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如常开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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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如常开
文/张静
关于桐花的记忆不少,大都藏在早年那些旧得发黄的时光里。
小时候,那片生我养我的旧村子里,太多的桐花生长着,一棵连着一棵,将一家家破旧的、低矮的房屋罩得严严实实。谷雨前后,是桐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若随意走走,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甚至沟边的马坊旁边,都开满了一朵朵紫色的,奶白的桐花,兀自开得放纵和恣意。
婆是不大喜欢桐树的,说这树种木质疏松,且是空心的,做不得盖房用的大梁,最多谁家娶媳妇打一张桌子、炕柜或箱子什么的,是贱树,不值钱,没什么大用场。可她喜欢种桐树,老屋院子的墙角,五六棵,站成一排,像哨兵一样,一季一季,一年一年,守护着院子。
待我背着书包上学了,在课文里看到春天里,夏天里,在城市的公园里,会开出那么多姹紫嫣红、妖娆名贵的花儿,可我的小乡村里,陪伴我的,除了杏树,桃树,梨树,石榴树之外,剩下的,大抵只有槐树和桐树尚且还能开花。书本里的牡丹,月季、樱花,梅花等,我只能任意想象她烂漫开花的模样了。
有一回,婆在桐树下做针线活,桐花开在她身边,开得肥硕,丰满,她丝毫不理会,仿若这花儿与她无关。我从她身上、发梢上拿下一两朵落下的桐花,问,婆呀,书上那么多好看的花树,村子里为啥不栽些?哪料到她头也不抬,随口说,丫儿、那些花树,太娇气,咱庄户人家的院子里,得种一些容易成活,不用伺候的树,开不开花,不打紧,再说了,那些空地,空也是空着,随便种些什么,全当遮遮日头吧。
婆说完,还指着顺着灶房外檐的一棵桐树给我打比方,你看咱家这泡桐,像离娘的娃,不用浇水和施肥,自己扎在泥土里,长得猛快,才几年,便会出落成碗口粗细。后来,小叔的脸上长满了粉刺和痘痘,痒得他两只手胡乱在脸上抓,抓得满脸的血印子。婆用刚飘落的桐花搓揉出汁水来,在小叔脸上一遍遍擦,很神奇,擦了一段时间后,小叔脸上的粉刺和痘痘真的少了许多。婆心满意足地看着小叔渐渐光堂的脸,自言自语说,这泡桐吆,也就这点用处了。
我一年年长大,院子里的桐树一年年变粗,每一年,满树的花儿都会如常开,喇叭状,白是青白,紫是淡紫,相互晕染,说不上绚丽,却是一树一味的古旧颜色,惊惊乍乍地让乡野村落里一段简陋的春光,水一般倾泻。
婆很喜欢闻桐花的味道,虽然一会以来,她都不屑看那兀自开得疯了一般的花儿,却熟稔一缕香,眷恋那一缕香。暮春的午后,拾掇好院落和家务,安顿好七八个叽叽喳喳的孙子孙女后,婆会珍惜洒落在旧院子的每一寸阳光,她从厢房里端出来一个针线箩筐,拿出鞋垫、鞋底,坐在桐树下,一针一线忙做起来。
乡下的春天来得晚,去的也晚。五月的风,柔柔的,送来青草和麦子的味道;五月的桐花,似隐逸了的、或者说寂寞了许久的热情,陡然醒了。我的眼前,自家屋檐下,隔壁家院墙外,都会伸过来一朵朵桐花,从树梢,从屋顶,争先恐后开上瓦蓝的天宇。树下的婆专注做着针线活,任凭那花儿以仰望苍穹的微笑,缀满枝头,又以匍匐大地般的姿态,落入尘土。
那个时候,我已略知人间百味,略懂尘世情愫,看着熏暖的阳光一寸一寸地从院子里移走了,而婆依旧安然寂静地坐在桐花树下,直到一抹斜阳,一团火似地挂在西边的天空。那一瞬,一丝淡淡的怅然似青烟一般从我眼帘散开。是哦,亘古以来,婆和村子里所有的老女人们一样,食粗茶淡饭,穿素衣布鞋,日子寡淡着,清宁着。正如这一朵朵细碎如常的桐花,卑微地跻身于乡野间,寂静而落寞地盛开。我想,她们之所以喜欢坐在有阳光的树下,仅仅是想让一树葱茏,一树绿意,填满贫瘠单调的乡下日子,不喜不悲地送走一个个日出日落,还有什么呢?一定没有了!
后来,三叔、四叔都成家了,窄小的老屋终于塞不下这么多牵绊和缠绕了,父亲和母亲第一个搬出来了。母亲依旧学着婆的样子,在新庄子里栽了三棵桐树,一棵靠着土窑和厨房,其余两棵在大门口,待我上初中的时候,三棵桐树,一棵比一棵长得茁壮,母亲延续着婆所有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活空闲时,也喜欢坐在院子的桐树下,哼着好听的小曲,几番穿针引线后,一件新棉袄、新鞋子,或者一件新毛衣,妥帖而温暖。母亲身边,也有一滴滴的清露洒满田野,也有一只只的燕子筑巢欢唱,也有一抹抹的欢喜沁满眉目。只是,她的内心深处,那份在岁月深处早已沉寂下来的平宁,渐渐褪去了曾经天宽地阔的浓烈。不经意间,她的小半生,已疾驰而去。
母亲很安于自己的村妇日子,却一个劲要让我苦读,不要像她一样,围着锅台,熏着泥土过一辈子,还带着我去了省城的四姨妈家。那几日里,四姨妈带着我们穿梭在城里一条条繁华喧嚣的街巷和商场,徜徉在人潮涌动,花草吐艳的公园里,我的心中,竟然也升腾起了一股子热望和欲望,我也要成为城里人。
终于有一天,我从村子里走出来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城里的桐花树极少,即便有,也不被人注意,尤其是落雨的时候,巷子里不知谁家墙头上伸出几枝桐花,怯生生地开。风过,几片桐花,跌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被一辆辆车、一双双脚,随意碾过和踩踏,先是皱巴巴的,后被碾成一团花泥,很破败的模样。
再后来,爱上读书,爱上写作。我的校园里,唯一一棵桐树也会如期盛开。每一次,我从树下走过,心底总有一抹柔柔的亮光,带着一份回忆和念想,让我的脚步慢下来,任一树紫色的花香,沾满衣襟。
那日,独坐,随意翻古词旧诗。翻到“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翻到“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又翻到“自叹清明在远乡,桐花覆水葛溪长”的诗句,心中竟生几分欲说还休的感觉。这几笔,显然是古人借“桐花春雨”的意象来抒发思亲和怀旧之情,字里行间,桐花蓬蓬勃勃地盛开,细细碎碎地飘落,而那怅怅然的心绪,生生被扯回到那些久远的日子里。后来,又见友人泼墨而出“桐花万里路,白首不相离”,大抵也是这般心境吧?
读到这里,忍不住问自己,忽一日,它乡别院,偶见一株桐树,满树桐花,是否也会如古人一般?
这个五一节,回到我的老家,门口的两棵桐树已被砍得只剩半边了,父亲说,桐树长得太茂盛,挡住了路边的电线杆,不得已砍掉的。砍掉的粗壮枝干,随意被扔在后院的柴棚里,散成一堆。父亲闲下来了,嘴里叼根旱烟,坐在那里,一枝一杆劈成柴禾用。地上,一串串未及凋谢的桐花,斜斜地,懒散地趴在地上,像父辈们渐渐老去的日子,杂沓、平素和无常。
吃罢中饭,驱车至公公家,已是黄昏。这里地处旱塬地带,显然比八百里的关中道的春天要来得晚一些,老远看过去,顺着后院的土墙,立着几株高大婆娑的桐树,白色的桐花一簇簇密密匝匝地怒放,香气浓郁,老远就熏得人想打几个喷嚏。
院子里静悄悄的,后院传来斧子不紧不慢的声音。走近看,耳背的婆婆正坐在桐树下,劈着公公从果园里剪下的枝条,她整个人被埋在高高垒起来的柴跺上,她的后背,肩膀和眉梢上,几片桐花,正灼灼而开。(字数26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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