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娘

                                                                          一

     娘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手术车上微笑，穿着绿色衣服的女护士轻轻推着，我与姐姐哥哥一直围着她。面对娘的微笑，我知道她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病，更不知道自己要动手术了。我们没有像哄婴儿一样去哄她，姐姐们噙着泪，临到手术室门口时，娘摆摆手不让我们送了，示意我们等她回来。手术室的门关上了，门口的红灯亮了，血一般的红灯，闪得我心焦，我的心也随着进了手术室，我们站在外面等待，二姐失声痛哭，她后悔自己没照顾好娘，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墙壁上时钟一分一秒的走着，节奏是那么缓慢。
   二姐去做饭的片刻，娘摔了一跤，倒地后娘一直喊二姐，听到娘的喊声，二姐扔下刚要入锅的馍就跑了出来，她想把娘扶起来，可是胖胖的娘已经站不起来了。二姐的力量不能把娘扶起来，跑出家门去村里找人。村街上空荡荡，家家户户紧闭院门，村里没了人影，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人，二姐不敢喊。在村里没寻到人，二姐又飞奔跑到桥头小卖部里，喊来我堂叔，二人才把我娘抬到床上。二姐又给在城里的我们打电话，我们都到家后，坐在娘的床头，痴呆的娘竟然问我们怎么回来了。大哥问二姐，娘是否还能走路，二姐说不能走，哥判断可能骨折了，赶快去医院。侄子把车开来，我们送娘去了医院。一路上，娘没一丝疼痛感，二姐一直抱怨自己，本来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就在一霎那。大哥劝二姐不要再抱怨自己了，谁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本来痴呆病人就不好伺候。
   娘痴呆后静不下来，一直这屋走到那屋，又从屋跑到院子里，二姐一直跟着，娘不要二姐搀扶她，二姐上手去搀，她骂二姐；“我还没老呢，扶什么扶。”面对快九十的娘，二姐只有偷偷抹泪。
   父亲在世时，痴呆的娘搬个板凳坐在父亲床头，骂到深夜，父亲蒙着头倦伏在被窝里，用棉花塞住耳朵。看到父亲痛苦的样子，我想哭，我知道父亲一直在忍受。我们去劝娘，别骂俺爹了，她不听，谁劝她，她就拿起拐杖打谁，我劝父亲出去，不待在她身边，父亲说；“我不能走，她骂就让她骂吧，我走了，她没人骂了就该泄气了，你娘只要泄了气，人就完了，她骂得凶，说明她底气足，人没了底气就会卧床，到了卧床的地步，离死就近了。”父亲说的话也在理，父亲在用自己的痛苦为娘延续生命。
   父亲去世了，棺材摆在堂屋里，族人与亲属都伏在父亲的棺材边痛哭，在外屋的娘柱杖走进来，看到一个人就问；“谁死了，你们哭谁哩？”穿着白孝衣的三姐把娘扶进了里屋，娘说；“我没死，你为啥给我穿孝，是不是咒我早死哩。”她也许不敢信父亲去世的事实，也许哪根神经在控制她的思想。等父亲将要被抬出屋时，娘憋不住了，走到父亲的棺材前，用拐杖使劲敲打棺材；“傻稳啊，你坏良心了，你就这么走了，怎么不带我走啊，还让我再继续受罪。”看到娘的样子，叔与姑泣不成声。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娘老了老了会得这种病，娘是开朗脾气，爱说爱笑，婶子每次回来与她说话，妯娌俩的笑声能听半个村子。

                                                                       二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我们快速走了过去，娘睡着了，苍白的脸上皱纹紧锁着，姐又哭泣，护士告诉我们；“别哭，手术非常成功，骨头接上了。”又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坚强的老太太。”我们把娘推到了病房，又轻轻把她移到病床上。也许麻药的问题，她一直昏睡，我问护士娘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她说没事，麻药过了就清醒了，然后她给娘注射药物，娘吃得胖胖的，护士找血管找了好久才找到，尖尖的针头刺进血管，一股殷红的血流出，随着药水的反推，血又回到了血管里，粘好胶布固定了针头，不让它掉了。完了，安排我们倒些加温的水，不然手会痛的。
   药水一滴一滴进了娘的血管里，娘均匀呼吸着，姐坐在娘身边摸着她的手，怕她的手乱动把针头甩掉了。娘一直昏睡，我们几双眼睛一直盯着她。娘在病床上完全失去了霸气，她是一个怪脾气的人，喜欢争强，一家人在她的操劳下，生活始终在上游。父亲平时不爱管闲事，爷爷去世后，父亲去当了兵，做为新媳妇的娘开始做了当家人。叔叔姑姑都是孩子，家里还有年迈的太爷爷与病床上的奶奶。娘便拉扯小的，伺候老的，一直到土地改革。土地改革，家被划成地主成份，全部的家财归了集体，只剩下一座老房子。叔叔上学非常争气，考取了大学，当时是地主成份，娘怕人家不让叔叔上学，就让叔叔跟了成份好的亲戚。姑与娘在家伺候老人，靠工分吃饭，爱逞强的娘干活不逊色男人，挣来的工分能换来粮食。奶奶熬不过病去世了，父亲与叔叔回来，没钱置买棺材，用门板钉个木匣子埋葬了奶奶。父亲退伍回来后，去了学校教学挣工分。没过几年村前的河开挖，村里的人都挪走了，村民挪的四零八散。我们一家人就分别住进了两个村子，大姐陪太爷爷住了丁村，父亲与母亲带着三姐四姐哥哥住进了杨村，二姐去了二叔家。我出生两年河挖好了，全家人都回到了本村居住，没多久，太爷爷去世，父亲用了几块薄木板做了简易棺材葬了太爷爷。家终于安定了，回家后的村民没粮食吃，靠政府救济，微弱的救济粮吃不了太久，娘便领着姐姐们挖野菜，野菜挖完了就吃榆树皮，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哥哥只剩下了骨头架子。我记事后，又一次土地改革，分了田地，大家的日子逐渐好转了，娘开始养蚕，养了几年的蚕，家境稍微富裕些了，哥哥也结了婚，大姐的婆家日子过得稍微好些，经常往家里拿东西作为救济。我十三岁才知道什么是白面馍，第一次吃的时候，肚子撑了几天。白面馍不是常吃的，要用粗粮搭配，巧手的娘便想着法做饭，红薯叶，豆腐渣，榆钱，槐花，萝卜樱，野菜，这些现在没人吃的东西，在那个时候，就是美食。父亲经常夸娘的功劳，不是娘撑起这个家，就不会有现在。父亲感恩娘一生，临去世还牵挂娘，让我们不能亏她，她虽然老了得了痴呆，随她吧，爱怎么骂就怎么骂。

                                                                        三

   麻醉药力终于过去了，娘醒了，睁开眼看看四周的我们问；”我在哪里啊，这屋里怎么这么多人。”说完就动身子，姐忙按住她，不让她动，娘动了几下没动成，急了，就骂起来；“你个死妮子，想困死我吗？”不知内情的临床陪护人，说娘的脾气怪，姐告诉他说娘就这样，习惯了。几个姐姐与哥小时候没少挨娘的打骂，脾气怪的娘只要他们不听话了就用鞋底打，我小时淘气，也没少挨打，俗话说；“棍下出孝子。”这话在我们几个身上应验，不管娘怎么打骂，谁也没顶过嘴。自己有了孩子后，更知道娘的辛酸与苦心。
   大姐给了娘做好了饭，端到病床前，娘饿了，吃了一碗鸡蛋羹，她吃完便让我们去吃饭，从她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的痛苦，别的病人都痛的直叫，从摔倒，到现在娘没喊过一声痛，我甚至怀疑她管制痛的神经断裂了。别说老人，就是年轻人腿断了，不会不喊痛的，特别是麻药失去了作用。手术刀是残酷的，它把皮肉与骨头分离，殷红的血流着，白森森的骨头用钛板夹着然后用钛钉固定着，钻骨头眼的电钻“嘶嘶”作响。再把皮肉用针线缝合，这样能不痛吗。玻璃划破手指还把我痛的直跺脚。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支配娘的思想。医生与护士每次来检查，都夸娘坚强，真的没见过这么大年龄了，身体素质这么好，做手术时，医生在没做之前心里捏把汗，毕竟年龄大了。
   娘睡不着，手也不闲着，一会摸摸针管，一会摸摸加温的瓶子，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谁也不理。忽然，她看到了邻床上的中年妇女，她哈哈大笑起来；“她装的，不干活，躺在床上装病，缠着他男人不让下地干活。”我真切看到了那妇女的脸在扭曲，先是惊疑，再是微怒，面对我们一群人，她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把娘的疯话强咽进肚子里。大姐忙给她小声解释说；“俺娘有点傻了，你别与她一样，心里不舒服，我给你赔不是。”妇女脸上的微怒顿时没了，有了同情的表情；“唉，老年人这样的病多啊，怪不得她反常，我做手术麻药力过去了，伤口处钻心的痛，痛的我喊了几个半夜，哭了多少场，俺闺女看到我痛的样子，哭的心焦。”
    护士来换药了，长长的纱布一圈圈从腿上剥下来，白色的纱布被渗出的血染成了红色，纱布剥完，伤口完全裸露在目光下，将近一尺长的伤口，用黑色的羊肠线密密麻麻缝合着，似一条长长的虫子在腿上趴着，缝隙处还在渗血，护士用药棉拭去，有一滴血珠在缝隙处聚成。我忙问护士；“碍事吗？”护士边擦去血水边透过口罩说；“没事，里面的血水渗完了，就不渗了。”上完药，护士又把新纱布一层层的缠起。我问娘；“痛吗？”娘却说；“这是干啥的，摸我的腿干啥啊？”我急了，大声问；“娘，你真的不痛吗？”
娘纳闷的抬头看着我；“你这孩子，嚎那么大声干嘛，痛什么，不痛。”姐难过的背过了头，偷偷抹眼泪，哥叹口气出了病房门。

                                                                        四

   经过我们几个轮流细心照料，娘出院了，临走时，医生安排不要过早走动，在床上多躺一些日子。回到家后，娘躺在床上一会坐起来，一会躺下，谁说她不让动她就哭；“没你父亲了，你们轮流欺负我，不让我吃，不让我动，想让我早死。”哭完，用衣服袖子一抹泪，就开始骂，骂东家，骂西家，骂姐，骂父亲，骂哥，骂我，从中午一直骂到下午不停息，中间，我姐问她；“全家你都骂了一遍，怎么不骂你孙子与媳妇呢？”娘说；“不骂媳妇，俺媳妇对俺好，也不骂孙子，孙子天天给俺掂尿盆。”把姐气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娘的床头有个木柜子，不大，上下两层，柜子上层装的是亲戚来看娘拿的礼品，柜子的下层装的是鸡蛋，鸭蛋，牛肉等。柜子门天天被一把锁锁着，钥匙娘放在床头，能打开柜子的人，是我儿子与侄子，其他人免谈。姐怕鸡蛋与牛肉放坏了，建议拿出来吃掉，与娘商议时，怎么也不成，反而惹来一顿臭骂；“俺还没死呢，就想来分俺的家业，天天啥事都不想，就想着吃俺这点东西。”姐气得边哭边说；“我不是怕东西放坏了吗。”哥劝姐不要哭，也不要生气，她放着就放着吧，放坏了就扔掉。我知道这是娘的心结，她过惯了苦日子，没有痴呆前，经常安排我要节省，不要大手大脚，一旦过穷了日子，没法活。
   小时候的苦日子，娘把白面留着，也是在这个柜子里紧紧锁着，平时吃些粗粮，等到农忙或者过节时，才拿出白面吃。我儿子与侄子吃剩的东西，做爹的我们，都不喜欢吃。娘看到怕浪费，自己拿起来吃掉。四姐的孩子到了我家，孩子小，顽皮，一个夹肉的馍咬了一口就扔了，娘看到了，骂我四姐怎么教孩子的，这样下去，能行吗，这粮食从播种到白面要多少汗水。四姐挨了一顿骂，气得饭也不吃了，拉着孩子走了。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娘说；“生气就走吧，不能养个孩子是败家子。”柜子就是娘的仓库，我小时候为了寻找好吃的，就淘气把锁弄坏几次，每次都要挨顿打。痴呆后的娘，始终没放权，姐在家伺候她三年了，钥匙还在娘的床头一直放着，谁也不去动一下。
   四年内，娘一直骂，天天骂，四年内的娘，瘦了下来，胖胖的身体消瘦了，药的副作用使头发一缕缕掉下，头顶秃了几处，黑瘦的脸只剩下了皱纹。为了娘的病，二姐四处烧香，求药，该信的不该信的都信了。她的虔诚始终没有治好娘的病，我与哥跑了很多家医院，我甚至求到了在北京医院的朋友，对于痴呆都没什么好的疗效。娘还在一直骂，从黎明到天黑。累了，就睡觉。二姐耳朵里的茧一层层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