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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嘎宋的小男孩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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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叫嘎宋的小男孩

                                                                       贾志红

       是一个很英俊的小男孩。或许,他不叫嘎宋,他怎么会叫嘎宋呢?他应该叫芒杜?叫穆萨?这是班巴拉人惯常用的名字。嘎宋在法语里是小男孩的意思,而一个乡村的小男孩是不会取一个法语名字的。
      一个傍晚,我在Niena附近的村子里散步,在一个简陋的农舍旁,我遇见了一个机灵的小男孩。我随口喊了一声:“嗨,嘎宋。”他就乐呵呵地跑了过来,伸出他瘦瘦的小手,要和我握。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粒糖,拍了拍他的小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他很腼腆,看着我笑,紧紧地攥着那颗糖,并不急于剥开吃。我用刚学来的法语,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迷茫地摇头,我想一定是我的法语不够标准、不够地道,就指了指旁边的一株芒果树,像小学校的老师一样,夸张而清晰地说:“Mango”,又指了指稍远处的一株猴面包树,一字一顿地说:“Baobabe”,然后指指他的小鼻子,自作聪明地等着他回答我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愣了片刻,就笑了,然后出乎我意料地以极快的速度像一只伶俐的小猴一样只蹭蹭几下子就爬上了那棵高大的芒果树,在我的愕然中,给我摘了一个大大的芒果。
      那个傍晚,这个听不懂我任何问话的小家伙,就那样一直跟着我,刚开始是怯怯地跟在后面,我冲他微笑了几次以后,他就紧撵几步,和我并排走在了一起,大大的清澈的眼睛闪在浓密的微微上翘的眼睫毛里,那么好奇地偷偷地看我。褴褛的衣衫,宽宽大大地穿在他瘦小的身躯上,赤着脚,走在一条土红色的乡间小路上。落日的余晖,斜斜地从原野里洒过来,照在我手里捧着的那个黄灿灿的大芒果上。他的手心里则攥着一粒小小的糖。
      直到分别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一直叫他“嘎宋”。我每喊一声嘎宋,他就腼腆地笑一次,露出格外洁白的牙齿。他在我们驻地的大门外站了好久好久,很新奇地向里面张望着,大而深的眼睛里,弥漫着渴望。
      后来,他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铁丝网外的田野小径上了。他的面貌在我的脑海里也随着天色一起模糊起来。我努力地想记住他,不让他湮没在那些在我看来几乎一摸一样的面孔里。
      在马里的乡间,在我们驻地的周围,有很多这样的十几岁的男孩子,个个都很俊朗,都有大大的眼睛和浓密的睫毛,都穿着破旧的宽大的衣衫,都赤脚,都灵巧得像一只猴子一样在树上荡来荡去。他们不上学,不识字,不懂官方语言法语。他们放牛、放羊,雨季到来的时候,和成年人一样扶犁耕田赶牛种地,天天奔跑的那一方原野既是他们童年的乐园,也是他们一生要为之辛劳的整个世界。
      他到底叫什么呢?就叫他嘎宋吧。他会认可这个名字吗?我看着手里那个鲜艳的芒果,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这么想。
       此后的许多天,就象有一种默契一样,我们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在那条曾经一起走过的小路上相遇。他远远地看见我就会从牛群里飞奔过来,很兴奋地挥着手臂,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用脏脏的衣袖擦着黑黑的小脸,然后又怕我不认识他似的,嘴里不停地喊着:“嘎宋!嘎宋!”,直到看见我笑了,才放心了一般,露出他惯有的腼腆的笑,还有那一口格外洁白的小牙齿。
      如果天色还早,他不急于赶牛回家,他就会陪我跑步,就在那条土路上,来回地跑。我们不说一句话,我们也没法说话,我们微笑,他冲我笑一下,我再冲他笑一下,有时候我还会伸出手,摸摸他贴着头皮长的软绒绒的卷发,他就更加腼腆地笑,在腼腆里还有一丝羞怯。我们边跑边看夕阳,看天边绯红的晚霞,看风从芒果树的树梢掠过,看不知名的小鸟大胆地站在他的牛背上,而那些背上鼓着一个大大的水囊的牛儿,悠闲地啃着茵茵的青草……为什么要说话呢?不说,只要喊一声嘎宋就够了,就这样喊:“嗨,嘎宋。”
      跑累了时,他就会带我到附近田野里的某棵树下,从一个小树洞里取出一把用树枝和橡皮筋自制的弹弓,捡一块小石头,嗖地一声射出去,再调皮地递给我,用眼神鼓励我也试试。这时的嘎宋,脸上少了腼腆和羞怯,更多的是一个机灵的男孩子的天生顽皮。
       而当他陶醉般地弹着那一把他从树枝上取下来的、显然也完全是他自制的小琴的时候,我真的为这个被我叫做嘎宋的小男孩感动了。
       那是一把琴吗?一支小木棍的一端捆着一个废旧的小塑料瓶子,一根细细的尼龙线固定在它们的两端。我拿在手里时,无论怎样也无法将这些和一把琴联系起来。嘎宋看见我在发愣,拿过他的小琴,非常熟练地抱在胸前,用右手的大拇指弹拨着,那根尼龙线竟发出了欢快的声音。是的,是欢快的声音。是我在马里的很多地方听到过的节奏极其紧凑欢快的一种旋律。嘎宋,也完全陶醉了,他像一个真正的乐手一样,沉浸在他的音乐里,头和双肩都随着旋律有节奏地摇摆着,赤着的一只脚在红土地上一顿一点地和着节拍,那张瘦削的小脸,那双乌黑的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快乐而生动。
       那真的是一把琴。谁又能说那不是一把琴呢?能让欢快的音乐在田野里飞扬,能让惬意在心间流淌,那就是一把真正的琴。
       那个傍晚,我是哼着小曲儿走回驻地的。而嘎宋,和他的牛群一起,在一群群归林的倦鸟的啾啾声中,一定也唱着一首他自己的歌。
      也有许多天见不到他的身影的时候,我就会在某一个闲暇的黄昏,衣袋里装满了糖,去我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小村庄里找他。其实我也没有刻意地去找,我不敢冒然地闯进这个非洲小国的任何一户普通的人家,尽管他们非常友好。我只是在那间茅草顶土坯墙的农舍外,多徘徊了一阵子,在那株他为我摘下一个大芒果的树下,多张望了一会儿,甚至在一些牛圈里,看到和他酷似的小小的忙碌的身影时,眼前亮了一下,但都不是他。虽然他们大都和他一样,有着瘦瘦的单薄的身板儿,有着卷卷的绒绒的头发,有着黑亮的清澈的眼睛,但他们没有他那样的腼腆而羞怯的微笑。有几次,我甚至带了相机,拎着三角架,想为他和他的家人,好好地拍几张照片,然后用我们的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送给这个也许从来就没有走出过这片土地,也从来就没有拍过照片的伶俐的孩子。但我却从来没有在他的村庄里找到过他。
      我又一次从那个小村子里略带失望地往回走。还是一个洒满夕阳的黄昏,还是那一条乡间的土路,一辆驴车正被一群调皮的男孩子们赶得飞快,他们站在车上,大声地说笑,打着呼哨,从我身旁疾驶而过。我站在路边,看着他们在荡起的一阵轻尘里远去。就在我打算收回视线的瞬间,一个小身影,敏捷地从驴车上跳了下来,快得像一阵小风一样,奔到我跟前,喘息着伸出他瘦瘦的小手拉住我的手,我惊喜地大喊了一声:“嘎宋!”,竟然觉得眼睛有些潮潮的了……
       那一天,嘎宋穿得很齐整,还破天荒地穿了一双真正的鞋子,而不是很多孩子们惯常穿的那种夹着脚趾头的拖鞋,小脸也格外干净。我想,那一天难道是一个什么节日吗?他不用衣衫不整地放牛,不用灰头土脸地帮助父母干活,而是这么体面地和小伙伴们一起赶着驴车出远门?那一天的嘎宋,许是穿了新衣服和鞋子的缘故,竟然有一些扭捏,不像以往那样,一见我就不由分说地和我一起跑步。他站在原地,有些犹豫地看着我,我猜想,也许他的节日里的节目还没有全部演完?那些和他一样在那一天穿得很整齐的小伙伴们,还在他们约定的地方等着他?于是,我微微地冲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头,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就继续我的跑步了。
然而,他仍然站在原地,并没有去追赶他的快乐的小伙伴们。我跑出了一段路,回头看他时,却发现他正在脱鞋子,很麻利地,一手一只地那么拎着,以很快的速度追了上来,脸上又露出那种我熟悉的羞怯的笑。那一刻,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瘦瘦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双显然很旧却被爱惜得很好的鞋子,心里暗暗涌过一些久违了的心酸。
       嘎宋,又那么自然又坦然地赤脚跑在满是碎碎的石子的红土路上了。鞋子对他来说,倒像是一件束缚他自由自在双脚的多余的物件。我们就这样跑着,依旧是迎着那一缕晚霞,依旧有云朵悠悠地在天边飘过,依旧有很淡很淡的月牙,像薄薄的纸片一样,早早地贴在淡蓝的天幕上。依旧没法交谈,依旧在暮色深了深了的时候,隔着铁丝网,看他远去的小小身影……
       在Niena的许多个寂静的夜晚,我在驻地发电机送出的灯光下静静地看一本书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和我同在一个夜幕下的嘎宋,想起这个无法和他有任何语言交流的黑皮肤的异国孩子,他在那间没有灯光的小茅草屋里,做着一个怎样的梦呢?梦里一定有他赤脚奔跑的田野,有和他朝夕相伴的牛群,有他顽皮的小伙伴,有他美丽的芒果树,还有那一把藏在树枝上的他的琴。
      我走出屋外,仰望长空,没有灯火的地方,星光总是那般明亮,望着那一颗最亮的星星,我突然有些感激这种语言交流的障碍,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必说,我们只需相视一笑,就都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自己的天空。你肯相信吗,在他的天空下,其实他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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