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

                                                    铁牛



    记忆的墙角，一辆老式自行车斜躺着，还在一天天老去，像航行在脑海里的帆影，没有号角，就走远了。


    说它老，我有很多理由，比如：它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投入工作的，它在乡村城市之间反复走老路，它是二八大车，款式老掉牙，它的名字也很老，母亲还叫它晚清的名字“洋车”。单单看它变了形的骨骼也知道已是垂暮之年了，就像人一旦老去，就会把曾经的苦难给自己的压力转移到骨头，“弓”字形的背驮得夸张，使人想到肩上那两座大山的分量。母亲的背就是这样的，她变了形的身体更像是对生活的一个问号。

   仿佛自从母亲承认自己老了，自行车才老的，它放慢生活的速度，安静地斜倚在柴房里，像一段往事。

   自行车的阅历很深，它曾随母亲搅扰过星辰的寂静，在闹市里接菜卖菜，曾经斜挎着一个漆白大木箱在起起落落的道路上奔忙，曾从泥泞的小道驮着牛草走过。它也随同母亲在强烈的阳光下曝晒，母亲的脸暗了，它却被日光和时光漂白，像散开光的眼睛，灰白灰白的，失去了神采。对于担子，这辆加重自行车是深有感受的，生活的重量，思想的距离以及汗水，它都毫无怨言地接纳过来，用速度与韧性向前奔跑。有时，它也受不了了，特别是深夜归来，在寂静的河畔，我老远就听到自行车吱呀吱呀地叫疼，或者在坎坷的石子路上“吭吧吭吧”一阵接一阵地咳嗽。那时，我并不懂，只想着它又晚点了才送回了母亲，直到而立之年，望到它苍老的样子，忽然心里潮来潮往，不能平静。我知道，它用旋转的圆形车轮改写了母亲对生活的一个个问号。

    母亲说，它是生活的拐杖。可我却看到了它更是生命的拐杖。一年夏天，雨后，十里河涨水，两岸的间隔有百步之遥，中间最深，那天母亲回得很晚，我在河边听到了紧迫的风声、水声，深一片浅一片的暗里闪动着一个暗影，月光倾倒在河面上，我看到那影子在河中心移动，我知道那个暗与河的暗是相对的，一个要狂妄着吞没，一个要在波峰浪谷中求生。我下意识地喊一声“妈。”母亲大声回应，并告诉我不要过来，水太深。我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棍却不知所措。只见母亲停了下来，片刻又从另一个方向移动，一寸一寸地接近河边，终于过来了。我清晰地记着母亲上岸后说的第一句话“我是拄着自行车过来的，它救了我一命。”母亲大半个身子湿透了，我却激动得心不知放在哪里才好。那被夜色漆黑的自行车，被月光和水洗亮了的自行车，它陪伴母亲坚强地渡过了生命的一条又一条河，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家养过牛，自行车很长一段时间就放在牛棚的角落里。我感到它沾染了牛的一些灵气。我常常亲切地称呼它“我家的铁牛”。虽然它不像奶牛用鲜乳养育了生命，也不像黄牛默默地耕耘在田地间，一犁一犁地拉出青，但它却有自己耕耘的天地，自行车在手里，路在脚下，就敢想远处的路，敢去欣赏远处的风景，它一次次把灵魂延伸，把希望播种，这辆自行车用独特的方式喂养了母亲的灵魂。

    有段时间，父亲坐上驴车给牛割草，母亲就在家里喂牛。自行车就闲置在牛棚里。“铁牛”和“老黄牛”一样，精神气儿是受出来的，最怕清闲，闲散的时间长了，筋骨就不听使唤，像缺钙的老人走起路来关节就嘎嘣嘎嘣地响，仿佛有节奏的叹息，“我的腰啊，我的腿。”如果久居牛棚，潮气就会侵入它的肌骨，甚至精神，铮亮的钢圈锈红了，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母亲满怀歉意地说“闲着，果然就闲出病来了。”从那以后，车子与母亲又合二为一。庭院、城镇、田野、路上，它在不同的舞台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却始终散发着生活的味道。它又年轻了，可以跑很长的路，可以驮起心里的那轮朝阳。路上，它始终是一种声音，那是车轮与地面磨擦时发出的，“沙沙沙，沙沙沙……”“铁牛”，它一股牛劲儿向前冲。

    说也巧，母亲属牛，生日是农历八月二十八，算命先生曾大曝天机地说：“此时牛人，忙碌一生，若问晚景，福禄临门。”耳边又响起这些谶语，一时间我有些分不清，铁牛——母亲，谁是谁的本体，谁又是谁的喻体呢？

    如今，公路上，各式各样的电动车、汽车改写了一个时代，改善了交通，改变了生活的方式，它们确实可以走更远的路，让距离变得不是距离，然而，当我站在这辆老式自行车面前，总觉得我们在前进的路上已经丢掉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