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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清明忆

2020-09-17抒情散文千针鱼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49 编辑

祖辈的四位老人,最爱的是外婆。爷爷奶奶子女多,孙儿孙女自是更多,多得有些老表我都叫不出名字,所以我一直觉得爷爷是不认识众多孙子孙女中的我的,我也从未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49 编辑 <br /><br /> 祖辈的四位老人,最爱的是外婆。爷爷奶奶子女多,孙儿孙女自是更多,多得有些老表我都叫不出名字,所以我一直觉得爷爷是不认识众多孙子孙女中的我的,我也从未叫过他。若是像古时一大家在一个诺大的院子里住着,那堂兄妹与表哥表妹应是极亲热的。可爷爷没那么大院子,他们三兄弟辛苦劳作多年在县城最老的正街上置下了一座有几个天井的狭长的老房子,他们的孩子大都陆陆续续从这房子走出去成家立业。七十年代,爷爷终日卧在紧邻堂屋的一个小厢房里,一床一桌一椅是房子里全部的摆设。即便阳光射进屋子,也是暗淡的,和爷爷的病体一般。几岁的我甚至不敢进去,却禁不住好奇心会偷偷瞧上一眼。
一个年末,家家都准备着过年时,爷爷走了。寂静的老房子热闹起来,每个屋子都是人,做法事的道士唱着听不懂的唱词在堂屋里转来转去。外地赶来的姑妈抚着爷爷的身体悲恸大哭。而我觉得爷爷一直就是这样的,没有生气,活着和死去没有两样。葬礼过后才看清爷爷的相貌,他的遗像挂在堂屋的正中央,父亲和他很像。
奶奶在爷爷走后孤独过了二十余年。爷爷还在时她就一个人住在正屋里。这间卧室是父辈们结婚专用的新房,婚期过后,又是奶奶住着。它的外面是堂屋,右侧是整座房子中最大的一个天井,光线充足,北面就是当街的商铺了。从奶奶居住的房间可以看出,她在这个不富裕的子孙众多的家族里有点大观园贾老太太的派头。可她没有贾老太太的威望,她也自知,从不对下辈发号司令。在守着老房子的日子里,她高挑的身子(请容许我用“高挑”二字形容她,奶奶确实是个身材极好的老人)安静地坐在八仙桌旁,认真地看小说。小说从戏剧到武侠,什么都看,有时还会给去看望她的人讲上一段。桌上是精致的小盖碗,有人说她用银质餐具,优雅地喝着浓酽的银耳羹。我觉得这是个误传,因为我只见过她用小铁锅在小煤炉上做饭炒菜,但银质餐具和银耳羹、小说,还有一个修长的身影让整个画面古旧文艺起来,所以我希望她是那样的。
年事渐高后,奶奶被叔叔伯伯们接出了老屋,在各家轮住。在我家住时,她极度无聊,常常一个人在方桌上打麻将,我放学回来会拉着我陪她打。后身体愈来愈差,已不能自行坐起,母亲站在沙发改就矮床上,用双手抻着她的臂窝,费劲地将她提起。她的优雅已不再。
奶奶走时,她好几个子女都于她先走了。八姑妈的去世很意外,怕她经受不起打击,都隐瞒她。她问过几次,老八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了?告诉她姑妈也忙着,没时间过来。渐渐地,她就不问了,从此不再提起。奶奶是个心性极高的人,临走时人也没糊涂,她记得每一个重孙的名字,从未弄错。她在明白里装糊涂,走完了她的一生。灵堂里哭她的是五姑妈,她只有这一个七十多岁的女儿了,男人是不怎么流泪的,何况她是高寿走的。来了个吊唁的亲朋好友,姑妈便陪着哭上一阵,有腔有调,还有唱词,吊唁完毕,姑妈又和他人说笑了。我们晚辈在一旁直好笑。
按乡下说法,奶奶是城里人,那么外婆自然是乡下婆婆了。可我最爱的是乡下外婆。我们姐妹三个从小都是外婆带大的。记得有一次,乡下人开玩笑,说她是“痴外婆”领外孙,她就很是生气,回敬道,什么外、外的,就是孙子!我们三姐妹就是外婆的孙女,虽说她在妹妹出生后还偷偷地哭了一场,那时计划生育已开始,她盼孙子的愿望从此破灭了。这事被提起时都笑她,她是不承认的。
以前清明,我只会给外婆插清明,爷爷奶奶那里都是父亲母亲去的。这两年每逢清明,和姐姐也去了爷爷奶奶的墓地。爷爷奶奶的墓碑是红色的大理石镶嵌,很高,挂清明吊得踮起脚。碑上很热闹,左侧密密地刻着孝子贤孙的名字,因碑面有限,子孙太多,后一致商定只刻有血缘关系的后人名字,孙子辈媳、婿的名字一律不刻。相比起来,外婆的碑面要冷清多了,虽说石碑上也有十多个名字,那是包括了她侄儿侄女以及孙媳妇及外孙女婿们的名字。外婆的墓碑没有爷爷奶奶的墓碑高大,是不起眼的,我可以俯瞰,可以抚摸,甚至可以抱着它。她一生的亲人只有我母亲和我们姐妹三个。这样一处小小的墓碑,也只有在亲人的眼里才有它的份量。
清明吊色彩鲜艳,花花绿绿地挂在墓碑上,遮住了属于外公的那一半,只露出外婆头发蓬松的照片。好多年前,母亲家的五屉柜的抽屉里有张乡下一画师画的外婆肖像,听说是留作去世后用的。那时的外婆很年轻,穿着对襟夹衣,绾着髻,额头光洁,眼神清澈。这幅肖像画得太早,等到外婆真的离开时,竟没有一张照片可作遗像。后找到一张她与我儿子的合影,头发早已剪短,面带微笑,满脸的皱纹,经过处理后,截取她那一半作了遗像,这才是耄耋之年真实的她。
她一直以这样的微笑看着我们,而我每次去看她,都会悲伤。一直认为,悲伤仅仅源于她对我们的抚育,直到有一天在母亲家里看到她安葬的墓地证件,才知悲伤的另一起源。证件里还有另一个名字――段声琅,这是个极具书香气的名字,他是我的外公,一个不提起就会被忘掉的一个人。“外公”两个字于我很陌生,它从未自我的嘴中说出来,何况我们的方言,不会文绉绉地叫外公,而是爹爹,某些地方爹爹是爸爸的意思。不管何种叫法,“外公”于我都只是一个模糊而抽象的存在。
证件上的外公和墓碑上的外公是一样的,只有名字和出生年月,其他全是空白,仿佛他只是在这世上获取了一个名字就走了。墓碑上没有他的照片,贴照片的地方被刀斜着划拉出网格线,今天它被彩色的清明吊遮掩住了,独剩外婆在另一侧笑。我不认识外公,母亲也不认识,三岁时便没了父亲的母亲早已对父亲失去了记忆。去年清明,在外婆的墓地遇见母亲年少好友的父亲,老人拄着拐杖,看着墓碑告诉我们,我和他是同一年出去的。这位老人南征北战,历经无数场战争,遍体伤痕,终在枪林弹雨中保全性命,并享受了应得的待遇。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年代,外公是死于抓壮丁的途中还是逃走时病死?他有没有上过战场?他是不是成千上万死难士兵中的一个?他有没有侥幸逃脱,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没有答案。外公的不归给了外婆苦难的一生,外婆在期盼和绝望中度日。我知道她日日倚着大门望向出村的小路,我听见她在无数个夜晚低声哭泣,我看见她白天抹掉泪水像男人样种田挑水,我了解她送她唯一的女儿去县城读书的缘由……她的思念犹如她种的庄稼,割了长,长了割,生生不息。外公在天堂可听到她琅琅的呼唤?不识字的外婆满身是庄稼和果树的气味,她在苦难中用她的气味温暖着母亲和我们姐妹三人。
外婆终究随母亲到了县城,离开了乡村。她有没有担心外公回来找不到他们的房子和田地?和母亲怄气时,她常常会说,哪个要住你这里,我回我乡下去住。那时,乡下早没了房子,她只是说说气话,也许深处有回去寻找的意向。
外婆不像奶奶,有个规规矩矩的名字,做女孩时,父母随口叫她幺姑,出嫁了被人称作二嫂,老了被叫做二奶奶。曾问母亲,外婆叫什么?母亲笑说,叫幺姑。那时不信,后来才知许多乡下女孩真的贱得连名字都没有。若有一天与外公相遇,外公是如何唤她呢?
清明是烟雨纷纷的忧伤日子,可今年的清明却不是这样的,雨水势不可挡,挟裹着惊雷一阵又一阵注入大地。如果外婆的魂魄有外公相伴,她应该是不惧这雨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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