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庙院和它的轮回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22 编辑 <br /><br /> 秦安，这座以民众安康而得名的小城，有一座国家级的文保单位——文庙。文庙，在中国的城市几乎都有遗存。
秦安文庙是元朝大德元年修建的，道光年间就极具规模，曾是天水地区历史上规模盛大的崇圣尊孔之地。在这里，最让人感动的不是它历经磨难后的遗存，而是大成殿门前墙壁上嵌饰的方形琉璃蟠龙。游龙入庙，而且在文庙，这是中国文化史上很少见到的景象。传说因为秦安出了探花胡缵宗，朝廷特批的。环绕的蟠龙精灵一样，让古旧的墙壁熠熠生辉，更让学子在面壁凝视时生发一种游龙在野，一飞冲天的期盼。
文庙院内是苍翠的古柏。枝桠遒劲，硕大的树冠几乎撑破了小院，把喧闹的外界挡在阴凉之外。无论走到哪里，文庙都是一种象征，比如文明，比如礼仪。
十九世纪一位西方传教士曾感叹过，“今中国人多拜孔子而不行其言。”那是一个遍地城隍、遍地关帝、遍地文庙的时代！而如今，城隍还是城隍，文庙还是文庙，只不过它们都快成了一种文物，一种摆设。时间，让崇文的风气荒芜，发虚，让庙也不再是庙。
但让庙真正成为庙的，应该是城中的兴国寺。
对兴国寺，明朝乡人胡多见这样写过，“秦邑城北有兴国寺……寺上有般若殿一座，雄镇如磐；左有伽蓝殿，右有菩萨殿，环辅如楔；中左有钟楼，中右有鼓楼，对峙如注；门前有金刚殿，门侧有天王殿，护卫如队。诚秦城一古迹，一奇观也。”可惜，如此精美宏大的景象，已不复存在。我只能在回味中想象胡缵宗将古寺以“兴国梵宫”列入“秦安八观”时的规模了。
兴国寺，又名“兴谷寺”，俗称“官寺”。据明朝弘治元年撰写的《兴谷寺钟记》记载，寺修建于大元至元，和文庙同期。1951年6月，伽蓝殿拆毁。十多年后，菩萨殿也在文化革命中作为反文化被毁。
兴国寺，是佛教东渐陇右时出现的一处胜地。当年，盘踞西地的前秦皇帝苻坚欣然接纳了从丝路而来的异域风情。那是一个五胡乱华的时代，佛教给予了西地人无尽的信仰和抚慰。苻坚东征西闯，屡屡得胜。但南征时，却兵败淝水。不过，淝水之战的阴影并没有湮灭佛教的兴盛。继麦积山石窟之后，水帘洞、大像山、兴国寺一边开凿石窟，一边大兴造像。一时陇上佛法弥漫，香火盛极。
遗存至今的般若殿，整体雄浑谐调，轮廓沉稳秀美。战乱，并没有让古城之地的民众心神惊恐。他们把生存的信心寄托在一片片土木和一块块基石之上，希望用美轮美奂的建筑传达自己无悲无惧的精神仰望。
般若殿的屋顶形式在寺内属于高等级，歇山顶的瓦面各脊都是琉璃，正脊有龙、西蕃莲花等花饰，配有狮、狗等蹲兽。两端施正吻，具有地方特色。垂脊施水纹，上有蹲兽二枚。明清重修之时，从正脊脊兽中发现了木质宝匣，内装经书两本，小铜佛三尊。经书《佛说大白伞陀罗尼经》和《金刚金旁解》，落款为：皈依弟子成邓、冀净、冀西、诘贮，光绪丁丑姚觐元置。
佛有琉璃界，以琉璃而成脊，成兽，隐喻着极高的声誉和尊严。殿，也因琉璃而更加尊贵典雅。
韦驮殿的门额上，题有“法界西天”的大字。上款为“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九月建”，下款为“前监察御史邑人安维峻书，邑人邓荛臣置。”
如此，在明清之际，兴国寺所承载的教化意义显而易见。
所以也就有了乡邑胡缵宗的题词，般若殿的“般若”。也有了韦驮殿安维峻的“法界西天”。一个字迹刚健遒劲，酣畅淋漓。一个力透纸背、笔力扛鼎。
般若，梵语是洞视彻听、一切明了的无上智慧。而“法界西天”，则是尽虚空、遍法界，一切诸佛。两个题词，佛味浓烈，寓意深远。
胡缵宗，明武宗正德三年进士，翰林院检讨，历任嘉定州判官，安庆、苏州知府，山东、河南巡抚。苏州知府期间，他还为唐寅的母亲写过墓志铭。回乡之后，开阁著书，在淡泊、丰厚、智慧的精神世界里，写诗著书，文风激昂悲壮、关注民生疾苦但又绝少妩媚之态。“般若”二字，博达灵秀，坦荡磊落，如人如思。
安维峻，翰林，清朝大臣，监察御史，号称陇上铁汉，以抬棺上殿，力谏李鸿章而闻名天下。“法界西天”四字，字如其人，耿直，不屈。
站在这样的字前凝神仰望，是要脱帽致敬的。夕阳西斜，阳光在大殿顶的后方，形成一片片明亮的光晕。那琉璃之顶，琉璃之兽也几乎要化入到神奇的光晕之中了。片言只语，则变得意蕴深长。
秦安，自古资源匮乏。所以民间建筑的智慧是节俭。般若殿顶大约三分之二的重量由一根大横梁承担，两边是坚硬的斜梁，在斜梁柱角有立柱隐在墙里。这就是一种非常巧妙的减柱法，对中国后来的建筑有着深远影响。前檐柱大通额做法，对陇右一带的明清建筑有较大影响。如泰山庙上的天齐庙大殿等多座建筑就采用此法，天水城内的明代建筑纪信祠寝殿和后街清真寺礼拜殿也采用这种建筑方法。
民国增修的韦陀殿，单坡单檐硬山布瓦顶，这种单坡屋顶建筑，至今仍是秦陇地区建筑的特色，被广泛运用于民居和寺庙建筑上。
纵观麦积山石窟的泥塑、水帘洞的壁画，东传的佛教确乎重构了俗世卑微的秩序和信仰，也让这个世界少了分别心、分离心。但今天，佛教的分别心、分离心已经很重，让俗世变得更加不堪。
兴国寺内，古柏依然，琉璃依然。屋顶的兽瘠，或蹲或飞，栩栩融入蓝天。数百年来，它们不卑不亢，在一石一瓦中传承着、轮回着生存的智慧。无论哪种信仰，也不管哪种沉浮。
我知道，那是卑谦的乡民对俗世异化沉默而持久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