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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州杂记(二章)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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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州杂记(二章)

文人


      从蔚州宾馆去景仙门,先西行,过了高高的电视塔,有家小饭馆儿,叫“民间诗人饭馆”,店牌白底黑字,素朴而鲜亮,最可爱处是饭馆窗户上的一行红字“代写各类文稿”。
      饭馆的主人,据说就是个诗人。人长什么样,诗写得如何,我未曾见。但他的坦率和做生意的底气十足让我佩服。自古,文人有摆摊做刀笔匠的,在闹市里摆张桌子,代写家书、状纸、地契、文书等等,混口饭。而今,九年义务教育普及了,谁家没个小秀才,但“代写”依然是一个行当儿,而且是个很兴旺的半地下行当。这位,把生意做到街面上来,我是第一遭儿遇见。闹不好,是搞怪的噱头吧。
      2009年,蔚县某座颓圮的寺院内,发现了一幅《百工图》,图画呈现了古蔚州的繁华兴盛,堪比《清明上河图》。不知道那幅壁画所写的百工,在皮匠、铁匠、木匠……之外,是否有代笔的文人?
当代蔚州,文人辈出。应该说,是得了古蔚州人文气质的滋养。从蔚县走出去的大作家梅洁女士,有多篇记录古蔚州的珍贵文字,比如《商道》《泥河湾》。我有幸跟梅洁女士有过几次稿件上的往来,知道她是湖北人。但我感觉,其坦诚重诺的风度,跟蔚州是血脉相通的。她前年迁居北京,还专门写信跟我告别,给我留了北京的地址。“大家”对“小编”若此,令我钦敬。
      蔚州文人中,往来最多的,是田永翔先生。此次蔚州行,又去拜望了这位古稀老人。
田老曾单枪匹马对蔚县的剪纸、秧歌、社火、古村落进行地毯式踏访考察,著述丰硕。2009年9月30日,蔚县剪纸进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知情人都以为,田永翔作为第一个做基础性考察研究的学者,应该彪炳史册。
田老的家,在蔚县县城的古城区边上,房子盖了不久,平房,依偎着古城墙。是两任县委书记帮忙,他又拆了祖上留下的老房子,搬来那些瓦当、椽子、檩条,才盖起。田老10多年前即卧病在家,老伴和小儿子都无收入,经济之拮据可想而知。
      跟田老相熟的外地文人,走到蔚县,习惯性地都去看看他。这次来蔚县出席剪纸艺术节,张家口市文联的梁挺爱、韩剑梅,都去了田老家里。大家交流起来,都说,按他的贡献,该享受国务院特贴。可是特贴也要跑,谁去给他跑呢?这是个问题。
      艺术节高峰论坛上,有学者指出,蔚县剪纸从众多剪纸流派中脱颖而出,被世界遗产组织所认可,很重要一点是因为它的“活态性”,比如那些古村堡、民俗社火、民间秧歌等等依然鲜活地生存着,成为剪纸这门古老技艺的文化生态。我觉得,剪纸的文化生态,也包括田永翔这样执著的民间学者。
      剪纸艺术节,政府搭台,亦是民间的节日,一些艺人家里来了几个甚至二三十个外地的剪纸艺人朋友。文人之间,也有了一个聚合的理由。
      博友“浪子的寂寞”,是蔚县人。赴蔚之前,我便跟他打了招呼。7月31日下午,泥河湾作家协会主席韩咏华姐给我打电话,她也带着云儿、墨瀛几位同道来蔚县,就在“浪子的寂寞”家里。
“浪子的寂寞”本姓杨,名林中。他的家离我驻地不过几十米,临通衢大道,一处坐北朝南的小院,带几间面北的下房儿,大门一关严实又自在,院里种着玉米、豇豆角、西红柿和两株月季,可读可耕,动静皆宜。在林中家的小院,跟咏华姐他们畅叙,并且结识了这所院子的老主人杨老爷子。
      老爷子今年68岁,从文化官员岗位退下来赋闲在家,写字读书,扶携儿孙。蔚州旧事、蔚县新闻,老人都门儿清。他称我们一帮子为“文人”,把自己撇在“文人”之外,洗杏儿、切西瓜,在院中安置小凳、小桌,一边忙,一边与我们闲唠。
      提到田永翔,他由衷伸出大拇指。老爷子说,没搞出什么名堂的时候,老田那才叫寂寞。一个人、一辆破车子、一个破书包,天天往村堡里跑。一般人做不来。他说,领导曾流露让他去老田所在的文联工作,他没去。
      老爷子眼睛里的那份真诚、平民气,让我感动。退休了,他依然有着深深的蔚县文化情结,但更多的是念生活经。他的生活经之一,就是“珍惜现在”。他说,中国人爱讲个“圆满”,什么事也要360度才好。其实,圆满哪里找去,早晨一睁眼,又见太阳升起,该高兴,“我还活着,真好!”他指着温婉而不善言语的老伴说,他很珍惜她,她爱睡觉打呼噜,听不到她打呼噜的声音,就害怕。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还有何用。
      杨老爷子讲自己和8岁孙子讨论“绅士”与“乡巴佬”的不同,神采飞扬。孙子问,什么是“绅士”,什么是“乡巴佬”?爷爷说,绅士走路“咔、咔、咔”,乡巴佬走路“嚓、嚓、嚓”。我们几个年轻人都哈哈大笑。他接茬说,见了绅士,大家都神经紧张,还是当乡巴佬放松。
      蔚州的中青年散文家中,我还有两位朋友,一是安海,一是韩剑梅。这次蔚县行,都有缘相见。七十年代出生的安海以一篇《火车快跑》,在河北散文圈子崭露头角,韩剑梅则是张家口文坛的宿将。
      有人说,蔚县地处张库大道,祖辈经商,血液里渗透着狡黠。我从安海和韩剑梅身上,看到的却是深入骨髓的谦恭、勤勉和恳切。是张蔚铁路的建设,将蔚县从文明的前沿拉到了现代交通的“死角”。而安海们的人生体悟和思考,正是从“火车”开始,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呢?

吃食


      吃骡子肉,是在蔚县县城的一家农家乐饭馆。
      肉是带骨头的,似乎是酱炖,端上桌,香气四溢,盘子码得高高的,直径足有两尺。那阵势,先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俗话说,“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肉”。偏偏,在蔚县,骡子肉成了特色名小吃。不仅农家乐饭馆拿它当招牌,街边小肉食摊,也一律挂着“驴骡肉”的幌子。在当地工作的朋友介绍,老年间,蔚县人吃骡子肉,就蹲在蔚州城、暖泉镇或其他什么集市的街边上。右手拿着新出锅的酱骨肉,左手端一碗高粱老酒,就着嗖嗖的小西北风儿下肚,个个食客都有了些壮士的范儿。卖骡子肉的规矩也很特别,先称一回带骨肉,吃完了再称一回骨头,两个数一减,就是肉的净重,食客照此数买单。而今,街边小摊,只卖剔骨肉;酱大骨退到了餐馆,标价也改成了多少多少钱一盘。生意依然火暴,只是买卖里古朴的风尚没了,食客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壮观场面,也被饭馆里屏风、墙壁的委婉挡到了背后。
      骡子肉并不像俗语褒贬的那么臭,它和驴肉的味道属于一类,只是纤维粗大,滋味也更烈罢了。蔚县盛产骡肉,不是出于饮食习惯上的“挺骡贬驴”,而是从一个角度说明骡子在当地生产生活的重要地位。
      骡子是一种很能吃苦耐劳的牲口,上山下矿,驮物拉车,比马皮实,比驴有劲;赶上三套骡车,上市集,走亲戚,威风漂亮不让高头大马。所以,蔚县人爱养骡子。曾经,好多镇子里有专门的骡市;好多乡民以养骡为生。前几年小煤矿多的时候,骡子充当着最主要的运输工具。现在,骡子的用项小了,养骡子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但我们在壶流河大草甸上穿行,沟谷、平滩,依然可见三五成群的骡子,枣红的、白的、黑的,悠闲地吃着草,锃亮的毛色在艳阳下熠熠发光。
      骡子变成骡肉,不是衰老不堪重任便是病死或意外死亡的时候。结结实实啃顿大骨头,也许是对骡子的最好纪念方式。
       “糊糊面”的记忆,则温暖而有趣。
      那是一种咖啡色的,只香不苦的食物。到蔚县来寻找东方古老文明的美国背包客为它起了个中西合璧的名字——蔚县咖啡。
      在暖泉镇政府的食堂,我第一次喝到糊糊面。大师傅从隔壁的厨房给每人盛来满满一碗,热腾腾的,淡淡的煳香立即由鼻孔深入到身体。学着镇长的样子,“唏溜”“唏溜”地喝起来,一种不同的味道让我的味觉神经好生忙碌。忙碌的结果是得出一个笨拙的结论:这如棒子面粥、小米粥一样有些粘性的糊糊,的确是生养我的华北大平原不曾赐予的。很奇怪,其口感还真的多多少少有点像异邦的咖啡。难怪有一个到暖泉镇政府作客的大鼻子,连喝两碗还不过瘾,最后自己端着空碗跑到厨房乱翻,非要看看这神秘的热饮料是如何是如何制作的。
      后来我打听到,糊糊就是豆面,有蔚县特产的扁豆,也有豌豆。豆子挑沉实饱满的,一颗颗收拾干净,铁锅文火炒熟晾凉,再到石头磨上一点一点磨匀磨细,过罗。每一个程序,都是人工完成,特别是小石磨,要人一圈一圈推,不厌其烦,不厌其累,推的圈数越多,磨出的糊糊面就越细越香。一个好的糊糊作坊,一天一宿也不过产一二十斤。
      熬糊糊,颇有讲究儿。先舀适量的面,用凉水澥匀(面只可少点,绝不能多),澥好,待用;锅里加清水烧开,转小火,需一手持澥好的面糊糊慢慢倒入锅中,另一手拿筷子或勺子沿锅边轻轻搅动。瞬息,锅里冒起咖色的密密实实的小泡泡,咕嘟咕嘟地叫起来,一锅地道的蔚县糊糊就好了。
      并非家家户户都会加工糊糊面。精明的蔚县人早在明朝就有了百业的分工,比如毛毛匠、纸裱匠、木匠、铁匠、泥瓦匠、剪纸的、捏泥人的等等,糊糊面的诞生,也出自匠人的智慧,干这行的,或者叫糊糊面匠。有加工糊糊面的,也有在市集上直接支锅熬糊糊卖的。既然是行当,营生,也就有好坏的差别,据说,暖泉镇有一家最有人气,似乎叫胖子牌,祖上传下来的手艺,要买,得一大早去排队。
      朋友Z是土生土长的蔚县人,不能喝酒,喝起糊糊来,却三碗不过岗。
      蔚县豆腐干儿,好吃得叫人每想每流口水。
      宋庄镇的X老师说,我们的豆腐是豆汁点的,既不用卤水也不用石膏,真正的纯天然。
豆汁点豆腐?在我想来算古今奇谈了。但世界上的事物,只有我们的思维达不到的,却没有多少“不可能”。蔚县人用甘冽的暖泉水泡豆子,打成醇香的豆汁,在凉爽的天气里发酵,制成酸豆汁,再用酸豆汁为引子去对付更多的豆浆,也是一物降一物,豆浆在豆汁面前很驯顺地凝结开去,再经过煮、压等程序,就成了风味独特的豆腐。
陪同我们采访的大刘,家住暖泉镇,胖而风趣。在西古堡的大街上,他为我们指点了一家全镇闻名的豆腐坊。半下午的,磨豆浆点豆腐的事儿早歇了,就连成包的豆腐也不多了,但作坊的生意依然忙碌。我们进去的时候,屋中间大铁锅里正煮着豆腐干儿,肉桂、小茴香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香料的混合味道,很强势地冲过来。有带小孩的食客正买豆腐干,一元钱两块,现捞现吃。大刘说,蔚县有句老话,叫做“豆腐是俺的命啊!”很多人离开家乡到外做生意,最想念的就是家乡的豆腐。也有人试图将豆汁点豆腐的工艺带出去,但屡试屡败。一是水不行,二是气候条件不相同。
      受大刘的鼓惑,我迫不及待地买了几块儿“命”,边走边吃,全然顾不上什么斯文。这一吃,还真一发而不可收。后来的几天,一到饭馆儿,先点香豆干儿。
      蔚县人吃卤香豆干儿,就像石家庄人吃麻辣烫似的,最显风情的,是在街边的摊子旁站着吃。无论晨昏,大街小巷,都能遇到推三轮车卖豆干儿的。除了豆干,锅里炖着的还有切得细细的豆皮,酱红的鸡蛋等等,好吃又便宜。
      豆腐制品,也是当地名菜“八大碗”的重要食材。“八大碗”有丝子杂烩、炒肉、酌蒸肉、虎皮丸子、块子杂烩、浑煎鸡、清蒸丸子、银丝肚等,烹饪精细考究,是贵重的席面菜。
      我吃不惯高汤煨过的“丝子”(豆腐皮),觉得不如素卤的纯粹。但古来蔚县人更看重肉,因为大刘对我们讲的那句老话,说全了是这样的——豆腐是俺的命啊!见了肉俺就不要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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