法和演武堂里的铿锵鼓声联系在一起,心中便洋溢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大自然似乎有意眷顾这块红土地,现实的弋阳一派祥和安宁的主旋律。古城不大,却山环水绕,城中有水,信江如一条飘舞秀色的绿绸,自东向西穿过弋阳城,临水而居的古城便多了柔软和羞涩;城外有山,圭峰盘踞在距城不足十公里的东南一偶,呈现在徐霞客的笔下,竟是“峦嶂之奇、雁荡所无”。
      街道错落有致,屋舍掩藏在一棵棵古樟树的遮蔽下,黑色屋顶鱼鳞般参差,屋顶上的瓦片陈旧却蓄满智慧,像一个个见过世面又沉默不语的智者,屋檐上的衰草和门前的石兽是哪个年代的事物?河流带着季节和岁月的沧桑远走他乡,古城在平静和安详中享受着江风暖阳,与那些隐藏在古木之下的老屋相连接的小巷探头探脑,尽头处总会蜿蜒着伸到江边,石头的台阶,拾级而下,就来到江边的水码头,水岸永远与日常繁琐的生活场景相交融,所有想象中的事物在这里出现偏差,古城柔软的一面正在眼前兀现,除了那一江碧水和江边摇曳的绿树,硝烟远遁,乡愁何在?

      阳光灼热,几乎要将空气融化。
      叠山书院那两扇朱红色的山门被一位老者毕恭毕敬地推开,门有些沉重,被推开时疼一样吱吱地响了几声。双脚迈进门槛,幽深的庭院,木质的架构,飞檐翘栋几乎被参天的古木遮蔽,丝丝凉意从铺满枯叶的地上传遍全身,暑气顿失。几棵古木生长于一口长满青苔的古井旁边,树和井都是年长的事物,颇具气质和涵养的书院便有了物质的隐喻。荒草枯叶呈现出外表的颓败之象,丝毫遮掩不住红墙绿瓦之下倾城而出的清幽和肃穆,站在其中,就像审视一张旧的发黄的老照片,于寂寥中感受往事。
      凄凄荒草中一条小路通往明伦堂,露珠从草尖上滚落,悄无声息,谁的脚步刚刚走过?
      望江楼、文昌阁、桂花园都在深邃的时间渗出静默沉思,连廊曲折如尺,在古木密布的庭院间折弯,将书院内各个建筑连接起来,随着那一扇扇暗红色的镶着花窗的门依次被打开,阳光就随着那木门依次挤进去。又被关紧的门依次挤出来。光斑透过花窗投射到地上,像跳跃着的蝶,那些细小的尘埃在光影中惊慌失措地逃跑,嗅觉中便有一股尘埃的味道。当这些光簇拥着,照在一尊半身铜塑像时,他脸部的轮廓分明清晰明朗开来。这尊铜塑像是整个书院的精华所在,一如他的名字质朴、厚重。
      谢叠山,原名谢仿得,与文天祥齐名的南宋遗臣,一生不事二主,五辞元朝的高官厚禄,在被掠往京城的途中,抱定一死的信念,写下“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诗句,在北京悯忠寺绝食五天而亡。
      悯忠寺就是今天位于北京宣武区教子胡同附近的法源寺,为了寻找法源寺后街五号,我曾在一个冬日的黄昏去过那里,站在一幢即将被拆迁的旧宅院时,心忽地一下沉到了谷底,北京的冬天真的非常寒冷,谢公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门前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上挂着一只空荡荡的鸟笼子,微馨堂早已人去楼空,被掀掉的屋顶像是对着瓦蓝清冷的苍天无声地诉说,我是专门寻他而来,站在这座残破不堪、即将消失的建筑面前,我竟不知道该怎样去追思凭吊。
可是,只要站在那里,你的内心就会感受到叠山先生的痛苦,他被掠到京城,在法源寺绝食五天,以身殉国,这位南宋遗民怎么也无法接受改朝换代带给自己的悲愤,但更令人无奈的是这座被拆的面目全非的老宅,或许京城早已习惯了车水马龙,林林总总的高楼大厦森林一样疯长,哪里容得下这座聊以慰藉的祠堂?法源寺的丁香号称香雪海,堪称京城一景。我去的时候是北京最寒冷的冬天,我的眼中没有香雪海,只有凛冽的寒风和遍地被寒风吹得惊慌失措到处乱跑的落叶。在良知和痛惜的微弱的呼声面前,推土机终于停下坚硬的利爪,然而,即使这些建筑被复制甚至还原,还有谁愿意站在一堆毫无记忆的生硬冰冷的砖瓦面前去思古怀远,况且,这些赝品一旦被打上商业的印记,便无端地生长出铜臭,
      书院面朝江水,依山而建,高大的山门被红色石台阶高高地托起,含蓄而沉稳。院内古树参天,脚下衰草掩面,飞檐翘角,肃穆而清幽。让人有一种流年逝水的伤怀。
      其实,叠山书院的特别之处不在临江而立,也不在它的造型别致,更不在它现在的用途。它的特别之处在于久远,弋阳人早在700多年前就力排元政府的阻挠,建造叠山书院以怀念这位乡贤,几个世纪过去了,弋阳人从来没有忘记他。
      历史上英雄很多,中国人自古就有崇拜英雄的情节,岳飞是英雄,汤阴人把他供奉在岳王庙中,神灵般崇拜着;谢叠山在弋阳人的心目中,首先是一介布衣,是书生,是爱国诗人,也是英雄。
      人生芳秽有千载,世上荣枯无百年。谢叠山的一生活得痛苦,他内心的挣扎并非来自清贫,而是家破国亡,自古文人骨子里的清高是岁月所磨蚀不掉的,相反,却日益彰显出个性。好在,客死京城的谢叠山终于在殉难一年之后回到了江南,葬于他的家乡。时间匆迫,我,一位远道而来、算不上文人的女子没能亲自去先生的坟前鞠上一躬,略表恭敬之心,终究有些许的遗憾。



      斜阳西下,赶赴圭峰脚下的水上人家,思绪还在先前的南岩寺留恋,站在南岩寺的泮池前,抬头仰望这座从山体上生长出来的巨大单体岩洞,思绪总是飘忽不定,时时将要逃离出去,变成一只蓝翅膀的蜻蜓,飞落到不远处的青葱灌木丛林之中,隐于无形。
      水岸仿佛永远是倦鸟一样的旅人舟车劳顿后的密林,黄昏如期而至,被一湖清水接纳,心情变得清爽而平静。亭在水上,人在亭中,四周被黑夜覆盖的湖水深不可测。凭栏,或远眺,或近观,明明风平浪静,耳边却始终有刷刷的水声,似山间溪流,不绝于耳。月朗星稀,哪来的雨声,见我惊诧,主人狡黠一笑,用手指了指头顶上的屋檐,隔着廊柱上悬挂着的灯望去,水声竟是从屋顶而来,原来湖水被吸上屋顶,又顺着倾斜的屋顶落下屋檐,仿佛给水中小亭挂上一道流动着的水帘,水帘带着丝丝凉意,不仅驱散了空气中的溽热,更绝妙的是将那些趋光的飞虫挡在了雨帘之外。水声灯影中,更增添了亭的闲适幻境。临水而居,时时听风沐雨,在无边的黑夜里便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山水的意境,惬意,醉眼微熏,你迷醉的是眼前的山水而不是杯中的酒水,
      以一湖清水为背景,还有夜的衬托,一种别样的情绪在心头如这黑暗中的湖水,不着边际地滋生,米酒的香味在空气中淡淡地飘散,粘稠的意境在水面贴着波纹传递着黑夜的幽暗和神秘,幽深的湖面恍若仙境,酒不醉人人自醉。
      桌子上除了自家酿制的米酒,地道的葛佬茶,还有一道特别有意思的菜叫“经国扣肉”,相传是当年蒋经国在赣南时他的厨师涂光明首创,上好的五花猪肉配以梅干菜,佐以枸杞甘草等中药精致,听说这道独具特色的梅菜扣肉,现已工业化生产,畅销海内外。我坐在廊柱下,面对黑暗中幽深的湖水,想着路上车里人讲给我的另一个故事,心生感慨,:当年,方志敏邵式平在这里建立了九区青年社,创建苏区根据地,何等的艰苦卓绝,1935年,年仅三十六岁的方志敏英勇就义,在中央苏区的邵世平闻讯后悲痛欲绝,遥望故乡泪流满面。1962年,一位画家创作了一幅油画,画上的方志敏带着手铐脚镣,威武不屈,邵世平看后沉默良久说:解放这么久,方志敏同志还带着刑具,话没说完,他已哽咽良久。
      如今,物是人非,星转斗移,当年走向刑场的方志敏是怎样的清贫,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同样适宜于人的精神信仰,曾经吃着梅菜肉的人终成异乡客,受尽苦难与折磨的方志敏却在这片曾经炮火连天的红土地上,站成一尊史诗般的雕像。

      回到圭峰脚下下榻的宾馆意外停电,面对巨大的黑暗和黑暗中被笼罩的山峦,我有些无所适从。借着微弱的天光摸黑坐在临窗的大沙发上,就像陷入空洞之中,黑暗中有不知名的昆虫在窗外发出胆怯的叫声,更加增添了夜的宁静。从来没有感觉过夜色竟然会是这样的浓重,我知道,圭峰就在不远处的巨大黑暗中静默着,思索着,那些白天里在你眼中异常瑰丽生动的风景此刻就集体隐遁在你周围的黑暗中,觊觎着你的一举一动,悄无声息。
      无边的黑暗似乎正在暗示着某种情绪的传递。电的问题似乎在短时间内无法解决,黑暗中,手机的无线电波传递着无望和焦虑,尽管我们平心静气,但这样无望的等待让对方显得焦灼不安。黑暗中有人在窃窃私语,一点红光闪亮又瞬间熄灭,有人在角落里吸烟,细节让这个夜晚惯常的节奏变得舒缓而散漫。夜晚的清凉让人从白天粘稠的空气中剥离出来,忽然有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的奢望。
      夜色中,几辆车在山道上向着县城方向缓慢行驶,我忽然有了想开车的冲动,欲望变成现实,当我握住方向盘的时候,一首舒缓的音乐在车子里想起,车灯打开,光亮瞬间犁开夜幕,将前方的路变成隧道。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圭峰的模样,它已经消失在我的身后,渐行渐远。
      洗漱完毕,躺在县城一宾馆松软宽阔的大床上,尽管疲惫,却久久无法睡去。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那个夜晚,我的全部记忆都剥离在圭峰脚下的黑暗中,多少个日子过后,当你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时候,那个夜晚便不再寻常。

      圭峰的每一块石头似乎都来自遥远的从前,时间在这里驻足,风和水都变成时间老人手中的雕刻刀,面对圭峰,只要天公作美,任何人都不必为那些神态各异的石峰惊叹不已,龟峰的美不在单独的一山一水,山是天造地设,鬼斧神工,只要你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加上丰富的想象力,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展旗峰,比如骆驼山,倘若遇到烟雾缭绕的阴雨天,那就真的恍若仙境瑶池,云里不见雾里见,江上龟峰天下稀了。
      来自福建的老林对摄影如醉如痴,他对光线的要求苛刻到分秒,他强烈要求把拍摄圭峰的最佳时间定在了太阳初升的早晨,丹霞映朝阳,彩虹卧清波,当他端着相机,因为兴奋连呼吸都显得急促起来的时候,连我们这些天生对色彩和线条不敏感的人也被他渲染。
      圭峰,作为弋阳的又一张名片,只要来过这里,那不可或缺的山水描摹,就会水乳交融般渗透在每一寸肌肤。
      如果说圭峰的山水是一篇意蕴悠长的抒情散文,那么,谢叠山和方志敏就是一首荡气回肠的史诗,千古绝唱。
      不必再去刻意寻找或聆听神秘的弋阳高腔了吧!那时,我的内心早已没有半点遗憾。它原本就来自于民间,也应该融于泥土。盛世太平,金戈铁马之声远去,远离了乡愁,它已经变成活的化石,藏进时间的深处。这么说来,弋阳,这块孕育了奇峰秀水的红土地,真的是遍地华章了。
      写这篇文章之前,曾专门找出汉典,查找关于“弋”的解释:古代用带绳索的箭镞射击飞鸟,这样的解释何等巧妙?弋阳——这座山环水绕、连名字都刚柔相济的江南小城竟将坚硬和柔软诠释得那么完美、妥帖。
      一别而去,何时复还。车子驶过方志敏大道,窗外江水东来,又穿城而去,青灰瓦舍交融于田畴之间,这座古老而质朴的江南小城,让我这个来自北方的旅人,带走了她奇特瑰丽、沉甸甸的山水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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