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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阿妈与卓玛嘎尔姆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志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48 编辑

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了,每到这时节,母亲的回家情结就特别明显,这些年我在外打工,也时常会有故乡情结。这两种情结都如出一辙,它们的相似之处就是为人处事得处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48 编辑 <br /><br /> 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了,每到这时节,母亲的回家情结就特别明显,这些年我在外打工,也时常会有故乡情结。这两种情结都如出一辙,它们的相似之处就是为人处事得处处看人脸色,有家难回。想到这里,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今年如何处理母亲回娘家的事。电话那头,父亲告诉我,母亲之前那么想回家,就是太想念外婆了,如今外婆已去世多年,就连母亲自己都当了外婆,就算叫她回去,想必她也没那热情了。父亲最后还说了一句:你妈所有的苦都扛完了,现在是‘从奴隶到将军’了。
父亲的这句话,原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自创的,全句叫“多年媳妇熬成婆——从奴隶到将军。”当年我是无意间把这话讲给父亲听的,却被父亲牢牢记住了。现在,这句话终于在母亲身上得到了应验。现在我常年在外挣钱,家里不愁吃穿,对物质生活只求吃饱穿暖的母亲便从早到晚地乐呵着,总说现在是儿子让她享福了。但我认为母亲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真正让她享福的是她自己,因为她当年受过的种种煎熬,实际上就是一个成佛的过程,她就用这个过程很好地完成了佛祖交给她的使命,最后自然善有善报、享受佛祖的恩泽。
每当电话里听父亲说母亲以前是如何磨难,如何受累,现在又是如何开心,如何无忧无虑,我总会想起很多年前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有人对我们家的预言。在我们村的山上有一条很宽敞的土路,现在叫它大路,是当年马帮的必经之地。大路附近有一山崖,纳西语叫“么基哎”,意即:存放神物的山崖。每当马帮经过时都要在那里歇息,信徒就往洞里的佛前存放上几条藏式“打索”以求平安,听说那里面的佛很灵,信徒只要一跪拜,所有愿望都能实现。是日,祖母从山上背柴回来,经过“么基哎”时带上在饥渴中朝圣的马锅头去家里,祖母把不多的一点包谷面给他,马锅头临行前留下一句话,大概的汉意是说:此处家徒四壁,主人菩萨心肠,有朝一日必有白度母派人前来解救苦难,以延续其悲天业力,此人身上必备白度母之威德。
白度母——卓玛嘎尔姆,据说她非常善良,且法力无边,最可贵的是强调以女性之身成佛,还能增长人的智慧,赐人长寿。而我的母亲,我这个凄苦无助的母亲,恰恰就是那个马锅头所说的“白度母派来的救难者”。但母亲只是一介凡女,用凡眼去看,她能给人智慧、赐人长寿,那是天方夜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以女性之身成佛的规律性原理,用无止境的忍耐、折磨和泪水来完成使命。
母亲这一生不识一字,亦不善言语,更不善劳技。我的祖母厨艺一流,很多人夸她馒头做得好,不仅如此,祖母还能做各类农家菜。每当逢年过节,或是来客人,都是祖母下厨。相比之下,母亲在这方面就差得远了,这也导致了祖母和母亲的婆媳关系远于别人恶劣。我很清楚地记得每天早上,母亲很努力地把饭做了一半,祖母就会进来对母亲说道:快走开,做个饭都做不好,看我像阿冷庆一样做给你瞧。母亲就悄悄坐到一边去,一句话也没有说,等到祖母的脸色平静了,她才开口说话。这都是常有的事了,但有一次特别严重,也就是那一晚,我才坚信母亲的的确确是白度母派来的解救者,在完成使命之前,她一定会承受所有的委屈。那晚不知什么原因祖母和母亲又吵了起来。和往常一样,母亲就在一旁砍着猪食,对骂的近乎疯狂的祖母并没有多加理会,祖母骂一句,她就“嗯”一声,没有多说一句。很显然,母亲只想砍完猪食早点去喂猪。但这种做法恰恰应了“人不理人比打疼”这句话,年迈的祖母最后气急败坏的站起来就要和母亲拼命,母亲终于哭出了声:不用麻烦了,我自己会走。说着大哭着跑了出去。忐忑的我机械地往屋外看去,只见母亲拼命地跑到“么基哎”前一次次磕着头。那晚父亲不在家,幼小的我和姐姐就在惶恐不安中入睡了。大概到了晚上十二点,我起来解便,我清楚地看到母亲提着木桶在喂猪。朦胧的月光照在母亲憔悴的脸上,母亲的泪痕未干。
现在想想,母亲所受的种种委屈和苦难似乎也是命中注定,作为白度母派来的解救者,下地狱的只能是自己。我想她也该也心知肚明,在完成使命之前,所有的苦难只能自己承担,不可能去指望任何人。那年夏天,隔三差五大雨倾盆,由于牲口圈破烂不堪,只要一下雨,猪圈牛圈就立时一片泽国,母亲就一次次背上装松毛专用的大篮子到屋后的松毛堆里背回松毛铺到猪圈里。那个下午,我一直没有忘记,母亲背着沉重的松毛走到院子中间,早已磨平了底的劳动步鞋在满地松泥的院子里再也找不到支点,一滑,母亲立刻双手着地,深深地跪了下去,远处的“么基哎”在深深的沉默中见证着母亲的跪拜。我只看到宽大的篮子和散落出的松毛将她瘦小的大部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母亲本能的使尽力气蹬着脚,就像泥泞中上坡的后轮启动牌拖拉机,所不同的是,被重重地压着身子的母亲早已没有了拖拉机般的力气。我想,要是不知情的小孩子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三魂吓走两魂半,他只会想到一个打了败仗只看见后脚的怪物在那里挣扎。许久,母亲终于站了起来,她终究没有向任何人求救,独自一人继续步履维艰的往牲口圈方向走去。天空中依旧大雨连连,大人们依旧紧闭着茅屋的门,围坐在火塘边谈论着大雨对庄稼的好处,我依旧在外廊目睹着母亲受苦的全过程。如今趁闲暇时想起这一幕,我的心就会像针扎一样一阵阵痛,我好后悔当时没有去扶她,也没有去茅屋里找大人帮忙,就连一句:“阿妈,怎么样了”都没有,但令我更惭愧的是,我很不该地看见了母亲从院子走到牲口圈时一路留下的深深的脚印。当时家里脚下踩不到一处水泥地板,下雨时在院子里每走一步都会陷得很深,尤其是母亲背着一蓝重重的松毛,脚印更深。我曾听大东巴和克勋讲过,在龙蟠万龙村和新联村连接的山路上有一座石桥,石上有个大脚印,相传是大宝法王噶玛巴来江地传法时留下的。想到这两处脚印,我才对“一步一个脚印”这句话有了另一番领悟,这绝不仅仅是一句乐观派人士鼓舞人心的话语,脚印过处其实是一条道,一条一望无际的成佛之道,也是一条在苦难中引领众生走向光明的路。
时光流走,岁月悠悠,生活在每天的日升月落中无聊却规律地进行着,母亲也在每天的日升月落中无聊却规律地继续着她的使命,走着她的成佛之道。母亲勤劳得让人佩服,很多时候,她是从山上背柴回来,把柴放好后就刚脆在门口歇息而不进家门。那天,一位从中甸回来的朝圣者来我家歇脚,累坏了的母亲靠在门上一动不动,一手拿着准备去割草的镰刀,另一只手的几个手指间则夹着那朵上山时从雪山脚下采来的雪莲花。面对朝圣者的到来,筋疲力尽的她只能用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表示欢迎。朝圣者望着母亲,不禁自言自语:阿妈面目慈悲,不端庄亦祥和,菩萨(指白度母)手持‘梅竿子’(法杖)济众生,阿妈手中的镰刀于尘土间劳身劳力,一手指间又持圣洁乌巴拉,呈卓玛嘎尔姆像,想必是卓玛嘎尔姆的使者。
时隔多年,记忆中淡去了母亲那日坐在门口的画面,只有那朝圣者的话犹言在耳,令我吃惊的是在佛旨安排下,这句话和那马锅头的预言再次得到了应验。那是我第一次去昆明前留在丽江的最后一日,满目凄楚的我去玉峰寺烧香,以示离开故土前最后的告别。出了寺门又见一位朝圣的老阿妈,见我神色苍白、面无表情,老阿妈便和我聊了起来,聊得最多的是我高中时候的事。我告诉她,我考上高中那年,全家人一筹莫展,母亲居然说她要去砍柴给我凑学费。我尤其向老阿妈强调了父亲对母亲说的那句:就你那三块钱一背的柴去换一千二百块吗?老阿妈听罢长叹了一口气,满含深情地说道:你阿妈就是卓玛噶尔姆派来照顾你的,以后拜佛不必非来寺里,你阿妈就是实实在在的活佛,你就对她好一点吧。
尽管如此,很多人只看到母亲外在的付出,却忽略了她身上所具备的白度母的威德。这么多年,母亲给我的印象就是事事不如人,特别是小学时候的一次家长会上,有人有意挑唆说母亲最没用,连个家长会都不会来参加,所以我对母亲的偏见越来越深,当母亲做饭不合口味时,我甚至会说:就你最没用,给我滚出去。当然,我说这种话也是有人有意挑唆,而且当时我还没到十岁,就算说了,母亲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我也不想逃避,所以长大后我在一次日记中回忆母亲时曾写到:“回想对慈母诸多伤害,方觉罪孽深重,他日六道轮回时,定为畜生道所不容,亦为饿鬼道所不齿矣。”最终,母亲在受尽苦难和折磨后证明了自己作为白度母使者的身份,我也终于不再用凡眼去看待母亲的那些威德。 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我们去龙蟠球场上看表演,那是一场气功类的真功夫表演。一个叫李六四的武术大师一手拉着一根很粗的铁链,铁链的两头牢牢拴住两辆拖拉机后门的钢板。大伙喊出一二三,两辆拖拉机就往相反方向开,李六四一声怒吼,硬是把两辆拖拉机拉回到自己身边。其中一个拖拉机驾驶员就是我们村的仝晓明,他说拖拉机被拉回去的那一刻,还以为自己在倒车。听说早年,李六四之母常念诵白度母心咒,也常祈祷白度母,最终白度母给了自己的儿子无尽的智慧。李六四武功之高早已众所周知,据说此人十二岁时就能手持五寸钉穿石。我曾在一些小说里看到过,像李六四那类武功属密教大手印部分,修行与领悟极为艰难,大家都认为李六四之所以如此厉害,武学修为能到如此境界,得益于她母亲祈祷白度母获得智慧。
其实在给人智慧方面,母亲同样也不输于李六四之母,不同的是,不会念白度母心咒的母亲却用一个记忆画面给了我智慧。我高中毕业后,一下子破灭了多年来的大学梦,梦一破灭便进了一个个污浊的环境。但很奇怪,我对麻将、游戏、烟酒等都没有兴趣,照样喜欢看书学习。当然,偶尔也会有慵懒的情绪,但一想到母亲当年留下的那排脚印和母亲在雨中挣扎的画面便霎时干劲十足,久而久之已成习惯。这几年趁休息时间,我学习过很多乐理、唱法和其他方面,增加了不少知识,同事们组织文艺晚会时我还拿过不少奖项,照样和李六四一样赢得了掌声和欢呼声。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当阿妈那披星戴月的思想流成生命的定向后/我的人生也在废寝忘食的岁月里/早已不再懂得孤独……
不仅如此,母亲虽木讷成性,但也不是说不会表达。母亲喜欢唱歌,对民歌更为熟悉,看到眼前的事物就能结合内心即兴起唱,且声音动听、表达尽致。对母亲来说,唱歌不是艺术,是一中排解苦闷、表达思想的方式。
那些年,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做牛马买卖生意来维持家里的经济,家里繁重的农活全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母亲也顺应天命、遵从佛旨,自觉的把自己交给了家里那宽大、寂寥的院子和永远轮回着春种秋收的那几块田地。但我确定,母亲其实也渴望放眼世界,渴望得到依靠,渴望得到解脱。那日,在干完繁重的农活后,一家人都在歇脚,猎人阿海闲逛到我家。我看见阿海手上有一只很大、很健壮的山鹰,阿海为了打猎时让鹰探得猎物所在,又怕鹰飞走,于是用了很残忍的方式。他竟用细线将鹰眼缝住,让它看不到前方,彻底断掉逃跑的念头,又用一根细“搔挪”绳将鹰的双脚捆住,使鹰不得随意张脚落脚,又在绳下系了两个铃铛,这样就算鹰飞走也可沿着铃声找回。母亲呆呆地望着鹰,突然用很悲伤的音调唱起一首《沃孟达》。
(纳西民歌汉字谐音):
孟达沃孟达,思突沃孟达。沃呢么达个,的突孟达怒,系肯沃谬日,忍波率么之格的突么达色。
孟达沃孟达,思突沃孟达。沃呢么达个,泥突孟达怒,搔挪沃肯咒,罢古罢么买给泥突孟达色。
孟达沃孟达,思突沃孟达。沃呢么达个,思突孟达怒,及种沃纳比,沃都沃比拉,沃买响铃拍,度本米之格,思突孟达色。
(纳西民歌汉语大意):
山鹰啊山鹰,为何不高飞。细线缝鹰眼,美景见不到,你该如何飞。
山鹰啊山鹰,为何不高飞。细绳捆双脚,双脚难支地,你该如何飞。
山鹰啊山鹰,为何不高飞。飞过云中天,响铃响遍天,飞尽天涯路,终归不自由,你该如何飞。
在歌声中,全家人沉浸在一种不可言传的难过和隐痛之中,刚进门时有说有笑的阿海顿时紧皱眉头,木然无语,刚泡好的茶,一口没喝就离开了。母亲照例带着柴刀和绳子上山去了。我一路望眼过去,远处的母亲正艰难地走着,走到“么基哎”时,她突然跪下,一遍遍地磕着头。
这也许是我热爱音乐的初衷了,我觉得音乐也是一种语言,一种心灵的语言,能够用心灵表达语言的人是智慧的人,特别是这种类似于诗词的民歌,很明显就是白度母身上具备的威德。如此看来,早在很多年前,母亲就已经赐予了我智慧,只是我没发现而已,此种智慧的传达不是言传身教,更不是厉声呵斥,是一种一般人做不到的潜移默化。
至于赐人长寿就很明显了。村里和父亲年龄相仿的老人现在大都年迈体衰,有的甚至走路都离不开拐杖了,父亲却能从龙蟠街上健步如飞地扛一袋化肥回来,回家后照样有说有笑。究其原因,就是早年母亲以提前透支体力的方式扛下了很多本来只有壮汉才干得了的重活,因而客观上保证了父亲身体的健康。年老健康,自然长寿。这个说法听起来很牵强,但事实上确实造成了这样一种因果联系。
回想当年念高中时,我近乎绝望,就当时的条件,即便菩萨下凡也未必能够解救这个落魄不堪的家,唯有母亲那“三块一背凑够一千二”的决心重新坚定了我的意志。据说观世音菩萨解救不了众生而流泪,其悲泪化为白度母,由白度母来继续解救,当年我们这个家,也只有母亲才能一口气咬牙撑到底。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母亲苍老而美丽,她沿着当年院子里的脚印,慢慢向前走去,越走越远,越走越快,最终对远方的白度母说:我已完成了您的使命。白度母也回了一句:你终于成佛了。说着虔诚地向母亲伸过手去。原来父亲说母亲所有苦都扛完了,意在指母亲已经完成了使命,说她‘从奴隶到将军’,其实质就是母亲也成佛了。
善良的白度母啊,我的母亲遵从了你的一切旨意,现在也让我借你无边的法力为她祈祷吧,愿慈母福体康宁,安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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