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烤烟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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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烤烟
(一)
“七匹狼神河镇丰家岭村单元基地示范点”这十几个字像一面面旗帜挺立在对面的山梁上,昭示着丰家岭村这二十余年来烤烟的成绩。
站在门口,一抬眼,这些字就会映入眼帘。看着看着,就望见父亲背着一筛烟叶从那山梁上走过来。父亲的脚步很快,烟叶就随着他的脚步在筛沿边扑闪扑闪着,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金黄的光。父亲全身已经湿透,汗珠不停地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不时地撩起衣襟擦拭脸上的汗珠。九七年,这是九七年父亲留给我的影像,距今已经十六年了。
女儿说,假如我爷活着,他是不会让你打我的。你打我的话,他就会打骂你的。女儿没见过她爷爷,但她知道她爷爷是疼爱她的。当然这只是她的想象,她假设她的爷爷还活着。十六年了,十六年中我缺失了父亲的责骂,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实际上,在我如女儿这般大的时候,父亲就不责骂我了。那时候,他总忙,忙着种烤烟,从开年一直要忙到阴历八九月。
父亲爱他的烤烟胜过了爱他自己。那年,他已经病得相当严重。但在地里采收烟叶的时候,总看不出他有病的样子;晚上疼痛难忍,无法入睡,他就坐在堂屋里整夜打算盘,算珠噼里啪啦的响动声成了他疗痛的唯一良药。母亲劝他去医院,他说,等烟烤完再去吧。哥哥又来劝,他说,烤完烟再说。
(二)
八八年,对于一个叫做丰家岭村的村子来说,绝对是一个需要被写进村志的年份。这一年一种新作物——烤烟的引进,彻底改变了丰家岭村的经济方式:由过去靠粮食换钱改为种烟卖钱。
刚过年就有政府派来的人专门负责指导育苗,每家每户都在地头修个苗圃,我们当地把这样的苗圃叫凼。上边给发烟籽儿,一种叫做“红花大金元”的种子。
在等待烟苗长大的同时,父亲就忙着挖烟带。那时粮食不是太超裕,没有谁家专门留出地来种烟,都是先在地里种上小麦,开年后,根据烟苗种植的行距要求在麦地里挖出一条条的烟带。烟带挖好后又挖烟窝,烟带和烟窝挖好后,就等着烟苗长大,在一场雨水后,移栽到地里。
这一切做完后,就是建烟楼。土筑的,现在这样的烟楼都不太用了。烟楼筑好后,又是砍烟杆,满山去寻找大拇指粗细的山竹。砍回来后就由母亲和姐姐在烟杆上绑上细线绳,这是等烟叶成熟后收回来缠烟叶的。这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去山上砍柴,那时烤烟都用的是木材。父亲还要趁着空余时间去给烟苗起垄,除虫。
当父亲把这些工作都做完后,烟叶也就成熟了。
没有烤烟技术,政府请来了云南的几位师傅指导。大致有三个,但我只记得两个。一个叫大姚,一个叫二姚。村子人都这样叫,我估计这是他们的姓。大姚有五十来岁,二姚也就三十岁左右。他们住在我大伯家,自己做饭。大伯近水楼台先得月,烤烟时随时向他们请教,所以他家的烟烘烤出来金金黄黄的,但父亲烤的烟就是整楼整楼黑色的。
大姚、二姚没事就到处转。那天我在学校,我当时上三年级,我们课间玩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两个从操场下边往上走。二姚剃了个光头,我就叫了一声“和尚”,我用方言。二姚没听懂,狐疑地望了我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请问您说的是啥?我又用老师教的普通话叫了一声。“和尚——”我还沉醉在自己的普通话中,但这次他早已听懂了,就拾起一个石头朝我追来。我吓坏了,拔腿就跑。他紧追不舍,我躲进了我二奶奶家,他就围着房子转。我吓得不敢到教室去,后来他走了,我才战战兢兢的去教室,不用说还被老师狠批了一顿。从此见到二姚我就躲,就感觉他就是入侵的敌人。
那年,我家的烤烟只卖了二百块钱,但一次性得到二百块的收入,父亲还是感觉很满足,从此他下定了年年种烟的决心。这一种就直到他去世的九七年,接近十年的时间。所以我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很想取上另外一个名字:烤烟十年。
(三)
八九年,父亲的烤烟技术有所长进,因为这一年我家的烟叶卖了八百元,比上一年翻了好几倍。
烤烟实际是一个很复杂的活,有很多环节,一个环节不把握好都不行。首先是采收烟叶的时机,过早,烤出的烟就不能完全变黄,不值钱;过迟,烤出的烟叶就会变黑,也不值钱。再就是把烟叶放进烟楼烘烤时,每个环节的掌控,变黄、定色、干筋,都要因烟叶的情况随机而定每一环节需要的时间。这期间还要做好排潮,防止潮度过大,也不能让烟叶过早失却水分。
但父亲毕竟在上一年积累了一些经验,所以在这一年中烤出的烟叶还能看见一些黄色。
云南的技术员照旧在,他们不仅教会了大家如何烤烟,还教会了哥哥们另外一种吸烟的方法:用竹筒吸水烟。他们带来了一种用竹筒做的水烟袋。其方法很简单,就是把一节茶缸粗的竹筒上部分打通,在竹筒中下部安一个烟嘴,这样这个水烟袋也就制成了。吸烟时,在烟筒里装一些水,然后把他们带来的烟丝捏一撮放到烟嘴里,嘴放进烟筒里,用火柴点燃烟丝,用力去吸。哥哥们看着他们这样吸烟很时髦,于是很快也就自制出了这样的烟具来,他们挑烤的最黄的烟叶,切成丝,每天吸得不亦乐乎。这只是年轻人的做法,像父亲是从不吸他们的水烟的,他有自己的旱烟袋。他舍不得浪费那金黄的烟叶,那一点金黄的烟叶是他一年辛苦的最后喜悦和最终希望。
到九零年后,父亲一年的烤烟大致能卖上一千来块钱。因这烤烟的功劳,我们村办了几件大事。首先就是引来了电,人们遇见熟人就说:“原来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现在变成真的了。”他们不厌其烦地说,可见村人对牵电这件事的喜悦和激动。也有人说:“如果没有烤烟,不知道我们啥时候才能牵上电?”这是对烤烟的感激,也是对引导他们种植烤烟的当地政府的感激。
若干年后,我终于知道了,其实政府大力号召种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烟草的税高,每一年收烟结束,政府的财政收入都会增加不少。后来有一年,我的堂兄种下了五六亩地的烟,仅仅化肥钱就花去了好几千,结果烤烟只卖了两百块钱,这还不考虑他们夫妻一年的辛苦,看着他们欲哭无泪的情景,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村人,他们种烟,其实挣的是自己的血汗钱,甚至是付出了血汗,还拿不上钱。他们种烟,如果运气好,烟不坏,烤得好,收烟人不压价,他们卖的钱也只能抵住工钱,也就是说,他们种的烟并没见着钱,他们卖出去的只是自己的血汗。
但那时,村人们并不明白,他们也没时间去算这个帐。纵然有人明白,但他们也依然热情很高,因为在那个年代,尽管你有血汗,可是却也没有地方可以换钱。所以,我的村人很高兴,也很自豪。
接着,我们村又用上了自来水。从此,父亲不用每天一大早就忙着去挑水了。
(四)
因为“红花大金元”品种不容易烘烤,也就是不管从地里采收的烟叶如何漂亮,经过烟楼烘烤后,黑色的烟叶总会占据很大的比例。于是烟草公司就给换了一个品种的——k326,k326烟株没有红花大金元高,叶子也没红花大金元大,但这个品种有着自己独特的优势,那就是烘烤容易,烟叶在地里如果没有变坏,经过烟楼烘烤后,会变得金黄,整楼整楼都是金黄的颜色。
因这k326易于烘烤的原因,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现在,我们村种植烤烟的农户都还在种植这种品种。
九二年,我上初中的时候,因这烤烟,我家经济已比较宽裕,哥哥便花了六百多块钱给家里买了一台“黄河”牌黑白电视,这电视一直用到我和妻子结婚时,才光荣退休。
我学习不是很认真,但成绩一直不错。入校时在全年级能居于20名左右,到后来已经能在班级稳居第一,在年级中占到第三和第五左右了。
哥哥很是支持我的学习,他不忘利用一切可以劝说的机会告诫我努力跳出农门。每周到校前母亲给我钱的时候,他总说给少了,让再给我加点。我和哥哥的关系非常好,我想我们一定会这样亲密无间一辈子。
(五)
九五年我将面临着初中毕业,那时我已经大为懂事,自己已经明白了努力学习对于一个农村孩子的重要性。那时正流行考中专,因为中专毕业包分配。尽管读中专没有上大学前景广阔,但因为我所在的那所中学每年能考上大学的也就不会超过两三个,所以大部分学生家长的想法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够考上中专最好。考上中专的话,孩子至少已经提前端上了“铁饭碗”。
尽管所有的初中毕业生都有考中专的愿望,但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参加的。县上给每个学校都有报考中专的名额,我们那一届两个班好像就只有15个指标。有一个同学学习很刻苦,我睡在他的上铺,整整初三一个学年,我从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的。但他在模考中被淘汰了,他很伤心。最后还是老师认为他有希望,为他求情,最后终于又争取到了一个名额,他才得以顺利参加了那年的中专考试。我不是最努力的,但我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到了毕业考试时,我竟然还跃到了年级第一。那时,除了语文,其它科目都是我的优势。尽管这样,我也不能肯定自己一定能考上中专,毕竟“铁饭碗”不是你想要人家就能给你的。对于我的未来,父亲给我设计了两条路:如果考上了中专就读中专;如果考不上中专就读旬中。旬中即是我们县的中学,全名叫做“旬阳中学”。那时,我对考中专一点信心都没有,但对于上旬中很有把握。但事实证明即使那一年我没考上中专我也读不成旬中,因为老师早在我的志愿表上把我报考旬中的那个志愿给抹掉了。
出题老师故意和考生作对,那一年中考的题特别难,考试结束后,老师让大家自己估分。我的班主任给我们代数学,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我数学每次都能考到95分以上,当然满分也考过。我给自己估了60分,他大怒,说:这关系到你的前途,不是开玩笑。在他的盛怒之下,我最后给自己估了70分。
事实证明我还是正确的,那年我中考的数学成绩是61分。
中考结束,我便安心做好两件事:一,等待成绩;二,帮家里烤烟。
(六)
凡等待,必觉得漫长;凡等待,必觉得煎熬。
在漫长的煎熬中,父亲下了几次街。我家离街道不是太远,但也不是太近。我们只有买东西或是办事时才说下街去。父亲下街干什么他没和我们说过。不过后来我才想到,应该与我的中考有关。
那天,父亲又去了一次街道。他回来时,我们已经开饭了。坐在饭桌前,他轻描淡写地说:听说今年神河中学中专和大学都只考上一个,刘XX说考上中专的那个好像是什么岭的。
刘XX,我知道。她是医院的医生,她的老公就是神河中学的副校长,她的消息应该是真的。在我们镇,叫什么岭的好像就只有我们一个村,父亲也知道,但他转述的是人家的原话。在我们村那年参加中考的也就我一个而已。这毫无疑问,我是考上中专了。但父亲一向做事谨慎,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前,他是不会像我一样张狂地喜形于色的。父亲的脸色很平静,但内心应该是喜悦的。
父亲得到的是小道消息,而我需要的是大道消息。父亲听到小道消息的第三天才是学校发布大道消息的时候。
那天早上我起得不迟,但当我到达学校操场的时候,已经有八九个同学聚在那里了。人多胆子大,我们就一起朝校长宿舍走去。
校长刚好出门倒洗脸水,看见我们就问:你们是来查中考成绩的吗?我们整齐地回答:是的。校长便问大家的名字。第一个同学刚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校长就一脸不屑:你没考上,你看你高中考试都那个样子,还能考上中专吗?他是我们班唯一的三好学生,他被校长训了一顿,后面的同学就没人敢报自己的名字了。见大家都不敢说了,校长就问我:你叫什么?我害怕而又羞愧地说:丰德勇。我脸都红完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成为这个三好学生之后又一个接受他羞辱的人。“391.5分,你一个人考上了。”我居然考上了?我居然没有受到校长的羞辱?我兴奋地心都要跳出来了。别的同学都一脸失落。尘埃落定,我们这才发现各自竟然热得浑身都出了汗。我们走到水池前,洗洗,然后散了。
接下来,我继续做好两件事:一,等候录取通知书;二,继续帮家里烤烟。
(七)
经过六七年的实践,父亲和哥哥都已经成为了非常优秀的烤烟技术员了。每出一楼烟,我家所有人的脸上都会挂满喜悦。
那天中午,我们全家都围在屋子的中间给烟叶分级。金黄的叶子散落一地,父亲叼着他的旱烟袋,哥哥、二姐、我则比着看谁分得更快。
“这是丰德勇家吧?”走进一个人,朝我们问道。父亲连忙答道:是的,是的。这个人父亲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但我们都见过他挎着的那个包——绿色的包。这是邮递员的专用包。
父亲连忙招呼他坐下,然后就是奉烟和上茶。他坐下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录取通知书。通知书上面写着“安康师范学校”几个字,他对父亲说:你娃被安康师范录取了。“我不上!”我猛地蹦出了这句话。父亲一愣,但没说话。邮递员本来是满脸居功的神色,听我这样一说,马上就变色了,那种惊愕和尴尬情形我至今难忘。
我为什么不上师范呢?当老师不好吗?其实那时我的家人中也没有人教过书啊。当然也有人说母亲教过扫盲班,至于真假我现在也没问过母亲。纵然母亲教过扫盲班,她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老师啊。可我为何如此不想当老师呢?其实也是受别的同学的影响。他们在没考试前都说不报师范,说当老师没意思,吃不饱饿不死的,难受。那架势,好像当老师真是会丢了自己的八辈子祖宗一样。因为这,我也就不想读师范了,我在“是否愿意读师范”那一栏填了“否”。我不愿意因为读师范而让他们日后嘲笑。
邮递员见我这样的态度,便起身要走。父亲就一个劲挽留人家在我家吃饭。后来,我回到了我们当地教书,这个邮递员还是负责我们这一地域的邮递工作。他到了我们单位时,和我们闲聊,第一句常是向别人说我:他当年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我给送的呢。这是一种亲昵的神态。我倒是不好意思,不敢多说,害怕他想起了我当年的那句话,弄得大家都难堪。
(八)
尽管我态度很明确:打死我都不上安师!但父亲还是决定先将这事放一边,他说:我们还是先去谢谢你的老师,你毕竟已经考上了中专。
那时还不曾流行摆什么谢师宴,父亲之所以决定去感谢我的老师,那是因为我回家和他讲了老师和我开的一个玩笑:在考试结束后,语文老师说:丰德勇,如果你考上了中专,你一定要让你妈给蒸上二十个馍好好谢谢一下你的班主任。在缺吃的年代,农村送礼一般都是蒸二十个馍。我知道是开玩笑,父亲也知道是开玩笑,但父亲觉得去感谢老师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和哥哥去拜访我的班主任,父亲去了一趟语文老师家,馍肯定没蒸,但大公鸡之类的肯定少不了。
按照录取通知上说,在开学前,我必须要去这所学校进行一个面试。看着离面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大家也越来越急,因为我就是不去。
父亲利用烤烟的闲暇时间去了一趟舅舅家。他是和二舅一起回来的。二舅的孩子和我同龄,我稍大几个月。上初中的时候,我和表弟就是同班。我每次去舅舅家基本都是呆在二舅家的。二舅特别疼爱我,所以我对二舅尤为尊重。二舅在我家呆了一天,他给我讲了很多道理,最终的目的就是一个,让我去读师范。我明知二舅是父亲请来的说客,可我又没有办法拒绝。二舅见我同意去上安师,这才回家去了。
面试的那一天,家人都起得很早,母亲和二姐早早就做好了饭。我无精打采、不紧不慢地吃着,哥哥在旁边一个劲儿催我。吃完饭,我就坐在椅子上不动,任凭他们怎么劝说我都不理。
时间在逝去,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先是祈求的神色,最后近乎变成了绝望。
外面下着大雨,哥哥气得打起伞自己先走了,他丢下一句话:冤孽!
事情的结果我想过好多种,但我最没想到的一种情景出现了:父亲竟“咚”地跪下了。
父亲是个烈性之人,他的一生从未轻易屈服于人。早年我们村有个干部,非常专横,凡不巴结讨好他的,他都千方百计地去收拾。据说他有句“名言”——生我的人和我生的人我不整,其余的人,只要不听我的,我就收拾。父亲和他本来是姑表亲,但因为看不惯他的作为,就和他反目成仇了。为此,父亲没少受整,但父亲硬是不曾说过软话。
可那天,烈性的父亲遇上了烈性的儿子,他竟然跪下了。我可以想象出父亲内心的痛疼。我哭了,哭着冲出了家门。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一幕,我的心依旧在流血。我充满了懊悔和自责。这么多年来,我回家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父亲的坟头。我坐在他的坟前,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他,请求在天堂的父亲能够原谅我,原谅我那时的任性和无知!
在父亲的面前,我是一个罪人;且永远再无机会赎罪!
(九)
我到了一个新的学校,结识了一些新的同学,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军训。教官是从军分区请来的,对我们要求很严。我班有个同学(现在已经出了两本诗集,算是个诗人了),记得他因没听清教官的话,答了句:愿做俯卧撑。教官就让他一次做俯卧撑一百个,且必须都是标准的。这位同学最后做得嚎啕大哭,但教官仍旧毫不理会,其严格到不近人情可见一斑。不仅如此,他还会变着各种法儿整我们。如果实在要用词语来形容,我选择两个词: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具体情形已经没有必要赘述了。
我写这些并不是为了谴责那个教官,只是为了说明我们当时真实的状况。这些学生大部分都是第一次离家独自开始在一个城市生活,人事的陌生,精神上的寂寞,再加上身体上的疼痛,都开始想家。有些同学晚上就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我也不例外,我想母亲,想父亲,想哥哥,想姐姐。我想念母亲和姐姐做的饭香,我开始给父亲写信。
父亲识字少,他当然不会给我回信。最主要的是父亲还要继续忙着烤烟,他还要把最后的几楼烟烤完,这便是我的生活费。
我没有收到回信,但收到了汇款单,父亲让哥哥给我寄了三百块钱。我用这钱和同学一起去给自己买了双皮鞋,用去了九十五快。“登云”牌,那个年代很流行的一个牌子。
不久,我就学会了胡乱花钱。比如不在学校吃饭,到外边食堂炒菜,两菜一汤吃米饭。或者周末几个同学成半夜打台球、滑旱冰。反正只要父亲健康,家里还种着烤烟,我就不会愁没有钱花。九五年到九六年这两年,我家烤烟每年的收入就快接近一万元。虽然对于现在来说不值一提,但当年一个职工干部一年的工资不用的话也不过四千左右。所以,以当年我家的收入来看,供我上学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对于我大手大脚地花钱这种行为,父亲从未责备过。只要自己的孩子已经上了师范,只要自己的孩子以后能端上铁饭碗,多花点钱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自己还能种烤烟,这点钱算什么呢!
哥哥一如既往地支持我,我当然是投桃报李,我每买东西的时候都会想到哥哥。买皮鞋的时候,也要给哥哥买同样的一双;买西服的时候,也给哥哥买同样的一件。可我却忘记了父亲、母亲和姐姐。直到有一次,母亲对我说:你爹的头发都快掉完了,你看安康有没有卖火车头帽子的,看见的话,给你爹买一个。我没看见过有什么地方卖火车头帽子,所以直到父亲去世,他都没能像其他的长辈一样,能够戴着一顶火车头帽子度过寒冬。我唯一给父亲买过一样东西:止咳药。有个周末,我回了家。晚上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咳嗽得非常厉害。母亲说父亲经常就这样,于是,在我又一次回家时,我专门去药店买了止咳药拿给父亲,但是父亲说作用不是很明显。
九六年的时候,哥哥把嫂子娶进了家门,并且我们于这一年的暑假分了家。父亲带着我和哥哥穿行于我家的烟田之间。他把那接近十亩地的已经开始泛黄的烤烟切分成了两部分:哥哥一少半,我一大半。父亲的理由是我还要上学,花钱多。哥哥并无怨言,并且承诺还会继续支持我上学。
但毕竟我还没有毕业,分家是哥哥提出来的。起因是嫂子和二姐闹了一次矛盾,哥哥认为要想减少家庭争吵,最好分家。可父亲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哥哥生分了,有了自己的小九九。所以这次分家直接导致了父亲和哥哥后来的决裂,至于他们是怎样发生争执的,我不知道,父亲也从未向我说起过。但在九七年近乎一年的时间里父亲从不和哥哥说话,哥哥有时候无话找话和他说,他都当作没听见。我在场的时候,就觉得很难堪,我背后多次提醒父亲要给哥哥面子,可父亲就一句:到底谁是儿子?我脸红了,父亲在儿子面前也不全是一味退让。
那年,我分到的烤烟卖了六千余元,而哥哥分到的烤烟仅仅卖到四千左右。尽管父亲不理哥哥,但到了过年的时候,哥哥还是给父亲买了几条烟,给母亲称了几斤糖,给我两百块钱。
父亲虽表面不理哥哥,其实在内心里还是对哥哥很关心的。分家后,父母、二姐、我一起住,我们劳力多,所以采收烟叶时,我们总是先结束。当我们把烟叶全部背回来时,哥哥、嫂嫂还在迎着炽热的太阳把那些已经成熟的烟叶从烟株上往下掰呢。父亲看到哥嫂这么辛苦,他心里疼惜。但他又不愿意向哥哥下气,就对我说:去把你哥嫂接一截儿。于是我就拿起背篓,去帮哥嫂把未采收完的烟叶采完,再一起背回来。
(十)
九七年是我们家最后一次种烤烟。因为土质和阳光的原因,有些地就不能重茬。若是重茬的话,就常常会出现将要采收烟叶了,但烟株大面积死亡的现象。所以,那年,父亲为了不种重茬烟,就将我们最远的一块地栽上了烟苗——这块地好几年都不曾种烟了。地就在我家对面的山梁下,采收烟叶的时候,需要把一筛近乎一百斤的烟叶从山梁下背上来,然后从梁上下到山沟,再上一面坡,这才到家。
那年,我家种的烟长得特别好,父亲已经把家里的好几个背篓和竹筛都背坏了。父亲不会做篾活,所以,他还得把损坏的背篓和竹筛补修一下。早上和下午的时间父亲一般都在地里,他是利用中午的时间做这些补修工作的。
我在午睡,天太热,处于一种似睡未睡的状态。“哎呦”,父亲一声叫。我一头爬起来,“咋了?”我问道。“咋把膀子拧了,扎痛扎痛的。”父亲说:“你去把你钟娃爷接来给我摸摸。”钟娃爷是我们的一个长辈,他从他岳母那里学过接骨技术,能治疗简单的跌打损伤。
钟娃爷给摸过之后说:是拧了筋,过几天就没事了。父亲留他在家吃饭,饭后他留下了一张自制膏药,一种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这是一种祖传秘方的膏药,我们这里人至今凡跌打损伤了都去买这种膏药,治疗效果比医院卖的膏药好得多。或许真是拧了筋,或许是膏药的效果好,父亲的疼痛有所缓解。
到我开学的时候,父亲手臂的疼痛感还没有完全消除。我让父亲到医院检查,他说:筋拧了好得慢,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
在学校呆了两个周后,我还是放心不下父亲,那个周末,我提前早早回了家。说是早,其实到家已经是接近傍晚了。母亲在厨房忙着,我问:妈,我爹呢?母亲说:打烟去了。我们把采收成熟的烟叶叫打烟。我走出门,准备去接接父亲,母亲非要让我吃了饭再去。我端着碗走出门外,看见夕阳的余晖把群山都染成了金黄。
我饭还没吃完,就望见父亲背着一筛烟叶从那山梁上走过来。父亲的脚步很快,烟叶就随着他的脚步在筛沿边扑闪扑闪着,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金黄的光。
我放下饭碗,向对面的山梁跑去。
父亲的全身已经湿透,他不断地撩起衣襟擦拭脸上的汗珠。我要接替他,但他一个劲儿说:我行,我行。我问起他的手臂,他说:好了。
因为父亲说手臂好了,所以,我这一走又是近乎一个月。
当我再次回家时,家里依旧是母亲一人。我又问母亲:我爹呢?母亲说:到县医院看病去了。我大吃一惊,问父亲患了什么病。母亲说还是因为手臂。她说父亲的手臂其实一直都在痛,只是他没有告诉我真话。
“为啥不去看呢?”我问母亲。“他一定要等把烟烤完!你哥和我劝他先去看病,他就是不听。”“为啥不给我说呢?我和我哥一起劝他,他肯定会听的。”“他不让给你说,还是你大姑知道了,让你表哥来接他,他才去的。”
我是第二天一早赶到大姑家的,父亲就住在大姑家里。他理疗刚回来,他已经消瘦了不少。看到他的样子,我很难受。叫了一声“爹”,然后眼泪就来了。父亲对我说:理疗很难受,浑身都痛。
我可以想到父亲的痛苦,父亲是一个不会轻易喊痛的人。院子的长辈们经常会和我们说起父亲小时候的事情。父亲是家中的长子,在那个挣工分的年代,念书当然没有挣工分来得实惠。所以父亲读完二年级就回家帮着爷爷奶奶劳动了。我们家族的人都容易头痛,父亲更是受不得烈日暴晒,每当在有大太阳的时候在地里劳动时,他就会头痛得直哭。爷爷奶奶看到他头痛就让他去休息,可父亲偏不,他越是哭得声大,就干得越欢快。我懂事后,父亲也头痛,但他只会和我们说:头痛起来了。是那样轻描淡写。而父亲现在居然和我喊痛了,那一定是痛到他无法忍受了。听父亲这样说,我眼泪簌簌而落。
大姐是背着父亲把我和哥哥、二姐叫到大姑家楼下的院子边说的,她说:我们都要坚强,特别是勇,你要忍住,不要让我爹知道了。我问:咋的了?“看我爹理疗一直没有效果,医生建议做个内脏检查,透视结果:我爹是肺癌,而且是晚期!”说到这里,大姐哭出声来,我们姊妹四个哭成一团。为了不至于让父亲起疑,我们擦干眼泪,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彼此说些闲话。
医生说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太晚了。
大家还是让我去学校,说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能因为为了陪病人而不上学了。
父亲又在医院待了几天,他说:在医院这么长世间,疼痛也不见缓解,还不如回家,在医院心太急。没病也急出病了。父亲是周四回家的,我周五也回到家陪他。父亲一生威望不错,来看望他的人很多,父亲虽然继续消瘦,但精神似乎好些了。
时间已是初冬,当我再一个周回到家时,父亲更瘦了。“皮包骨头”——这便是真实的写照。父亲已经不能吃粘稠的食物了,他只能喝些稀饭汤。
我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那天一早天空便飘起了雪花,母亲怕大雪封路,就让我早些去学校。早饭后,我走到父亲的床前,说:爹,我要到学校了。
其实关于当时的情景我后来写进了我的小说《可叹梁兄笨如牛》中。虚构的小说,可里边关于父亲的这个情节却是真实的,而且写的就是我自己的父亲。
父亲看了我一眼,问:钱带够了没有?我说:带够了。父亲又说:学习紧张,就不要周周回来看我了。不要影响了学习。
听了父亲的话,我非常自责和难受。因为,父亲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勤奋的儿子了。现在的儿子只会乱花钱,只关心着打篮球、打台球和滑旱冰了。我不敢给父亲说他的儿子已经变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父亲说:那你走吧。说完这话,有两滴浑浊的泪顺着他那清瘦的脸颊滑落下来。他不想让我看见,想要转身把后背给我,可他怎么用力也转不过去。我放声大哭,夺门而出,冲进了皑皑白雪之中。
这次去学校是我今生最错误的决定,此后多年,我的自责和忏悔都与这次出走有关。这一走,我和父亲竟成永诀!
我到校的第二天傍晚,堂兄来电话,说是让我尽快回家,父亲病情严重。我回家要过汉江,到晚上汉江是没有船只的。所以也只能第三天一早回家。我以为父亲只是病重,可当我回到村口时,那些看见我的长辈们都用一种很悲伤的语调和我打招呼:勇,你回来了。我觉得父亲一定出事了,我哭着朝家里跑去。院场上有很多人,我跨进大门,一个漆黑的棺木就放在堂屋的中间。
我扑过去,一声声喊着“爹……”,可父亲再未答应。我知道这次父亲真的听不见了,他不是赌气;他真的累了,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用头撞击着棺木,我希望父亲能有所感应,可棺木的里边了无回声。
那是一九九七年阴历十月二十七日,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个日子。父亲带着他的烤烟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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