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物影像——老继根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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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东西,明明早就去了,心里残留的那点碎片还躲在岁月的角落,像冬天上的最后几片落叶,坚韧地趴着。
秋末,看母亲和父亲收拾院子里一地的落叶,两个七十多岁的人,半分地的院子里,慢慢的挥动着扫帚,反复扫着,而那几颗枣树,却还在不停地娑娑。
不知道是秋天的脚步走的太快了,还是人的脚步慢了,在父母的反复追赶下,失去了树叶的树挺着干枯的枝桠,俨然一副冬天的模样了。
北方的院子,冬天是要储煤的,暖气已经接上,但家里的灶火也是要烧的,父亲看看碳仓里浅浅的煤底,念叨着,不知道煤价又涨到几百了。
母亲说,不管涨多少,煤总是要烧的,叫一车吧。父亲穿好了出门的衣服,临了,又回头吩咐母亲,去市场上雇两个散工吧,卸煤的。
“继根……”我和母亲同时失口。这些事,原本是继根干的。
继根曾是我们院的锅炉工。早几年一入秋,给家里安置一冬的采暖,灶火,提前吩咐了继根,继根就把煤买了,送到母亲家,然后一筐一筐地挑到碳仓里,这些都由继根一个人来完成,没有帮手,干上大半天,脸上黑花花的一道一道的。而后结过我们递过的十元钱。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母亲,照例要推让一番,才塞进裤兜里,嘿嘿地乐着,凉下的茶,放在窗台上,不喝。径直爬到院子的水管上,呼噜呼噜冲了脸,张开嘴,咕咚咕咚灌几口凉水,走了。那个时候,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总会想,这个老继根,什么时候才能像个人样啊。以后,每年拉煤的事,不用交代,继根就给办了。
很长的时间,蜗居在单位的一个旧家属院。
八十年代的二层楼,五十多平米,砖缝的墙面,木制的小格子窗,一共十几户。简单,安静。我住过的屋,从窗户里直看过去,就是锅炉房了,旁边朝南的小房子,就是锅炉工呆的地方,正对着我家的阳台。一年中烧锅炉的时间也就四五个月吧,两个锅炉工倒班,其中的一个有家有口了,不当班的时候不会呆在这里,烧了几年,也没什么印象。而继根就不一样了。
继根姓什么,没人问,也没人叫,老点的就叫继根,年轻的,前面加一老字,叫老继根。
继根孤身一人,不烧锅炉的日子,也住在这里。头几年还有茶炉,一个小的洗澡间,继根算是有事干,拆了小茶炉了,继根依旧没有走,住在锅炉房,出去打打散工,大部分的时间就呆在后院,做一些简单的吃喝,过着。久了,看着继根,看着他在这个院子里张罗着,好像他就是这个院子的一部分,一棵树,一堵墙,甚至墙角的一堆杂物。
院子里总有人在叫,继根……
一个老的阿姨则是,根啊……
听到呼唤的继根,从不懈怠,急呼呼地应着,从铺了草垫的床板上蹦起来,一边揪扯衣服,一边往门外跑着。
忙活半日,继根带着酬劳返回小屋,步态现出疲惫。酬谢的东西多半是一堆土豆,几只梨或苹果,从高处望去,那些水果的个头都不大,颜色也不甚鲜明。接下来,继根会蹲在院子里,用半天的时间收拾这些东西,削削捡捡,够几天的菜,也有给点卤味的,继根就拎了瓶子打两块钱一斤的烧酒,喝上半日,招呼过往的男人喝几口。年轻的人看着,笑笑,躲过去了。有两个退休的老同志,会坐在继根水泥墩子的座位上。有人坐,继根会铺了垫子,有时候是自己的衣裳。喝酒的时候,来的人多半拿了拌好的凉菜,继根就情绪高涨,和人对饮,对方喝一会儿,走了,继根还继续喝着,摇晃着瓶子里的酒。
住户使唤,继根多少有点酬劳。遇有公益性的活动,就是义务了。
比如,隔一段需掏的公厕,后院冒出来的野草,树上的枯枝,房顶漏雨的事电线短路的事,都是继根的活儿,却没有报酬的,继根没有丝毫的怠慢。厕所掏的干干净净,周围拿白灰撒过。连院子里最为挑剔的老领导也无话可说。只可惜了那些小草,有马齿笕,灰灰菜,还有扫帚苗,刚一露头,就被继根掐死了。那两棵树,一棵椿树,一棵桑葚,在继根的修剪下越长越高。
我曾经问过继根,他是信佛的,为啥跟那些无辜的小草过不去呢。
继根回说,草草棍棍的看着心烦。
原来心不净啊。
继根的日子是继根一个人的。
吃饭的时候,继根端着洋瓷的大碗,蹲在小房子门口,呼拉着,发出很响的声音,末了,习惯地用筷子敲着碗盆,嘴里哼哼唧唧的,听不清是唱还是说。
继根有四十小几了吧。烧锅炉的待遇不高,除了自己开销,家里还有八旬老母,继根没攒下几个钱,媳妇是娶不起了,光棍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人就打趣继根,打个伙计吧,继根想了想,极认真地回答,不好打呀。
说归说,继根还是交了女朋友,据说是城郊的一个寡妇。没有见过那女人,却见过一个十好几的男孩子骑着继根新买的山地自行车来院子,人问,继根嘿嘿,说是那女人的儿子。
过了有俩月,继根脸上的笑意没了,院子里的老阿姨详细问过,原来继根供不起了,那女人有一双儿女,正是要钱的时候,继根的几百块钱根本不够花销,之后,女人的儿子又来过几次,据说,女人也来过,我没见着,继根却是铁了心地不回头了。
这以后,继根就念叨着要出家。
老公曾吆喝继根来家喝过几次酒,我也正式地同继根交流过,继根说,想法很早就有了,离他们村不远的福田寺,继根常去帮忙的,老方丈也答应收留他。继根说,等老娘百年后。
有些事却是等不起了。
先是取缔了小茶炉,挨过两年,一院一个的小锅炉也拆了了,改成集中供热。继根失了业,在小房子里呆过一个冬天之后,卷铺盖走了,临走,掏了一次厕所,把院子收拾干净,后院的两棵树,一棵椿树,一棵桑葚,被他用斧子修的整整齐齐。惜乎那时春寒料峭,小草们还没睡醒,躲过了一劫。
继根隔三岔五来一次院子,报告着他的行踪。去工地干活了,跟车出去了,给村里人盖房子了。
后来,我也离开了那个院子,在街上碰到原来的邻居,问起继根,说,大概出家了。
继根给自己找到了归宿,虽然无奈,也是个好的去处,该为他高兴的。不知咋地,有点戚戚。
每年的秋了,安顿冬天的时候,总要有几日想起继根,想起继根在时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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