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

      我不知道别人，尤其是昆明人，游览滇池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猜想，大概和北京人对于长城、故宫、天安门一样的吧。作为游客，或者对于滇池而言算一个资深游客，我见证了游客们对于滇池的激动。尤其是冬天，当红嘴鸥洁白的翅膀载着阳光，在蓝天下成群结队，向着游客手中的食物俯冲而来时，喜悦而尖锐的惊叫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随之而来的是笑声，笑脸，笑意盈盈的目光。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阳光灿烂。春城的阳光一年四季都可以用灿烂来描写。我一个人从旅馆出来，来到滇池边上的海埂上。在路上，我问师傅，为什么滇池叫池，而它的堤岸却叫海埂？

      师傅是位中年妇女，她看了我一眼，继续开车。

      我不再问了，因为昆明的朋友不止一次地警告我：昆明的女人是老虎，惹不得的！（请昆明的女同胞原谅哈，这是昆明男同胞对我说的。作为一个外省人，我感觉昆明女人绝大多数都很好。）

      海埂上游人很多，数不清的海鸥在天空盘旋，数不清的游人迎着水面吹来的湿润的风，向海鸥伸出了手臂，那手里有金黄的面包，有专门购买的鸥粮，还有孩子们舍不得吃的美味。我在堤岸上慢慢地走着，堤岸上洒满星星点点灰白色的海鸥粪便。金色的阳光照耀着我，照耀着我的孤独。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所带来的忧伤，都在海鸥的叫声中，被阳光驱散。

      一个少女站在堤上，伸长手臂，召唤着碧蓝的天空中自由飞翔的海鸥。一只矫健的海鸥从她的手臂上掠过，俯冲着向我飞来，我猛烈地挥手去挡，一串东西飞舞而去，在眼前划了一道迅疾的抛物线。啪，碧绿的水面上，立刻飞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波纹一圈一圈，粼粼地向着远处荡漾开去……
几束疑问的目光打在我身上。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清醒过来，我的第一感觉是：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出点钱，还是能够打捞上来的！旁边有人说。
      我摆摆手，冲他笑了笑。
      8000块钱，我给你打捞！       
      我再次冲他摆摆手，笑了笑。
      他迷惘地看看我，走了。
      走不多远，又回过头来看看我。我看到他好像骂了一句什么。

      我把一串翡翠丢尽了滇池。我边走边想，心里充满惋惜、沮丧，忽然又有点儿兴奋。慢点儿，叫我想想，我从哪里弄来的翡翠？

      哦，是的，是从那个温文尔雅的胖乎乎的商人手里买过来的。他说话慢条斯理，满口云南味儿的普通话。我陪着一个朋友到他店里去拿货，他慢慢地拿出精美的茶具，让我们品尝他珍藏的普洱茶。烧水泡茶的过程中，他很真诚的教我们如何辨别翡翠的真假和成色，在此之前，我也学了一点儿这方面的皮毛，觉得他的话很真诚。普洱茶泡好了，他谦恭地递给我们，然后自己也轻轻地啜，清香从茶水里跑出来，弄得满屋子都是普洱茶的香味儿。

      又过了几天，我陪朋友去一个豪华商城里逛，看到同样的翡翠饰品，价格却比请我品茗的老板那里高几倍。
      朋友笑着说，看来那个胖子是个诚实的商人。

      又一次走进小店的时候，是我一个人。他笑了，说：“玉是要讲缘分的”。

      他冲里面喊了一下，一个瘦瘦的女孩就走了出来，腼腆地看了我一眼。不声不响地打开一把把森严的金属锁，拿出来一块雪白的毛皮，然后，一款一款翡光流翠的饰品，从她细长的手指上，小心翼翼地放在雪白的毛皮上，供我挑选。

      我挑了一些翡翠珠子，我要串一副手链。
      她对我说，手链一般都是15颗珠子。
      我说，不要紧，我就要16颗。
      他接过妹妹的话，斯文地告诉我15颗珠子的讲究。
      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就要16颗。
      他说，你是个很特别的人。我愿意跟你做朋友。
      他妹妹不动声色，用眼神赞同着他的见解。
      ……


      现在，我站在滇池边，看着手链入水的地方，海鸥贴着水面盘旋。我想起了他的话：“玉是要讲缘分的”。
      是我与这16颗珠子没有缘分？还是滇池要我留下点什么？如果我听从了他们的劝告，把手链上的翡翠变成15颗，是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15和16，有什么讲究和玄机在里面？我想不清楚，头脑晕乎乎的。
海鸥，海鸥。

      海鸥低低地，在人们头顶婉转低徊，把粪便拉在一个美女的头上，招来一阵善意的哄笑。美女羞涩地用纸巾揩着，笑弯了腰。

      海埂尽头是一个公园。走进公园，我看见满树的樱花云蒸霞蔚，煞是壮观。茵茵草地上，几对新人在拍室外婚纱照，女孩的肌肤在阳光下闪耀着，白雪一样细腻而高贵的光芒，刺伤了人们的眼。背景是浩淼的滇池，蓝天白云下杨柳依依。

      一只木椅，被拍岸的浪花打湿了，孤零零地鹄立在浓密的垂柳下。地面上全是水，从滇池里涌上来的水，一波一波，带着水草的腥味，冲上来，退下去，周而复始。我坐在椅背上，踩着湿漉漉的椅面，凝视着滇池碧玉一样涌动的浪涛，怀念着我的翡翠手链，回忆着我与滇池之间的瓜葛。

      第一次与滇池约会是什么时间？哦，想起来了，2005年4月30日，沿着铁路，50多个小时，从昆明北站下车，我直奔滇池。那时，很多游客的第一目标是世博园、民族村、石林、或者平西王吴三桂的金殿。而我，却直奔滇池。

      滇池的水很浑浊，似乎有些油污，污染得不轻。阵阵暖风从水面吹来，带着腥咸的味道，带着失落的情绪。
      那一天，我的心情一直很失落。我不明白，滇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从小就熟悉的天下第一长联描写的“八百里滇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八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 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是的，这是上联，镌刻在大观楼上的孙髯翁的上联。那么下联呢？我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回忆，看见一颗颗剔透的珠子，噼噼啪啪地落在水里，顷刻幻化为一个个玲珑的文字，在滇池的粼粼波光中，一闪一闪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竭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 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那么，滇池的水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清的呢?还有，海鸥呢？那些从西伯利亚飞来的一群一群红嘴唇的海鸥呢？
      我记不清了。

      从那以后，在昆明，每当我高兴的时候，烦恼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时候，都会到滇池边走走。看山、看水、看嫣红如火的三角梅，看水边快乐的游人，海埂公园里婆娑的大树。有时候携友，有时候独身。有时候朝霞万朵，映照着西山碧水；有时候阳光灿烂，水面上快艇跃金；有时候是黄昏，暖风爽怡，杨柳牵衣。夏天雷雨来袭时，乱云在西山睡美人身上万马奔腾。闪电划破黑云，金蛇狂舞。从水面刮来的风，腥涩，强劲。游人四散狂奔，漂亮的花伞拽着女人惊叫的尾音，在狂风中反转、飘忽。狂躁的风旋忽着，掀开女人的裙裾，闪耀出赤裸优美的曲线，倏忽而逝。雨点打下来时，水面上白雨跳珠，氤氲着密集的水霰。俄顷，云开雾散，阳光喜气洋洋，照耀着水淋淋的堤面，翠色欲滴的小草。对岸西山，睡美人更其妩媚，风情万种。

      滇池周边，有很多疗养院或者招待所。深秋的早上，我从兵器疗养院出来，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滇池边上。此时，海埂上阒无人声，滇池波澜不惊，似乎还沉睡在秋天的梦里。若有似无的烟岚，在远远的睡美人身下飘忽，庄子“大美不言”的感受，顷刻汪洋于我的胸腔。我感到自己似乎颤栗了一下，被电流击中一样。

      2010年5月12日，一个悲伤的纪念日。我在滇池，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堤岸上，凝望水面，长久地沉默着，纹丝不动。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他来自汶川。一年前的秋天，我在离南亚风情园不远处的一条小街上认识他。他开着一个很有特色的小餐馆，卖川味早餐。餐馆的墙上，贴着一张盖着当地公章的证明，证明他来自地震灾区。吃早餐的人络绎不绝，他忙碌而热情，不时地回答一些食客的提问，丝毫看不出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人的颓丧和迷惘。

      我在滇池边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背影孤单、忧伤。长空辽阔，水面浩淼。丽日高悬，流光烁金。他巨大的忧伤弥漫着我的眼睛。而此刻，海埂上的三角梅如火如荼，风华正茂。游人熙熙攘攘，笑语喧哗。
2010年5月12日正午时分，滇池，给了我一个忧伤的背影。让我冷入骨髓，毕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