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座坟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1,
2011年4月3日。黄昏。辽东山区的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山沟里。我和母亲伫立在一座破败的茅草房前。
这样的茅草房已经很少见了,即使在辽东大山的腹地里。房基直到老式的木格窗户下是用大山里随处可见的青石所砌,窗户以上用的是土坯,外面用掺了剁碎了麻草的黄泥抹平,为的是保暖。门当然也是老式的两扇对开的立式木门,晚上用门栓插上。门的两边有窗,也是木格子的。因为无法上玻璃,现在的住户用塑料布在里面绷紧,外面的木格子一格一格清晰可见,只是那木头格子被风雨侵蚀得发黑发暗,象是用生锈了的铁条焊就,全不见木头的纹理。门的上面当然就是茅草了。黝黑的茅草从房顶一直斜下来,从外面看,几乎占据了房子一半的面积,靠近左边窗户的一侧,一片茅草从房顶垂下来,虽然没有摇摇欲坠,也随时提醒人们老屋今天的破败。只有木门两侧还帖着春节时贴的红红的对联,告诉我,老屋现在还有人住。
老屋老了。
我们的汽车停在七里以外的村口,那棵母亲儿时就在,至今活了上百年的柞树王下。这七里山路,母亲走得很快。全是上坡,脚下的路是用碎石铺成,很窄,只能走拖拉机或者牛车。路的一侧是条很小的溪水,母亲说这条沟叫放牛沟,那条溪水虽没有名字,却是苏甸河的源头。
开始时,母亲一边走着,一边还和我说着经过眼前的房子当年住着哪户人家,童年时她曾经和发小们在小溪捉鱼、洗衣的旧事。等视野中若隐若现地看见这座茅草房时,七十一岁的她突然加快了脚步,小跑着顺路上了那面土坡,再跑下去,直到站在这座老屋前。母亲喘息着看着眼前的老屋。房前的三株老梨树还剩下一株。因为是初春,梨树自然没有了记忆中的繁茂,没有满树梨花似雪的香气,只有枯骨一般的枝丫沉默地刺向冷寂的天空。
“这就是我姥爷嫁接的可以接八样梨的梨树吗?”我问母亲。
“一共是三棵梨树结了八样梨的。这一棵可以结三样梨。”母亲没回头,象是自言自语,小声地回答我。
一只小土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在我和母亲身边转来转去,并不凶狠,只是卖力地叫着。
主人一家三口迎出来。为首的中年汉子披了件老式军装的仿制品,应该是农村赶集时的地摊货吧,也很旧了。跟在中年汉子身后的是大个子妇女和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汉子很朴实地笑着问:“是老刘家的后人吧?”
母亲笑了。
“你怎么知道?”
“除了老刘家的后人,还有谁能跑到这大山沟里看这座破房子”。中年汉子有些得意。
“你是寇桂兰的弟弟吧”
中年汉子点头称是。
我和母亲跟着老寇进了屋。堂屋里的旧柜子还在,母亲说当年是用来盛粮食的。两边的屋子里各有一铺土炕,炕上的炕琴(就是一种炕柜,里面放衣物,上面摞被褥的)也是老旧的模样。老寇说还是当年的旧货。
这房子,这些家俱至少有60多年了。母亲一边看着,不时地伸手摸一下柜子,炕琴,一边感慨。
我一直没说话。这老屋,这些母亲眼中熟悉的旧家俱,一定盛载着母亲太多的记忆,就让她老人家多看看吧……
我们又回到院子里。我递给老寇一只烟,给他点上。他向我们介绍说这房子还是老样子,几十年未动过,除了换苫房草。甚至现在的猪圈的也是当年姥爷家养猪栓牛的位置。姥爷当年嫁接的另外两棵梨树死了,树墩还在,他也一一指着我们看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们要走了,回到村口还有七里的山路。我对着老屋照了几张照片。全景的,还有那棵还能结梨的梨树,树墩。母亲和老屋和了一张影。相机里的母亲一脸肃穆。
临告别时,母亲告诉老寇,她是刘玉斌的女儿。老寇当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怜悯,有悲愤,也有同情。他用力地握着母亲的手,不住地说:“我母亲活着时总说,刘玉斌,好人啊!那样对他,老天不公啊。老姐姐,常回来看看吧。”
母亲惨笑了下。“谢谢你妈还记得刘玉斌,也谢谢你。”
回去的路上,母亲一言未发。
2,
我没见过我姥爷。
关于姥爷,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部队回家探亲时,在母亲那里见过他仅存的一张相片。相片上的姥爷相貌堂堂,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双眼皮下一双烔烔有神的大眼睛在微笑着看着我。
母亲也仅仅在那天,说了一些姥爷的旧事。
在这之前,我的姥爷是我们家谁也不能触碰的一个秘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给了我母亲生命的人一直隐匿在上一辈人的心里。连姥姥生前也很少提起他。一但说起过去的事情牵扯到姥爷,姥姥马上噤声,警觉地看看四周有没有外人,好象提到他会带来灾祸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姥爷是被人杀死的。可我们没有仇人,准确地说是没有具体的仇人。姥爷生前忠厚老实,纯朴善良,他也没得罪过乡邻。可是就是他曾经热情帮助过,也曾接纳逃荒过来姥姥和他并给他许多帮助的乡邻们杀死了他。究竟是为什么让那些和他一样纯朴的乡邻们失去理智对他下了毒手呢?
我试图还原那段历史。可是六十三年过去了。当事者还在的几乎找不到了,上了年纪的乡邻们只是知道这件事情,还记得刘玉斌这个被冤死的人。当然,在那场斗争中含冤而死的不只是我姥爷一个人。我记住他,只是因为他是我姥爷。而历史,经过岁月的冲刷,日渐斑剥……
简单点说吧。1948年11月1日,我姥爷刘玉斌,一个普通的农民,在辽东苏甸村的土改斗争中被发动起来的乡邻们用梭标、石块残忍地杀死。主要罪名是帮助坏人。在坏人逃避土改斗争跑到山上时,我姥爷曾给他送过饭。这坏人名叫尤忠礼。同日和我姥爷一同被杀。
说起这尤忠礼,其实也就是一杂货店的掌柜。在当时的苏甸村中开一小杂货铺子,卖些针头线脑油盐烟酒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最早的个体工商户而已。据我母亲说,尤的生意也不大,多是在赶集的日子出摊,平时也难得有顾客上门的。做小生意的人,可能是精于算计又很吝啬,平时得罪过一些人。
土改初期,在我的老家宽甸县的多个乡村,确有不讲政策乱捕乱杀的情况存在。老人们把当时的土改叫“刮大风”。
当时不只揪斗了地主、富农,甚至连给地主家扛活的长工们也被揪斗,要和贫协说清楚,为什么没有骨气去给地主家干活?对地主富农更加凶狠,一家一家地杀光,甚至不放过吃奶的孩子。当时的口号就叫“斩草除根”!老辈人说,土改初期有个顺口溜,比较了辽宁几个县的土改政策:海城紧,辽阳松,到了宽甸要了命。《雪红雪白》的作者张正隆也在其书中提到东北地区土改初期,乱抓乱打乱杀的问题,“在罗荣桓元帅的指示下得以纠正”。
话说苏甸村的土改一开始,小杂货铺老板尤忠礼见势不好,就一个人逃到山上躲藏。躲了几天,冻饿得奄奄一息时,遇到在山上收秋的我姥爷刘玉斌。尤忠礼见到我姥爷放声大哭,述说自己一没土地出租,二没有所谓的血债,这贫协乍还非得要命呢?农民刘玉斌自然也不明白政策上的事情,姥爷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尤忠礼苦苦哀求,让我姥爷给他带个玉米饼子充饥。
“我快饿死了”。我姥爷看着他已无血色的脸,点了点头。
回家后,我姥爷拿了几个玉米饼子,还给他带了一块咸罗卜。我姥爷给尤忠礼带吃食时绝没想到,就是几个玉米饼子,一块咸萝卜要了自己的命。
3,
两天后,贫协组织农民们开始搜山,我姥爷也奉命一起去了,走时还背上了一只猎枪。顺便说一句,我姥爷当时在山上放蚕,种地,也是当地有名的好猎手。只要背上猎枪出门,就很少有空手的时候。常常用藤条在枪上绑了野兔、野鸡回家。只是我母亲记忆中自己家吃时候并不多。原因很简单,当时租住了石姓地主的房屋,还有土地,打下的野物还有种的杂粮大多交了租子。
当时搜山的有许多人,姥爷的朋友张大山一直和姥爷同行。在一个仅能容几个人的山洞中,他们找到了尤忠礼。这当然不是我姥爷带的路。事实上,抓到狡猾的尤忠礼时,他所在的山洞已经距两天前我姥爷给他送饭的地点隔了一座大山。尤忠礼神情落魄,一付听天由命的样子。
我姥爷的朋友张大山在山洞里看到了半块咸萝卜,就问尤忠礼是哪里来的。尤忠礼抬起头看了一眼我姥爷。张大山马上就明白了。他忙拉了我姥爷出了山洞商量。张大山的意思是趁现在没有别人,先杀了尤忠礼。
“他回去也是死。不然,这小子一定会把你供出来的。玉斌,如果供出你,你也要被人打死的。”
我姥爷看了看张大山,又向山洞瞄了一眼。我姥爷再看一眼箫瑟的大山,十月底的山区已经很冷了,我姥爷甚至感觉一瞬间寒风就把他吹得透骨的冷。姥爷想了一会儿,最多两分钟吧。可是山洞里的尤忠礼却感觉长似一年。他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向着我姥爷哀求道:“玉斌兄弟,放过我吧。我不会供出你的。”说完,把那半块咸萝卜远远地扔向旁边的乱树丛中。
我姥爷看了看这位神情猥琐的昔日的杂货铺掌柜,长叹了一声。
“整个山上都是搜山的人。你能跑到哪里去啊?回去吧,如果你有一点良心,就认命吧。不要供出我来。你也知道,我家里四个孩子,最小的才三岁。他们不能没有我这个爹的。”
这时节,参加搜山的人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可以听得见人穿过树林中踩着枯枝落叶的声音。
后面的事正如张大山预料的那样。当晚,在贫协的人严刑审问尤忠礼时,尤忠礼供出了我姥爷曾给了他几个救命的玉米饼子,还有一块咸萝卜头。
母亲说,我姥爷临死的那天似有预感。在家里吃过早饭后,他一个人坐在那棵梨树下好久,好久。树上不知是哪个鸟儿拉了一泡屎正好掉在姥爷的头发上。
姥爷长叹一声“我真的要死了吗?”刚说完,贫协的五六个人就进了院子。
姥爷进屋洗了头,换了件干净衣服,就跟着他们出了门。临走时,只是用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摸了下母亲的头。
那一年,母亲八岁。老舅三岁。
后面的事就不想多说了。1948年11月1日,我姥爷刘玉斌和坏人尤忠礼被愤怒的乡民打死,遗体被扔进鸭绿江中,不知去向。
尸骨无存。
姥爷死后不久,宽甸土改中的乱抓乱杀的错误倾向得到纠正。但姥爷仅仅是“被错杀的多个农民”之一,也没有什么正式的评反文件。可能当时的人认为冤死的只是一个农民,用不着评反昭雪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二舅因为入党的问题牵扯到姥爷的历史结论。黑龙江省亚布力林业局的同志来外调,才在有关部门协助下对我姥爷刘玉斌被错杀的问题有了一个正式的结论。
此时,距离我姥爷含冤而死已过去近四十年。
回过头看那段历史,我想知道,是什么使一群朴实的农民发了疯一样地乱捕乱杀?党的土改政策在1948年应该是很成熟了。下面执行的人把自己当成了可以立断生死的钦差大臣?是看戏看多了还是仇富心理?或是利用运动泄私愤,报私仇?斩草除根?即使地主富农有罪于乡民,他们的儿子、甚至孙子何罪当诛?让人毛骨悚然。至于冤死的我姥爷,其罪名其惨死,更是让人欲哭无泪。我该如何面对曾经接纳过逃荒过来的姥爷姥姥的乡亲们?
4,
清明节,微雨。我跪在我姥爷刘玉斌和姥姥兰氏的墓前。我给姥爷姥姥上了一柱香,给他、她的墓上添了土,给姥姥、姥爷烧纸送钱。
我不知道我应该和这位从未谋面的姥爷说什么。
青山依旧,鸭绿江水还在静静地流着。一位冤死的魂灵还在这儿吗?姥爷临死前一定牵挂着姥姥、母亲和三个舅舅们。那就说说她、他们吧。
姥爷,姥姥去陪你了,你一定问过她了吧。我母亲,你唯一的女儿很好,七十一了,身体很硬朗。大舅和老舅一直在丹东,身体都还好。二舅还在黑龙江亚布力,也不错。你在天堂还好吗?天堂里没有仇恨,没有冤屈,只有快乐,阳光。
可是姥爷,天堂里有你嫁接的八种梨吗?
那栋老屋,也要拆了。你种下的梨树还有一棵,过些日子,还会开花结梨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们身在哪里,都会记得你。那个勤劳、善良的普通的农民---刘玉斌。因为你是我姥爷。
虽然我没见过你。可是见与不见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我知道,虽然,这墓里没有你的遗骨,可你一直都在的。
愿我的姥爷安息!
后记:
仅以此文,敬献给我的姥爷---刘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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