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夜

　村夜
　　1
　　天色微黑，我靠在靠背上看书。夜很静，鸟儿们也睡得很早，也听不到汽车的轰鸣。孩子在一楼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就用它百米的速度冲进我的耳孔。书其实并不赖，可我只看了几个篇章就再也无心看下去。这个时候睡觉似乎有些早，我是说和我以往的睡觉时间相比。
　　以往的这个时刻，母亲、孩子、我和妻都正在一楼看电视。准确地说是孩子正在看电视，母亲只是坐在门边看我们。我和妻在说些闲话，或是关于我们学校的，或是关于家里的。最先是母亲去洗睡，再就是孩子，最后是我们。
　　妻子不在家的夜晚，我就一个人先睡了，竟然懒得连脚都不想洗。上边通知说让妻出去培训一年，妻征求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去，怎么不去！嘴上是表示对她的支持，心里想着：这下我就自由了。没人抱怨我花钱厉害，没人会说我不该又去参加宴席，醉酒归来。
　　可毕竟有些不习惯，周末回家没人问我想吃什么饭，反倒是不太会做饭的我问孩子：想吃什么饭？孩子说：吃削面，不要削得太厚。我小心翼翼，每一刀下去足足用有两秒钟，可孩子还是说：你看你，还是削得这样厚，一点都跟不上我妈。妻子在家我就像个孩子，饭她做，衣服她洗，我什么心都不用操；妻子不在家，我还是像个孩子，孩子批评我饭做得不好时就把我当成孩子。
　　我起床，在楼顶转了一圈。狗肯定和鸟儿都约好了，在睡眠缺失的年代，今晚，它们要好好入睡。听不到犬吠，当然也就没有了归人。更何况这是初夏，风雪也不可能来临。
　　2
　　我从周五晚一直睡到周六早上十点多才起来给母亲和孩子做饭，吃完饭又睡。到了下午四点多起床再给母亲和孩子做饭，吃完饭继续睡。凌晨三点多就醒了。准确地说是被“算黄算割”鸟叫醒的。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它就这么一直不停地叫着。昨夜它睡好了，今夜就一直这样不停地叫着。“算黄算割”鸟的确是农民的好朋友，它似乎比农民自己更关心一年的收成。如果听到它开始鸣叫了，赶快到地头去看，小麦一定开始变黄了。我在想，它们的称职程度绝对不亚于今天的巡视组。没见到过哪个巡视组会在夜间展开工作的，而且更没见到过哪个巡视组能够去巡视一个农村的地头的。农民的幸福与不幸福，丰收与不丰收只有“算黄算割”鸟清楚，它们走的才是真正的群众路线，它们才是农民的好朋友。或许它昨夜一直没睡，它们一直在远处看着麦田呢。只是到了今夜这凌晨的时候麦子才开始变黄，所以它们就叫了起来——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躺在床上，我在想：父亲能够听到这鸟鸣吗？在另一个世界他还在耕种吗？他是否已经起床准备开始收割？他是否会想起那一年的那场冰雹？
　　那一年，我们家种的小麦眼看就要获得丰收。七八亩地的麦子就像几十万，不，应该是像几千万的士兵正精神抖擞地站立在麦田里，父亲站在地头，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他的内心充满喜悦，因为他即将带领着这些士兵去攻克敌军的堡垒，堡垒里边住着一个让他最恐惧的魔君，这个魔君就叫做饥饿。
　　当算黄算割鸟开始叫的时候，父亲没有动用他的镰刀，他必须要等这些麦子完全变黄，颗粒完全饱满后才割，这样小麦的出面率才高。换句话说，他要让他的士兵们吃好喝好，身体长得强壮、练得强壮后才能派他们去打仗。早年父亲被饥饿这个魔君打得够呛，他要反击，所以他尽可能不打无把握之仗。就这样到了父亲正式开始收割小麦的时候，已经到了端午节了。
　　父亲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阴谋，或者说，他能想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阴谋，只是他没想到他最敬仰的上天竟然会从背后给他一刀。那天天气很好，父亲、母亲、哥哥都去地里割麦了，姑父也来帮忙。两个姐姐在家做饭。我还小，就像现在一样，躺在床上睡觉。他们只是在吃早饭时才一人背着一捆小麦回来，其余的都用麦秸秆捆成一个个小捆立在麦田中，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小小的金人。父亲只顾着埋头收割，他甚至顾不上点上一袋烟。
　　乌云突然就聚集起来，风突然就狂吹起来。闪电战，这绝对是一场闪电战。天忽然就黑了，父亲觉得不对，喊着姑父、母亲和哥哥：快走。哥哥舍不得那些小金人，硬是捆了一捆，背起来刚走几步，这捆金人就被狂风吹翻了，接着冰雹就落在他头上。若干年后我写过一篇文字，里边这样写道：
　　哥哥不舍那小金人，硬是背上十几个跟在大家后面跑。但那一捆金人还是被风狠狠地摔倒在地上，金黄的颗粒散落一地。
　　那年的端午，饭没吃好。父亲的心在流血。
　　没有被割的麦子，全部悲壮地倒在泥土中。饱满的麦粒浸透了水分，父亲的心痛便同麦粒一同发芽。
　　当太阳把地皮晒干的时候，父亲又开始挥动他的镰刀。他每用力割一下，就有无数的灰尘扑向他的鼻孔。他把所有已经发芽的麦粒都收进粮仓，也把数也数不清的灰尘装进他的腹藏。
　　后来，父亲被查出患了肺癌。我以为他的病源于吸烟，但所有的人都说他实际上是死于这次收割。
　　这一年，端午的冰雹，给了父亲内心以重创，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殇！
　　如果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还在耕种，如果他今夜也听到了算黄算割鸟的鸣叫声，他应该已经起床了吧！
　　我似乎听见了父亲的咳嗽声。都多少年了？我还是没习惯没有父亲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