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内芭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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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内芭
贾志红
(一)
乌云从远方压过来,在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积聚在这一方原野的上空,翻滚过几个回合后,瓢泼的大雨就下来了,在铁皮瓦上敲击出铿锵的声音。院子里水流成河。原野被大雨带来的雾气笼罩。
我们站在敞开门的餐厅里。我们是指我和黑人勤杂工杰内芭,有时候还有非洲狗胖胖。我们躲在餐厅里,听震耳的雷声在小院上空炸响,随后看到暴雨如注。
我通常站在餐厅门口,对这凶猛的雨充满好奇。来非洲之前,我几乎没有见过倾盆的大雨。这雨敲打在餐厅的铁皮瓦上,节奏急促密集,听起来像千军万马在战场上的鸣金擂鼓。
胖胖则躲在餐桌下面,一副忧伤的样子。我注意过很多非洲狗,它们大多表情忧伤,少有凶狠。
杰内芭也往雨地里看,她看着餐厅对面房子的屋顶,雨水在铁皮瓦上顺着凹槽流下,她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
我知道杰内芭羡慕我们院子里的房子都有铁皮瓦做的屋顶,即使是厕所。她家没有。她家的房子是茅草顶。
她的家离我们的院子不远,中间隔着一小片灌木丛。
非洲原野的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暴雨停歇之后,杰内芭回家,她要看看她家的两间茅草顶的屋子,是不是已经不堪这阵狂风暴雨的袭击。
那屋檐下住着她和她的五个孩子。
她把头巾系紧,两只手稍稍拎着裙摆,淌过流水的院子。
她穿着非洲妇女惯常穿的系腰长裙和夹着脚趾头的拖鞋。我看着她穿过院子,出了铁丝网大门,瘦削的背影在那片灌木丛里消隐。
院子上空升起了一道彩虹。
......
我一直记得这一幕,在马里尼埃纳小镇长达半年的雨季里,这一幕情景反复重现。
然后,在彩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杰内芭就回来了。我不用看表,知道这时间很短,彩虹不会在天空长久停留。她家的茅草房该是安然无恙。
雨后的天空格外明净,彩虹绚丽。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宽阔的彩虹,像从没有见过那么激烈的暴雨一样。我兴奋得手舞足蹈。我指给她看,我比划着和她讲,我冲着彩虹的方向喊“若力、若力”,这在法语里是美丽的意思。她茫然地看着我,她听得懂“若力”,但她显然对这道雨后的的彩条毫无兴致,她的眼睛又去看房顶上的铁皮瓦,只有看着屋顶上的铁皮瓦时,那双凹陷的大眼睛才会闪现光芒。
接下来,她开始准备晚餐。她不直接做,她给主厨贡芭和嘎佳打下手。她拿着盆子,去菜园子里摘下干瘪的西红柿或者是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的黄瓜,把能吃的部分,洗干净,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备用。或者拿一把刀,割韭菜。韭菜长得很旺盛,像原野里的草。
又在水台子上洗肉。有牛肉羊肉,间或也有猪肉。她是穆斯林,穆斯林是不碰猪肉的,但她是勤杂工,她得碰。
黄昏,我的男同胞们从工地回来了。他们脱去沾满红土的工作服,把脏衣服放在水台上的大盆子里。那是次日清晨,天气晴好的时候,杰内芭的另一个工作内容。
发电机开始轰鸣,院子里的灯亮起来了,这也是附近没有供电的村庄唯一的光亮。雨后的飞蚂蚁找寻光亮而来,它们在灯光里疯狂舞蹈。此前的整个旱季,它们在泥土里蛰伏。现在,借着一场场雨的滋润,钻出洞穴,找寻配偶,黑压压地罩住了灯光。累了又坠落在地,产下卵,完成生命的传递,然后一大片一大片地死去。
杰内芭拿了大桶,一层层地收集。她说飞蚂蚁十分好吃,在锅里炒熟,很香。
她的晚餐是在我们的院子里吃的,和贡芭、嘎佳一起,在厨房的门口。那是工作餐,每个受雇于内勤的黑妹都在我们的院子里享有一日三餐的福利。她低着头吃饭,她一直不抬头。我看见铁丝网的外面,她的五个孩子,像阶梯一样,并排站着,看着他们的母亲吃饭。
那饭里,有孩子们在节日里才能吃到的牛羊肉。
杰内芭,她速速地吞下食物,尽快地结束这个过程。
(二)
我在一株紫色的芒果树下,第一次看见杰内芭。那时还是旱季,她还不是我们的勤杂工。
那段时间,我们工程项目的本地工人,正轰轰烈烈地罢工,中方和外方各自为着自己的利益争论不休,导致整个工程全面停工。我便有的是时间。我天天在原野里和村庄间转悠。拿着相机,拎着三角架,口袋里装着廉价的糖,身后跟着一条非洲狗。
我在红土路上行走,遇到村民的驴车,也搭载一程。不用说什么,跳上去就成。
我穿过一片片桉树林又趟过一块块野燕麦地,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
我从村庄走过,总能引起很大的动静。先是我的狗和村子里的狗咬起来了,接着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讨要糖吃。然后是女人们围住我,摸摸我的头发、捏捏我的胳膊,然后她们交换神色,叽里咕噜地说话,又看着我轰然大笑。
我知道,除了七十公里以外的锡加索有一支中国医疗队外,这一大片地区,没有和她们肤色不一样的外国女人。甚至偶有较小的孩子,被我的模样吓得哇哇大哭。
走得远了,常会迷路。空旷的原野,除了树,没有参照物为我提供标记。我常常在灌木林里兜圈子,找不到通往村庄的小路。胖胖也急。我注意到一条狗急得找不到路径时,是更加频繁地在一株株植物旁小便,企图留下它更多的气味。但胖胖从不会带领我,它只会跟随我。好在只要找到村庄就好了,这一带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我,他们都叫我玛达姆贾,他们知道我住在那儿。
小姑娘法蒂姆,在一次最远的迷途中,送我回了驻地。由此,我走进了她的家,认识了她的妈妈杰内芭。
杰内芭家所在的村庄,和我们的驻地算是近邻,只隔着一片小小的灌木林。这个村子也是我闲暇时漫无目的的游走之地。我常常隔着低矮的院墙,看某一家的女主人在院子里忙碌。她们在自家的院子里干活,连上衣都不穿,只用一块花布围着腰,算是裙子。弯腰洗衣,丰满的乳像两只饱满的紫茄子,直抵膝盖。女人们看见我在墙外张望,大多豪爽地邀请我进去,看我显出扭捏羞涩状态,便张嘴大笑。非洲女人大多嘴阔,这张扬的笑,使得那口腔里的物件,全部展现。但她们大多牙好,白而亮。
杰内芭家,却没有院墙。有一株高大的芒果树,结着硕大的紫色芒果。两间土坯房,几个孩子在门前嬉耍。初次看见杰内芭,她正在门前洗衣服,穿着红色印花的上衣和裙子,头上是一块同花色的头巾。她弯腰在一个大塑料盆前。我喜欢看非洲女人干活。我在很多村庄的井台边,支起过我的三角架,我拍她们压水、洗衣服、头顶着重物袅娜行走。我觉得非洲女人干活像舞蹈一样美,我惊奇她们的腰肢能够弯曲一百八十度,且能长时间坚持。她们仿佛不习惯“蹲”这个动作,也极少坐在小凳子上,她们无论洗多久,都是弯腰站着,臀部高高翘起,随着搓洗的节律而抖动。洗好的衣服,杰内芭并不晾晒在绳子或是细铁丝上,而是摊在门前的一片野草地上,花花绿绿的,在太阳下很是绚丽。
小姑娘法蒂姆拉着我走进她的房间,屋里除了一张大床之外,还有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旧柜子。屋角堆放着一袋袋东西,我猜想那大概是粮食,是玉米或是花生,这一带地区种植玉米和花生。
吸引我的,还有斑驳的墙上的一面镜子。镜面上起了锈。我很久没有照这么大的镜子了。我在那面镜子前站了一会儿,我看见自己的牛仔裤和运动鞋,沾满了红土路上的灰尘,也看见自己的脸被赤道的阳光灼晒得黝黑粗糙。法蒂姆和我并排站在镜子前,她亲热地搂住我的腰,没有初见的胆怯了。我们挤进一面镜子,一面窄窄的镜子。
十二岁的法蒂姆,不完全像一个孩子。非洲的女孩子发育早,她们身体里有性感的基因,婀娜的身形,仿佛与生俱来。我们在镜子里盯着对方看,她看我黄颜色的肌肤,我看她凸凹有致的身形。这么待了一会儿,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喊一声“弗都达”,就在衣柜里翻找,嘴里还在嘟哝着什么。我明白“弗都达”是拍照的意思。这一带的人们看见我,都会说这个词。他们远远地就会冲我喊:“玛达姆贾,弗都达,乌鲁乌鲁”,我将这句由三个词组成的短语译成“带着相机和狗的女人”。
法蒂姆在衣柜里找出了一身新衣裙,是她的妈妈杰内芭为她做的,在宰牲节才能穿的。我支好三角架,法蒂姆像个小妇人一样在镜头前扭捏做作起来,将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笑出了几分妩媚。她十二岁,她上过几年学,会简单的法语。她现在不上学了。到了十五岁左右,她就可以出嫁了。她快速地走在长成一个女人的路上。
那是我第一次去杰内芭家。我喜欢那株悬垂着紫色果实的大芒果树,我在那株树下拍了很多照片。法蒂姆带领她的弟弟妹妹们,在我的镜头里穿梭。四岁的小男孩玛玛杜全裸着小身体,在滚动一个废旧的轮胎玩。或许是在我这个外人面前觉得不雅吧,法蒂姆像抓一条泥鳅一样,捉住玛玛杜,硬给他套上了一件大人穿旧了的体恤衫。玛玛杜一定觉得这件长袍太碍事了,阻碍了他追撵废轮胎的步伐,他急躁地脱下那件衣服,扔在屋门口,又赤条条地追他的大玩具去了。杰内芭一直在门前干活,洗完衣物之后,又在几块石头支起的一口铁罐子里煮食一种粥样的食品,那大约是她和孩子们的晚餐了。我闻到了铁罐子里散发出来的诱人的粮食香味。后来我知道这种食品是一种叫做“古斯古斯”的谷物熬的粥,这一带的田野里种植这种作物,只是我没有像认出玉米和花生一样识别出它。
黄昏来临了,我道别,女主人杰内芭停止手里的活计,看着我笑了笑。我略微愣了一下,我看见杰内芭微笑的嘴巴里,黑洞洞的,没有牙齿。
以后很多次,我又去村庄散步,经过杰内芭的家,并不进去。我远远地站在一株树下,看这个没有院墙的家里正在进行着的生活。草屋、缀满果实的树、灿烂的阳光、几只鸡、一条狗、铺在地上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裙。若是清晨抑或是黄昏,门前石头垒砌的灶火上,有粥锅腾起淡淡轻烟。
如果不往深处想,这该是一幅静谧的田园画。
(三)
漫长的旱季。
在一个炎热的上午,农妇杰内芭,穿戴齐整,拿着一封村长的推荐信,来到了我们的院子。她穿了体面的新衣,是一身颜色很绚丽的衣裙,站在院子里,像一件物品,拘谨地等待主管的验收。
推荐信上说,杰内芭是个寡妇,她的丈夫死于蛇毒。她有五个孩子,从四岁到十二岁。
那会儿,黑人们的罢工还在持续,我的男同胞们得以有空闲坐在院子里的树下逗黑妹。他们喜欢贡芭和嘎佳。这两个姑娘,饱满性感。嘎佳的舞跳得棒极了,妖娆奔放。
在这样的兴致中,瘦弱单薄又略显苍老的杰内芭,像乳油树上的一片枯叶般,遭到男同胞们的一致厌弃。
他们说杰内芭干瘦得像一截木炭,他们说她没有牙齿,嘴巴像个黑乎乎的窟窿。他们说若是杰内芭做饭,他们咽不下。他们还说她的家离得太近了,厨房里的那些食品,难免不会被她悄悄地拿回家,喂食五张嗷嗷的嘴。
我很庆幸站在院子里等待主管答复的杰内芭听不懂中文,这些刻薄的话,像风一样,掠过她期待的眼神,散去了。
她离开我们的院子,在很多目光的注视下,走进灌木林。她的衣裙上绘着紫色的花朵,这令我想起那株紫色的芒果树。我突然觉得那株树像一只巨型的手臂,从天上伸下来,慈悲地搂着两间瘦弱的房子。
后来罢工结束了,男同胞们又各自投入自己的工作。他们黎明前离开院子,黄昏后才返回。忙碌和疲惫,削弱了他们对黑妹的挑剔。碰巧那个洗衣打杂的法杜玛达在三个月一次的例行体检中,被查出了艾滋病,杰内芭终于在体检合格后,成为了我们的勤杂工。
她第一天来上班时,恰遇我从首都巴马科出差回来。她殷勤地为我打开车门,帮我把行李拿到房间门口。她不敢进我的房间,也不敢把行李放在地上,只那么站着,等着我腾出手来,一件件接过行李。然后,她回到厨房,很有眼色地等着嘎佳和贡芭的使唤,在水台和灶台十几米的距离间来回穿梭。
她不轻易说话更不轻易微笑,谨小慎微地干活。
这个季节,阳光总是很好,很灿烂。天空中没有一丝云,裸露的太阳,把最强烈的光线,普照在尼埃纳小镇的这个小院落里。光线透过树影,有一些斑驳。
清早,凉风习习,这是热带地区一天中最好的时光。甚至,不远处的芒果林里,还有依稀的香味飘来。我走出我的小屋,走过碎石铺就的小路,去菜园子旁边简陋的女厕。杰内芭看着我走向女厕,随即提一桶水,放在女厕门口。我看见那桶水,便知道女厕的抽水马桶又坏了。
她打扫院落,清理树下聚拢在一起的落叶。
她在水台上洗衣服。我的男同胞们的工作服,又硬又脏。一件件泡在大塑料盆里,倒入洗衣粉,在搓板上揉搓,再漂洗干净。她依然不坐,她站着洗。腰身弯成一百八十度,臀部高高翘起。
她去整理蔬菜园子,给豆角搭架子,给蔬菜捉虫。我们没有杀虫剂,这里买不到杀虫剂。她给蔬菜浇水,旱季的土地,像一个干渴了很久的旅者,汩汩的水流,不一会儿就被张开的嘴巴吞咽得无影无踪了。
干完这些活计,她会稍微歇息一会儿。这会儿,也通常是我吃早餐的时间。我往树下一站,杰内芭就搬来了一把椅子,然后站在离我不远的树荫下,等着我吃完了早饭好收拾餐桌。
杰内芭常常给我熬“古斯古斯”粥。她知道我迷恋这种谷物的香味是从她家的灶台上开始的。我迷恋这种粥以至成瘾。我甚至让杰内芭带我去田野里识别这种作物,妄想知道它的种植方式,以便回国后能够长期食用。当然这是妄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才是天意。
遇上收获玉米的季节,我们能吃上她家地里的鲜玉米。她用头顶来小半袋子,用小炭炉为我们烤。左手拿蒲扇,右手翻烤。那会儿许是兴奋,她忘记了不笑。她笑得黑洞洞的。一群人站在院子里,忙着啃新鲜的玉米,没人关注她的丑。饱满的鲜玉米,我的男同胞们也吃得很香甜,他们忘记了他们曾经说过的刻薄话,他们的吞咽没有障碍。
(四)
杰内芭似乎一直对我心存感激,她以为她能在这儿工作是我努力争取的结果。其实,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是主管发了善心。人心的深处,善的念头像潮水一样,会时时退去却也会时时涌来。
她常常让大女儿法蒂姆,为我送来新鲜的木瓜或芒果。有时也让小儿子玛玛杜送来一袋炒花生。孩子们轻轻地敲我的门,我打开时,他们并不进来,隔着门框递给我。又不急着走,等着我给他们几粒糖。
杰内芭在这个院子里工作的全部报酬,是每月三万西郎。
这笔钱,由我递给她。
五号是发薪日,便是工地的节日,工人们大多穿戴整齐,排成长队。杰内芭也穿上她的新衣裙,紫色的花朵。
我记住了用右手给工人们发工资,他们也一律用右手接过。杰内芭告诉我,《古兰经》上说了,右手是干净的,用来做快乐的事情。
领薪水,确实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贡芭和嘎佳,这两个年轻的姑娘,每个月领了工资都要去七十公里外的大城市锡加索买漂亮的新衣服,做时髦的新发型。然后浑身香味缭绕地回来,站在我面前,等着我的惊讶和赞美。附近村子里的女人们,常来我们的院子里欣赏她们。小院因此热闹起来。她们引领着尼埃纳小镇服装和发型的新时尚。每逢这个时候,杰内芭总是神往地看着这两个姑娘,嘴里念叨着“若力、若力”,神态却是游离的。她知道她不能与贡芭、嘎佳相比,贡芭和嘎佳是主厨,薪酬比勤杂工高出许多。她们又都是年轻的未婚姑娘,用一句很中国的话说,贡芭和嘎佳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况且在我们的院子里工作,一日三餐又是免费供给的。所以贡芭和嘎佳是两个在钱财上无忧无虑的姑娘,她们若有忧虑,那可能是来自于爱情了。
我在雨季的第一场暴雨来临的时候,看见了杰内芭眼里的那束光芒。
或许是因为每月有了一笔固定的收入,这束光芒映照的理想,似乎不再遥不可及。
她的理想是把她家的两间茅草房顶,换上铁皮瓦,雨季时就不必担心房子漏水了。若是还有余力,那就再在房子外建一圈院墙吧,土坯的就行。
雨的频率越来越稠密,暴雨敲击在铁皮瓦上,铿锵之声像催促的号令。
铁皮瓦,在整个雨季,吸引了杰内芭的全部注意力。
我在那束渴望光芒的暗示下,也开始注意这种普通的建筑材料。我们院子里的房子,因为有着清一色的铁皮瓦,在原野里很是抢眼。在附近的一片茅草村舍中,也偶有殷实人家的房子用到这种建筑材料。在尼埃纳熙熙攘攘、尘土飞扬的周日集市上,我去找过铁皮瓦。售价不菲,少有人问津。
我替杰内芭算过她家的收支情况。我甚至在当地的工人中打听,我知道了一个人维持基本的温饱需要六千西郎。杰内芭有五个孩子,一共需要三万西郎,这恰好是她的工资,是我每月用右手递给她的数目。我在计算器上按下这些数字后,常常暗暗地替杰内芭松一口气。她的孩子们总算是衣食无忧了。但是,紧接着一深想,我又会为她焦虑。这只是基本的温饱,不饿肚子而已。孩子们还要接受教育,土坯的房子在每年的雨季来临前还要加固维护,这些开支,杰内芭去哪里弄呢?自家地里的花生、玉米,树上的芒果、木瓜,都是随天长的东西,没有人去侍弄。非洲农民种地,从来不去伺候庄稼,田野里野草和庄稼平分天下。风调雨顺的年头能顾上一家人的肠胃,遇上灾年,或许就是颗粒无收了。还有穿衣,虽然小一点的两个男孩几乎可以终年赤身裸体,但稍长一些的姑娘们,是断然要像所有的乡村女孩一样,有两件像样的鲜艳衣裙的。更不敢想象的是医疗费。霍乱、疟疾肆虐的地方,一旦感染,治疗不及时,幼小的孩子,被灌木林里的乱坟岗收留,是惯常的事情。
好在尼埃纳这一带,近几年一直风调雨顺,杰内芭家地里的粮食,或许足够孩子们吃饱肚子了。这样,在下一个雨季时,她或许就能攒下两间铁皮屋顶的钱了。
这个雨季,两间茅草房一直安然无恙。
(五)
在接下来的旱季里,我和杰内芭之间保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雨暂时退去,杰内芭也暂时收敛了眼睛里那束对铁皮瓦的光芒。她开始着手实现她的另一个理想。她要为她的院墙暗暗地做土坯。旱季正是做土坯的时候。原野里有的是粘性极好的红土,只要有水,有力气。
杰内芭需要的是水,但她不说,她偷偷地用一根长长的胶皮管,接在我们院子水井的水阀上。管子在杂草的掩护下,伸向铁丝网外的原野。
我早晨跑步经过一块空地,听到了夯土的声音。
一直跟着我的非洲狗胖胖,发出了欢快的叫声。那是嗅到了熟悉气味的叫喊。
我拨开草丛,看见了杰内芭。
在那里,杰内芭在杂草丛中,平整出了一块空地。用来掘土的镐头和铁锨,放在汩汩流淌的水管边。一个半大的小伙子,是杰内芭的帮手,我猜想大约是亲戚或是乡邻。
我发现了杰内芭的秘密。我看见杰内芭慌乱的神色,我诡异地冲她一笑,我告诉她我会帮助她隐藏着这个秘密。她只是在干完了院子里的活计后,才去制造她的土坯的,这符合我缄默的原则。至于水,本就是这片土地之下的蕴藏,本就是属于她的。
我曾经还一度想把每天的健身项目改成夯土坯,但终究觉得那还是需要一些技术的,就作罢了。
不久之后,杰内芭的秘密就不再是我和她的秘密了,大家都知道了。我的一些男同胞们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一半像游戏一半是好奇般地帮助她夯过土坯。那片小空地上,黄昏时常常人声嘈杂,非洲狗胖胖上蹿下跳,一派融洽景象。
我避开人声,独自穿过灌木林,去杰内芭家。还是不进去,远远地张望。法蒂姆正在给玛玛杜洗澡,用半个葫芦瓢舀着水,淋在泥鳅一样光滑的小身体上。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有一个院落了,紫色芒果树下的世界,是不是一下子变小了呢?小到杰内芭和孩子们觉得安全、安然。
某一天,紫色芒果树下的杰内芭,这个小院落的女主人,她可以高声大气地吆喝她的孩子们,指挥八岁的女孩加戈加翻晒花生,指派十岁的女孩乌木给弟弟玛玛杜洗澡,让十二岁的法蒂姆去井台打水。在雨季的夜里,他们睡在有着铁皮瓦屋顶的房子里。
......
我没有等到杰内芭实现她的理想,就离开了尼埃纳小镇。我去了另一个驻地杰杰纳。那时马里的局势开始紧张了,政府军和北方沙漠里的反对武装激战正酣,尼埃纳这个驻点,出于安全因素,撤销了。
那些天,杰内芭情绪复杂。她知道我们要撤离,先是忧虑从此失去了一份工作,继而又很是兴奋。她找到善良的主管,恳请把房子上的旧铁皮瓦,低价一些卖给她。她攒下了这笔购买旧铁皮瓦的钱。
她以为那房子是要拆除的。
她不知道,根据协议,我们院子里的房子,要完好地交给当地政府。
她瞬间就变了脸色,像突然得了疟疾一样,无力、虚弱。
......
我离开的那一天,杰内芭给我熬了“古斯古斯”粥。法蒂姆戴了一条缀着亮片的新头巾,在我们满地狼藉的院子里,我们告别。法蒂姆揽着我的腰,说她很喜欢我送给她的旧连衣裙,她一连说了一串“若力若力若力”,禁不住的欣喜,漾在她十二岁的脸上。玛玛杜破天荒地穿了一条短裤,用刚抓完泥巴的小手,从短裤的口袋里给我抓了一把花生。
那一天,刮着大风,浑黄的天空里,漂浮着撒哈拉吹来的沙子。天地间茫然一片。
杰内芭,站在乳油树下看着我。眼神,像这浑黄的天空一样。
雨季,是不是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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