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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与地的对唱(散文连载)更新至第八节《寂寞的土地》(连载结束)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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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水在谁的手里  
  
  人们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水哗啦啦从管子里涌向土地的情景,忍不住眼羡,忍不住赞叹,也忍不住谈论头顶这片天。什么时候下雨?
  我们这里的土地是靠天吃饭,收成的好坏老天爷说了算。天旱的时候,路上积起厚厚的尘土,人和牲畜一脚踩下去,脚印马上印在尘土的深处。地里的庄稼渴得枯黄,似乎忘了生长。给牛打草的人,出门都要考虑好半天,到底是去东山还是去西洼,哪里也没有长势良好的草,好几天前去过的地方,再去,上边还有镰刀割过的痕迹,草一点也没有长。人们种植的蔬菜蔫头耷脑地歪在地沟里,有的人干脆去井边挑水,不几日,井里的水也见底了。平时被大风刮进去的树枝裸露出来,戳向天空。
  我们村子的井也就一米七八的高度,是一个广口的大圆坑,离井底半米高的地方,有一个石头青蛙嘴,泉水就从那里流出。
  人们的水桶在井里排成一排,井上也一直排着,井边的石头上也围坐着吸烟、嬉笑的人。水一点不急,一滴一滴落在水桶里。没有人再去拿水浇灌蔬菜,人人喉咙里似乎都咳得冒烟。母亲给我们做饭的时候,故意做浓稠的小米粥,又顶饿又顶渴,一碗水,洗了一家人的脸,又洗脚,洗完脚也舍不得倒,积攒在一起给牛喝。衣服穿脏了搭到晾衣绳上让风吹吹,过几天再穿,实在脏的不行了,就只把脏的衣领、衣袖洗洗。
  有人提议去临村拉水去,人和牛车兴高采烈出了村子,没多久,就回来了。邻村的井边也正排着长队。晚上,我们村的井里,手电筒一会儿亮一会儿灭,人们焦急地等待水桶盛满。一开始一桶一桶地轮,后来变成半桶半桶的轮,够做饭就行了。经常,因为接水的先后,两个人就骂起了架,人们心里的烦燥难以压制。
  老人们每天都去看麦子的长势,在大槐树下,相互比较着,叹着气说,那麦子比手指长不了多少,这可怎么办?这是要把人旱死吗?神婆们三天两天就往山顶的庙里去,说是联合别村的神婆神汉去祈雨。好多天过去了,还是看不见有下雨的半点症兆。我们学校原来是座庙,有时候,神婆们就跑到我们学校里,学生们正在里间教室上课,老师被叫出去。孩子们从门缝里挤着往外看,三个神婆一前两后坐在地上,他们面前一个装着沙子的罐头瓶里燃着三柱香。磕头以后,她们摇晃起身子,嘴里念念有词,样子看上去像是古代的学子呤诗。他们说着许多话,我依稀听见有天老爷,有龙王,还有我们中间几个孩子的名字。他们就这样又唱又晃了好几个小时才停止。
  肖爷爷每天去放牛,他没空去井边排队接水。他对我们说,他不用。我们都好奇,他说想有水喝,就跟他去放牛。我们把牛赶到一起,跟着肖爷爷下山,山下的河里也已经干了,平时被水淹没的地方露出滚圆的石头和细沙子。我们催着肖爷爷,要他给弄水喝,他瞅着我们说,这就渴了?我们只是不相信他怎么就能找到水,肖爷爷帮我们把牛打进林子,让牛们自己去吃草。他带着我们顺着河沟走。在一块巨石的背后,一洼水镜子一样映出对面山崖上倒垂的野藤。肖爷爷吩咐我们把两块大石头放在一起,中间露出一段距离。又吩咐我们去拣干爽的柴禾。这些都准备停当之后,他从水沟里打了一小桶水。他先点着了火,把水桶架到石头上边,告诉我们,烧开了才能喝。肖爷爷坐在石头上,用一根长棍拨着火,我们爬到水沟边上看里边的水,水里我们的脸都露出惊奇,我想,我可以痛痛快快地洗洗脸了。这时,我看见水里正游动着一条条细小的红虫,别的孩子也看见了,叫嚷着这水不能喝。肖爷爷很镇定,他仰起头就把水桶里开得滚烫的水倒进了嘴里。他手不怕烫,连舌头也不怕烫。他把桶放在地上,我们还没有靠近,就感觉到了一股热气。他说,怎么不能喝,煮熟了什么水都能喝。他又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他还喝过马尿呢。孩子们都笑了,他把馒头串进一个刮了皮的树枝上架在火上烤。说,能有马尿喝就不错了。我们谁也不肯喝,看着他又灌了两瓶水,装进已经看不见颜色的军用书包里。馒头已经烤好,他也装进口袋,说等到饿的时候再吃。太阳晒得要命,喉咙里干得仿佛要暴开。年纪小的孩子一副哭腔说要回家。肖爷爷把桶递给我们,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往水桶里看了又看,没发现虫子,我们才决定喝一点。水漫过嘴唇滑过舌头,一点点将喉咙润湿的时候,我们发现这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喝。
  牛的铃铛声已经遥远,肖爷爷用水把火浇灭,大声召唤他的牛,不一会儿他的牛回来了,紧接着是一串越来越近的铃铛声,我们的牛也走近了。好像牛都能听懂他的语言。我们想,这真奇怪。
  我们回去的时候,路过井,牛们早已在山下的河里喝够了水。肚子鼓鼓的,嘴里吹着气。井边围着许多人,焦急的样子像是围着一个久病不起现在快要死的人。
  山顶两座庙里的守庙人都先后化过斋,挨家挨户的收麦子,说是要献给神,许多人不信,却一样把麦粒装进他的大袋子里。每到一户人家,就只有这两句:什么时候能下雨,他吱唔着回答,快了。好像雨水就掌握在他拎着麦袋的两只手里。

                                                  二、水的战争 
    那个夏天,井边是最红火人最齐全的地方,村长开会的时候,就在高出井边的地垄上拿几张纸念。村里谁家来了亲戚,找不着人,不管问谁,都会肯定地告诉你,去井边找去吧。有人趁着清晨人少早早就去了,水已经积攒了一大坑,用水瓢轻轻刮着水面往水桶里舀。这是最节省时间的方式,结果第二天,第一家人把桶放在那里去一边解手了,第二个来的人把水给舀了,这个时候,战争就爆发了。他们把对老天爷的怒气都发泄在对方的身上。
  关于水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没有水,男人们都不能安心去劳作。围在井边的人,时不时就干一仗,时不时就去找村长和村里有威望的人评理。公说公的,婆说婆的,不容别人说一句话。村长的老婆也天天的排着队去接水,村长听他们说完,就劝他们,劝着劝着,村长的火也上来了,村长说,这怨谁,都怨老天爷不下雨,于是大家一起骂该死的天气。
  后来,村长干脆开始编号发号,从早到晚一家一户地排好,不用太多人在那里候着,也省得打架。村长写号的时候,才发现村里有两户人家是不用去接水的,一户是做醋的李酸柱家,另一户就是肖爷爷家。肖爷爷从河里打水喝,这他知道,可是李酸柱家的饮水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李酸柱又在酿醋,村子里到处都是酸香的味道。李酸柱家有一口大旱井,在井里有水的时候,他们不断往旱井里蓄水,为的是酿醋使水的时候方便。村里已经有人在向他们借水,那水真甜,村里人说。为什么李酸柱他们家总能酿出特别好的醋,同样是一个村子的水,到了他们家味道就变得不一样。以前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会酿醋,李酸柱家是外来户,他们在这村子里安家,自己盖好房子,也像村子里的人家一样自己酿醋。但是谁家的醋都不及李酸柱他们家的好,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所以,李酸柱家祖上就用酿好的醋送到各户去品尝。到村里人都不酿醋的时候,李酸柱他们家还酿醋,甚至酿得更多,当别人的农用三轮车拉满矿石满山跑的时候,李酸柱就拉着他的醋挨村的卖。方圆这几个乡镇,所有小卖部的醋都出自他的手。
  村里甚至有人向李酸柱借水,说不借的话,买也行,换也行。李酸柱喝一声他家狂吠的大黑狗,对来的人说,我是卖醋的,怎能卖水。他让老婆从家里拿出一瓢水来,后来,借水的人越来越多。李酸柱干脆把院门锁住,两口子天不亮就开着三轮车送醋去了。人们曾经用馒头喂他院里的大黑狗,直到喂熟了,走进李酸柱的院子看压着大石头板的旱井,里面已经见底,没有水。
  即便排了号,人们忙完家里的事总赶紧跑到井边,生怕来晚一步被别人钻空子插了队。不多久,肖奶奶也去井边排队,河里的水也没了,被别村的人全弄走了。肖爷爷在河里渴了都没水喝。说着话,就听见三轮车的声音来了,我们都知道那是邻村的人。那人连三轮车的火也没熄,拉着村里的赤脚大夫梁玲就要走,他们村的人喝了河里的水,好多都病了。
  肖爷爷这一天回来的时候,牛都口渴着,在他看来,牛渴比他自己渴还要紧。他看着排队的人和地上一堆烟头,对大家说了一句让村里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梦的话,他说他知道哪里有水。所有人静下来,水滴在桶底的声音清晰可辨,他又说了一句,他知道哪里有水。
  那里就是井里这口泉眼的水根,在这个山的悬崖下边,有一个洞,洞口被各种野藤和树挡得很严实,所以没有人发现它。那个洞里有很多水。村里的人狠不得马上就去洞里取水,站起来等着肖爷爷领着大家去。可是肖爷爷说,他的牛口渴了。人们把刚接的水送到牛的嘴边,一桶水马上就见底了,肖爷爷说,牛还是渴,接着,人们又递上了一桶水。这一桶水见底的时候,肖爷爷说,明天去吧,小伙子们都别挖矿去了,跟我去看看。
  这一天,村里的夜晚很不平静。好几户人家跑到我们家猜测肖爷爷到底能不能找到水。夜深了,我听见母亲在被窝里说,肖大爷是不是就为忽悠那点水给牛喝呢,父亲说,明天就知道了。
  村里的人都去肖爷爷家门前集合,他们拿了绳子、镰刀还有镢头和铁锹还有手电筒。女人和孩子跟在男人后边,村里的老人们在前边,他们说,是有个水洞不假,可是都没有人进去过,听老辈人说,那里边有人腰那么粗的大蟒蛇。那个水洞跟井是通着的。肖爷爷说,他去看过那个水洞,但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里边很黑,有回声,用石头砸进去,能听到水声,水肯定不少。其他的老头儿笑,前几个月,井里水还不少呢,怎么能知道那里还有水。肖爷爷说,肯定有。
  在崖壁下边不远处有人们早年开垦的小块田地,地里长着许多柳树,这里因为雨水大的时候,地里的庄稼总被冲毁,而且离村子远,种上庄稼也不方便照看,后来就被遗弃了,人们不忍让地完全荒着,插上些柳枝子,风一吹,就成一棵棵柳树了。紧贴着崖壁,一丛丛野藤从上边瀑布一样流泻下来,壁前是许多大石头和一人高的野草,女人们感叹,这草这么高居然还很嫩实,早知道来这里割草好了。又有人说,我去年来过,草倒是多,我坐在那儿歇会儿,就看见胳膊那么粗的一条花蛇。村子里的人虽然怕蛇,夏天也会有蛇钻进屋里的情景。但是都知道与蛇和平共处的原则,一般不去招惹蛇,它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通常,我们走在路上遇到一条蛇,就在旁边站定了。等蛇走了,你再走。所以,在我出生后的这几十年里,村里没有人被蛇咬过。人们就开始担心是不是真的有蟒蛇。
  蒿草被清理掉,清理出一条通往崖壁的路,路上留下湿湿的脚印。这时,隐约能看见确实是有一个洞的。但是藤条遮盖得太严,看不清楚。人们把藤条砍断,发现那里似乎有石头台阶。肖爷爷说,洞口得再往上一点。这时,有人说,是的,应该有水,因为这里藤条下边的石头是湿的。已经有人等不及把藤条砍掉,攀着崖壁上不知道谁凿出的石头台阶爬上去,到距离地面不到两米的地方,上边的人向下挥手说,有洞!他撩开藤条向里边大喊一声,下边的人听到响亮的回声。回声还没有停下来,村里人就问,有水吗?有水吗?那人说,里边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有人递上去石头,那人把石头用力扔进去。过一会儿,他大喊,有水,有水声!
  人们的脸同时绽开笑容,那是相当统一的发自内心的表情。这时,有人去砍掉藤条,有人回村里找工具,把石头阶梯凿得再宽些。半天之后,从下边也可以清楚看见洞口。用手电筒往里边照,果然看见一汪水积满细长的洞,隐约几块高出水面的大石头。蹲在洞口,能听到水不断滴在石头上的声音。村长拿树枝在洞口扎下去,洞口的水有一米左右的深浅。下边的女人就开着玩笑问拿手电筒照着的人,有没有大蟒蛇?上边的男人咧着嘴大笑,有,有你的腰那么粗的大蟒蛇。男人女人笑成一片,孩子们也跟着笑。他们用绳子系了水桶,扔到洞里,再用力拉上来,就是满满一桶水。人们挨个品尝,清凉入口,果然比井里的水更加甘甜。
  那是幅美好的画卷,男人们挑着水,女人领着孩子在后边跟着。商量着回去要做什么饭吃。母亲终于答应我们,全家可以好好洗个澡。那一天,男人们都忙碌在水洞与家的路上,女人们把门关了,把自己和孩子洗得光鲜。发乌的水哗一下泼到院子里,溅起一股烟尘。
  吃饭的水有了,可天还是很旱,地里的麦子已经干巴巴的,爷爷在地头,把麦子揉碎了搓出麦粒,把麦子壳顺着热风吹走,他用力咀嚼。说,这麦子是干死了,麦粒根本就不成。人们把麦子收回来,再晒干。最后一估算,交了公粮,也剩不了多少。
  眼看,我们都放假了,神婆还总在学校里求雨。
  水洞的事早已经被传开,邻村的人都跑来打水,先是夜里偷偷打,后来看没人管,白天也大大方方的来。村里所有的人都觉得应该阻拦,可没有一个人去阻拦。我们这地方村子跟村子之间就隔一道小小的山梁,简直跟一个村子一样。没有人会为了地里冒出来的东西去得罪人。
  炎热的一天,邻村的一个男人被两个人搀扶着进了我们村,他们浑身都湿漉漉的。接着,村子里就流传起一个可怕的消息。那水洞里的大蟒蛇显身了。那人坐在我们村子里的大槐树下,哭丧着脸。他说,他打水的时候,看见水里有一根树枝,他就想把树枝给移开,他用右手一抓,没想到那树枝会动,滑溜溜的,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就被拉进了水里,幸亏跟前有人,他被救起来,要不命都得没了。
  大家的眼睛都看神婆,神婆说,老辈人的话肯定有道理,那大蟒蛇一定是蟒蛇精。有害怕的,自然就有不害怕的,年轻小伙子们是不信的,老教师也不信,人们说,什么蟒蛇精?那是迷信!依旧去井边打水,偶尔一两次在快到崖壁的树林里遇见蛇,这并不算什么。村子里挑水的人就变成两拔,一拔在井边接水,一拔结队去水洞里打水。但是外村的人是再也没有来。关于大蟒蛇的消息却传得越来越远。
  
                                            三、可下雨了 
      院子里的木头被晒得干裂,傍晚时手摸在院里砖墙上,上边还依然烫手,狗爬在洞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头老黄牛,今年的运气不好,前一年这个时候它有吃不完的青草,有时候母亲把它用长长的绳子系在离我家不远的别人扔了的一块地里,不一会儿,它的肚子就鼓起,它很享受地躺在草里,尾巴来回摇晃着驱赶不住飞来的蝇子。今年,它的食料只能用青草和麦秸搅拌着,它吃一会儿,就抬起头,看着远处高声“哞”“哞”叫。
  在我八九岁以后的每个暑假,割草的担子就落在我肩上。我喜欢这个工作,眼看着一个地垄的青草不一会儿就被自己放倒在地,有说不出的成就感。我割的草总是太多,多得连自己也背不动,只能由母亲来接。母亲终于可以过一个悠闲的下午,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她穿的鲜鲜亮亮,手里拿一件旧了的衣服走出村子。我在远远的地方,看见母亲走向我的时候,我心里有无尽的温暖,那温暖让我有无穷的力量,母亲总是说,割了这么多呢!然后从衣服口袋里给我掏出一个桃子或者苹果,也可能是地垄边鲜红的野草莓。母亲把草左一把右一把地放到背篓里,草太多了,每次都要我先帮母亲把它抬起,她套上提前准备的旧衣服,背篓的扶手就压在她肩上。她咬着牙,拿起镰刀把从另一边的肩膀上穿进去,架着背篓的扶手。我跟在后边,我看不见母亲的上身,看见庞大的一堆青草的下边两条缓慢行走的腿。母亲看见别人总说,孩子大了,不用我割草了。母亲说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这一年,我怎么努力也割不出那么多的青草,母亲也没空接我。我跟唐妹丽丽在各个地垄和山洼里转悠,找不到青草,我们就上树摘青核桃吃。我总拿着父亲为我做的小挝刀,摘下核桃,然后把挝刀的刀刃从核桃与树连接的地方插进去,轻轻一转,核桃就一分为二,再把里边的核桃仁顺着边给剃出来。因此,每年暑假结束以后,我们的手指都是黑黑一层,洗也洗不掉,到冬天才会白起来。有时候,我们也去地里摘野草莓吃,要不就干脆坐在核桃树上聊天。
  母亲不去接我,母亲要去井边接水,父亲忙着收电费,忙着给六个村子新婚的房子走线。我每天都为自己的战果不好意思。母亲说,没关系,现在谁还能割到多少青草!
  许多天过去,村子里在水洞打水的人没遇到什么问题,甚至有人在自己家的地里种些菜,用水洞里的水浇灌着,长得水水灵灵。别人看见,心手跟都着痒痒。母亲说,什么蟒蛇精,肯定是邻村那人不小心掉水里了,胆子小吓得胡说呢。母亲在井边排了好半天之后,就转身走了。当她从水洞挑着水回家的时候,井边就没有人排队了。
  村里人陆陆续续从集上买起菜种,种起一畸畸的蔬菜,看见绿油油的小苗探出头来,比什么都可爱。有天,有人在村口大喊起来,水洞有蛇。他去挑水的时候,看见一条蛇游进了水里。是黑白花的蛇,比胳膊还略粗些。人们猜想,这么大热的天,蛇也怕热,它去里边乘凉也是正常的,村长就站在大槐树下对着各户大声喊话,水洞发现蛇了,看好自家孩子,别去那里耍!大人去水洞要结伴去!
  没人去井里打水,井水积攒了多半井,结果,水洞有蛇的消息一传出。人来人往,几个桶下去上来,这井又见底了。谁也不忍看着家里的蔬菜苗蔫下去。又有人看见一条绿花蛇从洞里出来,后来还有人说看见灰黑色长蛇就在洞口不远处。又有人说,在洞边看见过白色的蛇,极粗极长,人们比划着,神婆觉得这事比较严重。传说,白色的蛇都是有灵性的,无论什么情况下,白色的蛇千万不要打,否则它会化成神怪来找你麻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受了白蛇传的影响。神婆出马了。神婆说,这山里,一山一水一树一石都不归我们这些人,都有精灵守着,这水肯定是蛇精守着呢,没经过它的同意,我们就抢水喝,它这是在警告我们。
  怎么跟蛇精和解,神婆有自己的主意。村里各家出了份子钱,神婆从自家鸡笼里抓只大公鸡,又蒸几个挂尖的白馒头,又备一大把香,又剪了各色纸钱,又叠了金黄色的大元宝,还备了彩线,让我在内的七个女童将各样东西捧着,我们像是电视里演戏一样一字排开。神婆在洞口一边祷告,一边跪拜。她嘴里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点燃三柱香,吩咐我们把吃的喝的供上,又在一个瓦盆里燃了火,让我们依次将各色纸钱、元宝放进火里烧掉。最后把瓦盆倒扣着。让我们把彩线系在附近的草稍上、树杆上。
  相信有蛇精的人因为神婆的举动更不放心,不相信有蛇精的人,压根不把蛇放在心上。不就是蛇吗?他们走过神婆倒扣着的瓦盆,头也不回地去了水洞口,把一个水桶扔出“澎澎”的水响。男人们因为敢去水洞打水而骄傲,所以水洞口还像以往一样的热闹。
  村子里见了面的问候,早就不是以前的“吃了吗?”而是“去打水了吗?”回答说刚回来,还是水洞打得痛快,一下子桶就满了。女人们胆小,让他们去井里接去吧。要不就回答我有事儿,让他妈去井边慢慢接吧,也没啥事。
  有一天,调皮的男孩子手里拉着一条黑白色的蛇,足有一米多长,真跟大人胳膊那么粗。那条蛇已经皮开肉绽,男孩子拉着蛇满村跑,唬得别的孩子直往边上躲,躲却不躲远,还跟着好奇地看。谁打的?男孩说,肖武叔!在水洞那儿打的。它正褪皮呢。
  打蛇的男人肖武已经被拥到了大槐树下,男人女人都围着观看。村子里人们放牛羊的时候,去山里拣柴禾的时候也都见过这么粗的蛇,只是他们还没有把一条这么粗的蛇打死过。有时候蛇钻到屋子里,人们把门窗打开,在屋外等着,过一段时间,蛇自己就走掉了。肖武讲着自己打蛇的经过,他挥着手大声说,我一石头砸在它脑袋上,它当时就晕了,身子就往一处卷,肖舞兴奋地挥舞着手,我不放心,怕它没死,又对着身子和脑袋砸了很多下,这才打死了。神婆在角落里直摇头。
  我看见肖武让孩子回家拿了斧头来,把那条蛇分成五六段,然后把它们分别埋在好几块地里。在我们这里,打死了的蛇不能整个埋进土里,否则它肯定会复活,并且会回来找你。一定要把它的身体切割,每个部分跟每个部分又不能离得太近,否则它自己会找到另一部分连接到一起。埋掉之后并不算结束,几个月之后,你还要到原来埋它的地方把坑刨开,那时候蛇肉身已经腐烂,只剩下蛇骨,把蛇骨全部集在一起,做成手链,带在手上,可以避邪,就算以后看见别的蛇,它也会绕着你走。
  有了肖武打死第一条蛇的先例,第二条蛇,第三条蛇的尸体就陆续出现在村里。每个打过蛇的人都得意洋洋。崖壁边神婆让我们绑的彩线早已被风吹走,倒扣着的瓦盆被人们打蛇的时候摔成了好几瓣,丢进不远处的水渠里。
  弟弟说蛇的身子滑溜溜的,他学着大孩子拉着蛇尾巴满村跑的时候,我喝斥他,快放手!夜里,我做有关蛇的梦,我梦见蛇们红色的头接黑色的身子,灰花的尾巴连接着黑白色的身子。蛇们自行组装成另外一条蛇。站着就跑进村里的大槐树下跳舞。我被吓醒了。也许神婆说的对,那不是属于我们的水。
  终于有人空着桶回来。他发现了白色的蛇,雪白的蛇,没有一丝杂色,它横着身子躺在洞口不知谁放的一根树枝上,正好挡着人们的路。村子里有古老传说,一不能打白蛇,二不能打躺在树枝上休息的蛇。这两个传说,保住了那条蛇的命。也许应该说这个传说保住了那人的命。人们很少见白色的蛇,于是很多人去观看。那条蛇像玉带一样停在树枝上,它是那样安祥。有人用石子远远往它身边扔过去,它动了动,吐着沁子。有人笑着推肖武,说肖武,你怎么不打蛇了?肖武吞吞吐吐地说,不就一条蛇吗?他的脚步往前移的时候,那条蛇动了身子,也往一边移了移,后边的人听前边的人喊,它往水洞里去了,往水洞里去了!肖武就跑到人群的前边说,看!它也跑了!什么畜生都怕人!就有人笑着说,肖武,你怎么知道蛇怕你!蛇刚才说了,有种的你往水洞里来!它在水洞里等你呢!接着响起一片嘻笑。
  人们又在谈论这该杀的老天爷,又在谈论着九龙治水,又在谈论着明天排号去接水。我们每天去割草,坐在高高的树杈上讲老人们那里听来的蛇的故事。蝉在各个地方声嘶力竭地鸣叫。有时候飞到我们头顶的地方,滴下几滴水来,那是它在尿尿。有一滴滴到我胳膊上,我没说话,就听见唐妹丽丽喊道,蝉尿我脸上了!接着,又是一大滴,几乎是砸下来的,接着,头顶高处的树叶上噼叭做响,我们几乎忘了这种声音。忘记了这种东西还会光顾我们这里。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大喊:“下雨了!”
  是的,下雨了,雨似乎被谁拦在某个地方,它终于冲破阻碍,猛烈地来到这个地方,它以这么热烈的方式亲吻这里的庄稼和土地,我们听见周围响起清脆的声音,是庄稼,树木和野草与雨滴久别重逢的合音,雨水流进我们的头发丝里,把我们的衣服和身子紧紧粘在一起。我们高兴地看着彼此,下雨了!我们背着背篓费力地迈着步。这里是很粘的红土,每走一步,就有厚厚的泥粘在鞋底。马上,水沟里流动着发红的洪水。不远处,水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几乎要哭出来,我们开始抱怨大人们为什么不来接我们。往常下小小的雨,大人们都会打着伞急匆匆跑来。洪水先是从水沟里流,后来就涌到路面,再后来我们的脚踝都被淹没了。我们两个手拉着手,为对方加油。再走远一点,路面的积水少了。就在不远的地方,我看见母亲和几个女人挑着水正走在回村的路上,我们高块喊着各自的母亲,再也迈不动一步,泪水不断涌出眼眶。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大声应着,问我们怎么了。她们以为我们俩打架了。能清楚看见我们狼狈的模样的时候,他们惊讶地问:怎么了?你们怎么了?当她们意识到下雨了的时候,不是先安慰自己的女儿,而是对着身后的人群大声喊道,下雨了,东山下雨了!她们不知道下雨,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一段路竟然还是厚厚的积土。我们脚上的泥被干土牢牢裹住。
  人们像看久别归来的亲人一样,去东山看奔流的山洪。还有人拿着水桶去的,挑回来浇院里快要渴死的蔬菜苗。
  其实大可不必那么做,天已经阴得厉害。连蚊子都急得到处乱撞,神婆们跪拜在学校里。没有人去接水。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用力摇着蒲扇,一村人都不时仰头看着天,大家都在等待同一件事情。
  天色越来越暗,时间还很早,却已经看不见几米外人们的脸。院子里的树巨烈地摇晃着,母亲在风里牵着牛回圈里。母亲和牛都小跑着。我们趴在窗台上往外看。路边的树喀嚓一声掉下一截大树枝来。母亲喊着父亲,把大水桶搬出来,快把大水桶搬出来。不一会儿,大水桶、小水桶在院子里排成一排。忽然,天空被劈出一道白口子,又一声巨响,哗——一声,盆泼一般,地上马上涌出水流来。我们听见到处都是悦耳的雨声。我披着被子打着喷嚏,依稀听见,爸妈在门口说,可下雨了,可下雨了!大门口邻居用衣服遮了脑袋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可下雨了,可下雨了!
                              四、赶紧收割 
 雨一下就是很多天。树和房子都被冲刷的很干净,在门口就能闻到泥土的清新。大人们时不时打着雨伞、披着编织袋折成的雨衣,手拿铁锹去检查路边的水渠是否通畅。牛一直待在圈里,很多天没有出来,饿极了才在在槽里啃食麸子拌着的麦秸吃。羊没有食吃,在圈里饿得用角乱撞拦截它们的树桩,撞得主人心里发慌。这是另一年的夏天。
  下雨的时间太长,放羊人再也顾不了雨的阻拦,顶着雨把羊赶到山坡里,我们在学校里上学,听见铃铛响动的声音。孩子们沾满泥巴的雨鞋整齐排放在门口,脚上穿着另一双干净鞋在教室里念书。还不到放学的时候,就有学生家长等候在门口来接,学生家长并不把这里当学校,而是当作一户人家,不管老师有没有上课,就大声说,该吃饭了吧,你做饭了没?学生们就燕子候食一般伸着脑袋往门口看。下学的时候,我穿一件大大的厚衣服,背着弟弟,他刚上学,还没有雨鞋。他爬在我背上,把大编织袋的一个角塞进另一个角,变成雨披的样子,披在头上。丽丽让唐哥背着,也是同样的打扮。
  母亲说,这雨再下,麦粒就全都落进泥里直接长麦子了。去年粮食打得就不多,今年收成再不好,上完公粮吃什么!父亲也不放心地里的麦子,披着编织袋就走了。地里不只他一个人,别人家的地里也都有人。人们看着天,讨论着天气预报。掐算着下雨的天数。
  挖矿的人也都逗留在家里。长时间的补觉,串门。晚上下学回来,堂屋的小桌上,几个人打着扑克。他们一边抱怨天气,一边把扑克摔得帮帮响。父亲坐在一边给大茶壶里续上热水,这情景好像不是农忙时节,更像是过年一样悠闲。
  前几天我们家的房子细小的裂缝处湿出一大条子来。渐渐的,别处的裂缝也湿了。这时候,早滴出水来,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铝的瓷的瓦的盆子,一天要倒掉好几次。床已经挪了位置。沙发上盖了一块大大的塑料布,上边布满了透明的水珠。晚上,父母亲把手电筒放到枕头边,不一会儿就起来照照盆里是否满了。他们总睡不踏实。白天的时候,父亲已经从他儿时住过的土窑洞里挖了些干土填在房顶上。可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母亲低声埋怨着父亲,说房子上的草早就该拔了。父亲低声说,等天晴了,要用牛拉着碌碡把房顶压一压。他们推断,房顶的草里肯定住了蚂蚁,雨是从蚂蚁的洞里灌进来的。
  我讨厌这样的日子,到处是泥水,去趟厕所都十分不易。老师用砖头铺路,又用灰撒在厕所门口,但是过一会儿那些灰就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厕所的顶棚已经坏了,不带塑料袋雨披会淋雨,带了又担心雨披掉进厕所里。我们这里厕所的构造是在地上挖一个大坑,然后放一口大瓦缸,上边再架两个板子,有的是石板,有的干脆是木板。学校的厕所架的就是木板,站在上边人连着木板一起摇摇晃晃。下雨天,木板变得滑流流的,一不小心人就会滑进去。我就掉进去过,一条腿扑通滑下去,我努力用手扣住旁边的大石头,使劲爬出来。我的一条腿上已经沾满了令人恶心的粪便和尿液。我站在厕所里,不敢出来。我怕别人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站在厕所里一个人哭。男厕所就在隔壁,我听见哒哒跑走的声音。接着有女生过来。她告诉了老师。老师是男老师,我在厕所里任老师怎么叫就是不出来。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又臭又丑。过一会儿有人把母亲叫来,她拿了衣服进来,看见她我哭得更厉害。女生帮忙打着伞,母亲给我换了干净的裤子,又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把我背出来,背回家去。
  那一整天我都在家里,我让父亲去学校帮我拿书包,说什么也不愿再去学校。母亲说这没什么,雨总会停的。
  我们水缸里的水早已经见底。一早父亲就挑着水桶去了井边。好久父亲才回来,桶还是空的,父亲的腿上裹满泥巴。这时,我们才知道通往井边的路都已经断了。水把路冲出巨大的口子,过不去了。如果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处处是通往那里的路,但雨天,哪条路上都隐藏着危险。接着,许多人家的水缸都见底了。男人们聚集在一起,想修路,但是雨不停,这路就等于白修。
  不知是谁的主意。父亲回来的时候,就跟村里的叔叔在我们家院里树起了三个杆子,三个杆子的顶端绑着洗了很多遍的塑料布。方型的塑料布的第四个角垂下去,降落在塑料布上的雨水就顺着那个角一直流下来。下边接着一个水桶,不一会儿,父亲就把接满了的水桶拎回屋里,倒进大水缸。倒进大大的洗衣盆里,倒进牛喝水的石槽里。村里没有塑料布的人也来我们家接。人们讨论着这水到底能不能吃,又宽慰自己说,不干不净才不回生病,再说井里不也落了很多雨水吗?
  母亲灭了炉火之后,总去看天。夜里,天色亮起来,云层正在隐退,露出墨蓝墨蓝的底色,风里还有很浓的冰冷的气息,伸出手才发现雨竟然停了。屋里还在漏雨。母亲有些焦急地望着蓝天,向我们欣喜地指出刚刚出场的些微的星光,猜想,明天应该不会再有雨了。
  第二天,果然没有下雨。窗帘被拉向一边的时候,院里桐树的树冠连着远山都隐在雾里。牛早已经被拴进了凉棚,院子里留下一串人的和牛的脚印。许多鸟都站在晾衣绳上看雨后的院子。我没看见母亲,趴在窗户上大喊,母亲答应着,她正从院子旁边的小块地里走下来,腰里系的围裙里兜着许多黄瓜西红柿。
  雨停了以后,人们开始在地里院子里房顶上到处的忙碌。人们喊牛的声音,训孩子的声音,交谈的声音,狗叫的时候在浓雾里相互碰撞。好像院子以外的世界都消失了一样。直到雾气渐渐散去,这个村庄才慢慢清晰起来。邻居家的房子还稳稳呆在老地方,远处的山稳稳妥妥地从对面老地方望过来。太阳被这山上边的一大片空白托着。
  接着就是没日没夜的收割,一捆捆麦子被拉进院子。我们的很多地里都不通路,一直进入二十一世纪,我们还是这种古老的收割方式。割完自己家的,又忙着割本家的。再忙人们也要看天气预报,看完天气预报还要站在院子里看风向。生怕一不小心大雨袭来。
                             五、大雨冲坏的房子 
     姑姑们收完自己家的麦子就赶着来了,屋子里一下子装满了人。白天,大人们去收割,我们跟着去地里铺绳索,把麦子抱成一捆一捆的放在绳索上,等大人来捆扎。晚上,我不回家,就跟姑姑和表弟、表妹们挤在奶奶家的大炕上睡,女人孩子睡一屋,男人们睡在另一屋。男人们的屋子里,已经鼾声振天响。这边屋里,久不见面的姑姑们还在讲她们的婆婆。等我们睡一觉醒了,外边沙沙的雨响,她们还是各自说着各自的婆婆。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正被姑姑扶到姑夫的背上,我的脚尖触到冰凉的水。停电了,黑暗的屋子里,奶奶用手电筒照亮。我和表弟表妹们要被转移到我们家里。院门打开的时候,屋里的水和院子里的水交汇到一处,家人的声音里充满恐慌。父亲、叔叔在雨里拿着铁锹急冲冲地往奶奶家的房顶上跑。隐约听见别人家的院子里也有人在喊叫。我听见姑父的双腿“忽踏”“忽踏”在水里穿行。把我们放下,他们又赶紧走了,母亲为我们点起一根白色的蜡烛也跟着走了。这时,我们才知道,奶奶家的房顶被冲出了大大的口子,雨水一直顺着那个口子灌进去。姑姑半夜起来想摸尿盆的时候,却摸到了一只漂浮着的鞋子。
  我们已经没了睡意,齐头看着奶奶,奶奶把我们屋里的盆子又摆了摆,隔一小会儿就看看房顶上的细缝,她不时看看窗外,看着修房顶的家人是否回来。窗外的雨下得哗哗响。我看见邻居的窗户上手电筒的亮光不住晃动,我对奶奶说他们家是不是也漏雨了。过了一会儿,手电筒还在晃。奶奶说,那手电怎么一直照外边。这时,奶奶吩咐我们不要乱动,她自己披了编织袋子跑出去。过了好半天,邻居奶奶几乎一丝不挂地抱着她光屁股的小孙子进了我们家。母亲给他们找衣服穿。老人在母亲的衣服里哭起来,她吓坏了。她的儿子和媳妇都去了娘家收麦子,让她陪着小孙子看家。她睡着睡着,感觉自己泡在水里,以为自己做梦呢,努力睁开眼,这才发现水都漫上炕了,她头发里和胳膊下边都是水。她这才叫醒孩子。连衣服都顾不上穿,想往外跑,门被水堵着,已经无法打开。她拍着窗户喊救命。外边下雨的声音太大,她嗓子叫破了别人也听不见。小孙子没睡够就被叫醒,一直哭个不停。她一边拍窗户一边晃手电,希望外边有人能看见。后来她看见了奶奶,奶奶跑着去叫人,恰巧这时候,父母亲用麦秸杆混着泥土堵住了奶奶家房顶上的窟窿,正好路过她家门口。父亲拿镢头把她家窗户砸开,人才被救出来。
  父亲和姑父们没有回家,而是去村里别的人家看看,把没有睡醒的人家都叫醒。全村人都在黑暗里醒过来,把漏雨严重屋子里的人都转移了。就在父亲走了没多久,忽然一声巨响,土地像是被震了一下,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把我和弟弟夹在胳膊低下往外跑。她喊着说地震了。到了门口,发现并不是地震。天已经快亮了,刚才邻居奶奶的屋子倒了。邻居奶奶搂着小孙子哭个不住,家没了,这该怎么办。
  天亮以后,雨就住了,老天爷看见村子前所未有的惨相,自己把自己吓住了才停了雨吧。邻居的房顶整个塌下来。屋里的东西除了麦缸就没有什么完整的。也有的人家,房子的后墙倒下来,房顶上有个窟窿已经是很走运了。村子里的路被冲出一个个坑来,树根裸露出来,树歪歪斜斜倒向一边。院子里的麦子在水里泡着。一树树的果子落进树下的泥里,许多家的坟里的棺材露出来,有的老棺材已经腐烂了,露出墓主人白色的骨头。
  人们站在房顶上,看自己家里被砸坏的东西,有人哭,有人笑。哭着的人恨老天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毁坏,笑着的人庆幸自己的家人没有被活埋。
  哭过笑过,日子还得继续。
  就像是又回到集体生活的时代一样,男人们集中起来,修坏了的房子,把倒了的树砍掉或者扶起,把路垫平。接着,人们去修理自家的坟,带上酒,带上香,带上纸钱。女人们在院子里把麦子挪到通风的地方。太阳虽然已经出来,但是地太湿,麦子还不能完全晾晒。女人们发现,麦粒上已经长出小小的尾巴,没错,它出芽了。
  出芽是很麻烦的事,出芽的麦子磨出的面粉不好吃,这还在其次。还因为出芽的麦子过不了交公粮这一关。村里的女人们合计来合计去,交公粮的时候该怎么办?我记得母亲是那样焦急。快到夏天的时候,我们已经借了两袋粮食,母亲本来说要用好的新麦还人家,结果新麦子还没见太阳,就出芽了。
  我不知道大人们怎样熬过的那个夏天,怎么应付了粮站的工作人员。反正,那年秋天的时候,收了玉米,我们家馒头的颜色就变成了黄色。面粉和玉米面调和在一起食用,这样的做饭方式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夏天。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母亲才终于还清了她的麦子债,那也是我们家最后一次的麦子债。
  那之后,父亲经常外出,我和弟弟去别的村子读了书,通常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她一个人在家里,胃口变得很小,还经常不吃晚饭。我们家终于有了存粮。再后来,政府取消了粮食税,再也不用上粮,无论天多旱多涝,我们嘴里的粮食也缺不了。虽然挣一个月的工资就能买很多袋面,虽然这块土地上方的老天爷的心情依旧让人琢磨不透,人们依然渴盼着,旱的时候,多场雨,涝的时候,多一点阳光。土地在他们心里的位置,也许并不是一亩土地百十块钱,而是一份来自内心的踏实。也许他们的后辈人,大部分都走在了去往城市的路上,但是他们这些人依然在老地方收获着自己的汗水,这与金钱无关。母亲还会因为地里的玉米比别人家的大些而骄傲,父亲还会因为自己修萁的地垄比别人整齐而自得。也许以后没有人会理解一个老人会什么会看着天空,那么渴望一场雨,或者一片晴空。
  
                                                    六、储水
    有一年,乡政府给村里人出水泥、出砖让大家造储水井。也就是我们这里说的旱井。李酸柱院子里的旱井早在他爷爷活着的时候就造好了。村长刚在大槐树底下宣布完这个消息,人们就纷纷去了李酸柱的院子。李酸柱家的旱井台是老式的四方大黑砖,因为前段时间雨多,井里已经满了。村长拿它当教材,说,你看这井收集了雨水,浇浇菜,洗洗衣,或者给牲口喝就很好。
  接着便是热火朝天的劳动,家家户户在院子里挖起大坑来。那时候,村里的矿已经停了,每天都有矿管所的人来查。男人们都想着:把这井弄好了,就可以放心地去打工了。临走的时候,去井边拉上几车水,倒进旱井里,家里就能用上一两个月。
  父亲这时候已经不是村里的电工了,挖好坑以后,抹水泥,做防水,再晾干。他经常猫着腰往井里看,恨不得马上就干透了,可以把水注满。但这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可家里不赚钱又真过不下去。于是,人们去离家不太远的地方做工,在山下的蘑菇厂、砖厂,经历着他们从未有过的工作时长,拿着他们从未想过的微薄收入。女人们又推出了多年未用的平板车,把牛或者骡子架在车前,招呼别家的女人帮忙,一个人扶着车辕,一个人牵着牲口,来往在家与井的路上。
  接着又是一个干旱的冬天,那时,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工作,电话里,母亲每次都会问你那儿下雪了吗?母亲说,麦子干得厉害,叶子都枯黄了,她经常要去麦地里看看。放羊人怕冷,总把羊赶进别人家的麦地。干旱的时候,麦子跟土的连接也变得有气无力,羊们咬住麦苗,稍一用力,麦子就连着根系拔出来了。母亲远远望见羊们翻过山梁,便小跑着去守住地垄。有时来不及了,她就站在村里学校的房顶上望着对面吆喝。母亲渴望一场雨跟渴望我回家过年一样热切。还好,井里没有断水。
  父亲用三轮车去井边拉水,去的早了,井面会冰冻着,父亲就用水桶用力砸下去,直到水面露出来。这跟我们小时候一样。
  电视里,南方下起大雪,许多房屋在雪里倒下去,还有人在雪里冻死,母亲说,那雪下在咱们这里就好了。咱们有炭,不怕冷。我想起小时候的大雪天气。清晨一醒来,玻璃上盛开各种好看的冰凌花。哈口气一擦,看见院子里厚厚的积雪,树上,房子上,麦秸堆上全白了。院子中间开出一条道来,父亲正哈着气铲雪。父亲进屋来的时候,他的帽子、肩膀和鞋尖也都白了。我们开始穿母亲一早给拿好的大厚衣服,在雪地里追着来回跑。我们把雪放在手心里,拿一小撮,放到嘴里,雪一点点化掉,从嘴里一直凉到胃里。那时候,我总宠着弟弟,我说他拿到的雪不好吃,我手里的更甜一点。我把一块雪捧在手心里,他就低下头,先是舌尖轻轻一碰,我马上收起,问他,甜不?他点头,我才把剩下的给他。然后,我们俩嘻嘻地笑,这是我们的秘密。母亲从旁边看见会说,那太凉了,会肚子痛。她并不知道我们的乐趣。
  就是那一年的大雪,把山里的路全部封了,雪还在大片大片不住地下。幸好学校已经放假了,我们不用去上学。整天跟在父亲身后帮忙铲雪。有时候我们也把雪揉成球,丢得到处都是,有时候,邻居家小孩也来,从大人们修好的小路上跑来跑去,堆满雪的院子像是一个秘密基地。
  我们玩我们的,大人们就愁着另一件事情,路被封了,到井边还有段不太近的距离,我们家的水已经用光了。父亲说先去探探路,还没走到村口,就碰见刚从井边回来的人,那人说,别去了,已经看不见井了,就见一片白。村长已经在大槐树下敲钟喊了人,可是路修通前的这段时间里怎么做饭是个问题。父亲想起他小时候的冬天,他说,炒雪吧。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炒雪。兴奋地揪着母亲的衣服说,就炒雪吧。父亲拿出三个大小不一样的盆子,又拿来几个铲子,父亲先拿铲子把上边一层雪刮去,说上边的落了尘土不干净,我们发现果真如此,里边的雪看上去似乎更加洁白。父亲又一铲子一铲子把雪铲进盆子里,我们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做,再把堆满雪的盆子端进屋里,盆子上尖出来的位置一进温暖的屋子就变成水塌了下去。母亲早已在炉子上架了大锅,把我们端回来的雪放进锅里,又拿着铁铲来回搅。我们不急着再去铲雪,而是踮着脚尖看锅里,弟弟再怎么用力踮脚尖也看不到,急得拉着我的手问,姐,化了没?化了没?
  锅里的雪渐渐变得透明,周围出现水,先是透明的雪泡在水里,过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了,半锅见底的清水。那么多雪,原来炒不了多少雪水。接着又是三盆雪进去了。这时候就变成了煮雪,等它们融成一锅水的时候,母亲就把水舀到大桶里给牛送去,再煮好的雪水才倒进水缸。再煮好的放到大盆里准备洗衣服用,我们的鼻子和手都冻得通红,任父亲怎么喝斥,我们都不忍心放下手中的工具,这是我们热爱的劳动。最后三盆雪进去,母亲就盖好锅盖,等雪变成水在锅里沸腾,锅盖一打开,屋里就起了雾。母亲把它们灌进暖壶,父亲把放了茶叶的大陶瓷杯递过去,雪水倒进茶杯里。我们要求一定要尝尝,父亲就用自己的茶杯挨个给我们尝,父亲问我什么味儿,我调皮地说,天上的味儿。弟弟却说,不是天上的味儿,雪是天上的味儿,变成水的雪还是水味。
  父亲用雪水洗了手,吃完母亲用雪水和面蒸的馒头,喝完母亲用雪水熬煮的小米粥就跟村子里别的男人们去铲雪了。他一直铲到天黑,路也没有通。天快黑的时候,村里别人家也开始拿着盆子往屋里铲雪。
  假如那时候有旱井,我们可以储存许多水吧,长大之后,村里好像再也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冬天干旱的时候比较多,既使偶然有一年忽然下雪了,雪封住了去井边的道路,人们也早早集合去修路,水少的人家从水多的人家均一点,没有人愿意去炒雪,人们说,我们的空气已经被严重污染,那雪落在地上,好像真不似原来白净。这些字被敲在屏幕上的时候,我在想,等我的孩子再大一些,在一个下雪的冬天我希望能领他在我的村庄度过他的寒假,我想带他一起把雪煮成水,也许我们没法像当年一样用雪水泡茶,但我可以让他用雪水清洗他的小手,那也是美好的。
  进入春天,旱井完全可以用了,村里人都忙着试水。井边的水被一车车转移到各家的院子里。旱井灌满了水,人在上边看着,美滋滋的。等我再回家的时候,我就看见母亲用一个小水泵往屋里的水缸里抽水,不费任何力气,一缸水就灌满了。父亲终于放了心,他和村里其它的男人去了远处打工。
  就算走得再远,他们再久没有通话,父亲打给母亲的第一个电话仍是问有没有水,再问,家那边有没有下雨。邻居家没有电话,他家男人打来的电话也是这样,先问他们家还有没有水,再问家这边有没有下雨。似乎没有雨水与干旱的问题更让这村庄的人们悬心。
                    七、井里的水甜
  那一年,村里很多人都走了。他们走不了太远,也走不了太久,麦子熟了的时候回来收麦子,种秋的时候赶着回来种秋,有时候甚至打过电话来,叫守在村里的人在他们家的地里点上几株辣椒,棒子熟了的时候他们再回来,直到把棒子高高挂在树起的大木杆上,把辣椒串起来挂在窗口才走。谁家结婚,谁家没了人,人们也请了假回来。生怕别人说自己不地道,不讲究。
  一到过年,村子就热闹起来,村口的老人孩子焦急地站成一堆向盘山道上眺望。为了能回家过年,小伙子宁肯把远处的工作辞掉,老人在村里笑着说自己孩子没出息,神情却是得意的。村里人从远处回来,很多都穿得西装革履,讲着打工地方的事情。人家的用都使水龙头,水龙头一松,水哗哗出来,水龙头一紧,水就收住了。洗碗都哗哗冲着洗,看见水那么流,真让人心疼。这是张三的话。李四说,我打工的地方在郊区,我去人家地里看,那水顺着沟直往地里流,怎么旱也不怕……。
  我出嫁的那天,父母亲和姑姑坐车去我婆婆家。路边一条运河,水面被涟漪遮掩。河两边是高高的蒿草,母亲和姑姑在那里不住赞叹,假如那草正在我们村子里,牛们一定又会多几顿美餐,假如那水就在我们的村子里,人们一定让它清清澈澈。婆婆的村子里,村前村后都有河,河水里被扔了许多垃圾,其实已经脏乱不堪,但在母亲眼里依然觉得美好。虽然我嫁到千里之外,在他们知道这是一块旱涝保收的土地的时候,他们觉得我嫁到了一个好地方。女儿嫁到一个不愁水的地方这让他们觉得放心和骄傲。
  村里人出走的最初,李酸柱没有走,他还是继续酿他的醋,每隔几天酸香的味道就把整个村子都浸泡起来。再后来,这味道间隔的时间变长了。李酸柱的媳妇开始在大槐树下对着村里人抱怨,别村的人们也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些老弱病残,许多小卖部也都关门了。没几户人家代销他的醋,再加上包装好的醋到处都是,不用自己准备醋壶。他们的生意不好做了。那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经要上高中,没多久,李酸柱就决定走。李酸柱不像别人家,别人家走的时候,先是男人出去探探路,如果不行就回来,再做别的打算,如果行,站稳脚了再带女人走。李酸柱走的时候直接把家都搬走了。
  有人说李酸柱在城市里买了房子,但是李酸柱自己却没承认。他只是说城市里房子很贵的。李酸柱在村子里的那套房子也很好。向阳。石头院墙砌了很多年。四间正房,三间厢房,还有醋窖,还有那么古老的旱井。当然还有那条凶猛无比的大黑狗。这房子如果没有人气养着,就会快速变老,就会坏掉。李酸柱明白这个道理,他在村里暗暗寻找帮他看房子的人,他想找年老的人,可是年老的人都不愿意住在他的家里。年老的人不管自己房子多破,还是愿意住在自己家里。准备娶媳妇的人他又不乐意,娶在他家里,再在他家里生了孩子。以后万一他想要房子,很容易说不清。后来,李酸柱就找到了我的叔叔。婶婶一直嫌他们的房子太小太破,有免费可以住的房子她怎么能不乐意,她乐意叔叔自然就乐意。
  李酸柱没别的要求,就要求喂好他的大黑狗。那条大黑狗每天看见主人的房子里出来陌生人,先是止不住狂吠,再后来就叫不出声来了,它趴在窝边,看着屋门。叔叔给它弄了各种吃的,后来还去山上给它弄只兔子回来炖了,它还是不吃。叔叔有点急,赶紧给李酸柱打电话,李酸柱还没回来,那条狗就已经僵硬了。
  房子换了主人,院子里的气息也变了。我们来到这院子,回想起当年的酸香味。这味道或许永远都消失了吧。我们的祖辈,家家户户都有酿醋的技艺,到了父辈,村子里只有李酸柱会酿醋。到了我们这一辈,酿醋变成一件多么神秘的事情。
  叔叔在酒后,大声笑着叫人一起用力把床挪开,我们不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有些事情里边是有机关的。我们没看见什么机关。只看见那里盖着一方打磨好的沙石片,叔叔让我把沙石片移开。我看见一个不足一尺的圆孔,一直深入下去,黑洞洞的。叔叔把手电给我,我用手电照着,从那圆孔里照见自己的脸。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叔叔说,这就是为什么李酸柱酿的醋最好的答案。也许这就是他们祖祖辈辈都占着这块地方不愿意去别处盖房的原因。我用旁边的长勺舀了一碗水倒进嘴里,果然是无比的甘甜。他们要求我保守秘密,这是李酸柱的秘密。
  这个秘密已经变得不值什么,村子里已经开始修路,开始铺设自来水管道,水从别的村引到山顶,再从山顶分出支流,流到好几个山沟沟里的村庄。无需等待,无需排队。只要手指轻轻一拧,水就哗哗地流出来。我再不用为父母亲吃水的问题日夜悬心。
      那些去远处的人也都请假回来,把村子里的水管铺好,看着水管里的水哗哗流动,这才放心走开。李酸柱的院子里,叔叔犹豫再三,还是铺上了水管。村里的人都说,那水远不及我们村井里的水甘甜。可是有现成的水送到院子里,谁还会去那么远的地方拉水。去井边的路也坏掉了,没有人修,似乎没有修的必要。井边那些小菜地的主人,有的已经归入黄土,有的去了远处。井里的水不多不少,整个被井周围的石头牢牢圈住。井台上的印记像皱纹越来越清晰,原来被脚印磨得光亮的地方,现在已经找出高高的草,蹲在井边,看见井里自己的影子和被风吹动的淡淡水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老了这一井水。井里那个一直滴出水滴的石雕青蛙嘴没了踪影,井里光秃秃的,像人被割了舌头,很别扭。村里人说,那个石雕很有年头了,应该很值钱。这在村里都不是秘密,很多年前,人们可能会在路边拣枚针拿回家里,可能在别人家的地里顺一棵葱偷偷藏进背篓里,但唯独这种东西没有人拿,人们不知道这样的东西拿到家该怎么处理。
  后来,出去回来的人多了,道路通畅了,一路顺着盘山道通向城里,这地方就开始丢原来多少年都无人问津的东西。
  我回转身,看见肖爷爷挑着两个小桶,他一笑,脸上处处都是鸿沟,离得远的时候,分不太清哪一条是皱纹,哪一条是眼睛。他眼神依然很好,笑着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已经不放牛了。他最后一头牛老死在牛圈里,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养过什么动物。他院子里没有铺水管,他隔三差五去儿子的院子里挑点水,那水真不好喝。他自己挑着两个水桶晃晃悠悠去井边,把两个水桶挑满,再晃晃悠悠回去,那条路已经很不好走。他摆着手说,没事没事,他们小时候这路更窄,这路几十年了,有些年宽,有些年窄,他已经习惯了。我问他怎么还跑这么远的地方挑水。他说,这井里的水甜。这个曾经喝过马尿的老人,曾经煮河里积攒的雨水喝的老人,他说,这井里的水甜。
                                  八、寂寞的土地
  这一年又遇上干旱,晚上睡觉前抬头看天、看风向,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人们粮囤里前年的粮食还没有动。但是人们还在渴望一场雨。以前的学校早已经弃用,塌成半拉破房子,院子里到处是杂草和垃圾。村里只剩下一个神婆,她在学校的院子里找个平整地方铺好蒲团跪下焚香祷告。一群孩子在远处看着她嬉笑,也有的孩子学她的样子跪在地上,学她插香的样子拿树枝插进土里。人们在议论,天气预报里说有可能会人工降雨。神婆就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自顾自地祷告。
  远处打工的人打来电话,收麦子的时候不回来了,也有的人像忘了收麦子这回事一样。在家人的再三催促下才说,假真的不好请,路费真的很贵。于是,到了这个秋天,又有许多地没有麦苗,第二年春天,也没有玉米苗。这一片原本金灿灿的地,留给了野草。留守的人看见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会有诸多伤感,恨不得把别人的地拣来种。
  始终没有固定的水源恩泽这片土地,偶尔的人工降雨解决不了问题。孩子打来电话,老人们首先问对方城市里的天气,天旱的愁闷已经感染不了远处的人,他们说那就别种了,给你寄两千块钱一年的面粉都买下来了。可是这村子里每年秋天还是有人挥着鞭子追着耕牛,一粒粒麦种落入土里,盼雨盼雪盼阳光,成熟的时候,几天几夜忙得腰膝酸软,打回家的那点粮食如果用金钱来衡量,真是太不值,实物上的收获与付出太不对等。人们有时候叹息,有时候会骂几句老天爷和土地,甚至会发牢骚下一季再也不种了。但是几个月以后,他们还会挥着鞭子把耕牛赶到地里。我就因为这件事对父亲发过火,我说不能不种了吗?父亲质问我,不种吃什么,我说不是还有粮食吗?往年存的粮食也吃不了,又不卖,留着它干什么,父亲说地里不长庄稼他的心会觉得发荒,好像他自己没在村子里一样。我曾经看见村里已经在外边混得像点模样的李四,大老远回来找人种麦子,他想雇人,可村里能干活的人都走了。他找到父亲,让父亲给他种地,父亲帮他种上地,他给了父亲二百块钱,又找我大妈帮他把院子里的草拔了,也给她二百,临走的时候,又把院子拍了照,又把地里拍了照,他说他父亲躺在城市里的大平米楼房里怎么也不能放心。过了没几天,他父亲还是亲自回来了,因为他不放心地里的麦苗会好好长,不放心屋子里来回跑窜的老鼠。他拄着拐棍站在地头看麦苗已经破土而出,他蹲在门口吃自己做的手擀面,上面浇了一层火红火红的辣子。他对着儿子说,这才像人活得样子,他不想再去城市的鸟笼子里了。
  第二年,李四被召唤回来割麦子的时候,还拉回好几个人,李四竖着指头说,这一斤粮食要好几十块钱的成本。李四的父亲却让人把成袋的麦子装到他的车上,说,等我没了,你想花多少钱吃这粮食也吃不到了。结果真像李老爷子说的那样,他死后,他们家的地全部荒掉了。那时候,人们已经不愁没有草,因为村里的牛只有那么两头,而荒掉的土地越来越多。即使再干旱,也不致于找不到草,所以野草比原来的玉米秆长得还高,李老爷子的坟就在东山他们家麦地的紧里边,他的坟头正对着茂盛的野草,李四只在每年清明的时候回来,上坟的前一天,他先叫人去地里清出一条路来。
  父亲说,这地还是要种。在母亲病了之后,他一个人忙完家里忙地里。他往地里拉牛粪,把地垄修理漂漂亮亮,不留一根杂草,把滚落在地里的石头收拾到一起垫地旁的水沟。收麦子的时候,我们寄钱回去让他找人收割,可每一年十一回家的时候,我们总能听到消息:他一个人收获了所有的麦子。他种了玉米,我们在玉米成熟的季节回家,他喜欢看我们在田里地里收玉米的样子,他喜欢我们围坐在一起剥玉米皮的场景,我们说说笑笑剥着玉米皮,把金黄的玉米晾晒在阳光地里,他站在不远处,把小外孙放到机动三轮车里,把他举得老高去勾树上的红苹果。
  父亲口口声声念叨着该死的不能如愿的天气,但是他始终还是会钟表一样出现在每个季节的田地里。他每天晚上把尿盆拿回屋子的时候,还是会习惯性地看天上的星星估算第二天的天气。
  父亲开始去井边,他站在井边仿佛一下就能照见过去的几十年,他打了井水喝,再打满两桶到院里浇菜,他种出来的菜送到村里其他人的家里。种麦子的时候,谁家都会请他帮忙。收麦子的时候谁家也会让他拉麦子,各家都有农用三轮车,除了父亲没有人会开。他已经成了村子里最年轻的成年人,也成了村子里最忙碌的人。各家都有自来水,天旱的时候,他们会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一起感叹,天涝的时候,父亲会在清晨醒来穿好雨鞋和雨衣各家各户看看。天晴了,他跟老人们一起修整房子。我听见他们称父亲为孩子,父亲在吃饭的时候对我说累,他的腿在农忙的时候经常肿胀,他只要闲下来就用手不住地捶打腰和背。我想让他去我的城市居住,弟弟也曾想过带他们去离城市近些的山下安家,父亲看着院子上方的那小块天说,那样的话,咱们家不就没了吗?
  眷顾这村子的还有别的人,比如肖武,他女儿为他在市里找了看门的工作,很清闲。可他干了一天就回来了,他在山下的路上拣拉煤车因为颠簸掉下来的煤碳也拣铁。知道山下的村子里有个蛇馆以后,他就一边拣煤炭拣铁一边捉蛇。这村子的蛇好象也都没了精气神似的,肖武与蛇相遇之后,那蛇象是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的。肖武一只手轻轻松松捏着蛇的脑袋,另一只手托着它的身体,丝毫不费力气地把蛇扔进事先准备好的编织袋子里。他把拣来的煤炭堆放在自己院子里,铁块过一阵往镇上送一趟,捉到蛇的时候,它不会让蛇在家里过夜,直接叫女婿开着三轮车送走,一条蛇可以卖三十到一百不等,比拣铁来的容易。所以肖武更喜欢捉蛇。有时候,人们家里来了蛇,也不像原来等蛇出去,有等待的这段时间,早去把肖武叫来,肖武每次去的时候都格外得意,把蛇捉住以后并不急着扔进袋子里,在手里晃几晃,故意让旁别的女人忍不住尖叫,这才扔进去。他扎住口袋才去接人家递给他的一支烟,或者两个苹果。
  格外干旱的这一年,人们又想起了崖壁上的水洞。当然最先想起的是肖武,因为肖武曾经就消灭过那里的蛇。想起蛇,肖武有点兴奋,走到草丛里,一根长棍,一条断了的绳子,都会让他小心翼翼地分辨一会儿,有时候手按过去了,才发现手感不对,不是蛇。
  肖武去崖壁的那天上午,村里的人们刚从井里打水浇过院子里的蔬菜,有些人正在去麦地的路上,麦子还没有熟。风里已经有麦香的气息。玉米有半人高了,稀稀落落瘦瘦弱弱站立在地里。肖武拿着他的白袋子,还拿了镰刀。他刚准备往下落镰刀的时候,发现藤条背后有一条人们多年前遗落的粗麻绳,他想先把麻绳勾出来,勾着勾着,他感受到一种目光在注视着他,一回头,一条纯白色的大粗蛇正吐着芯子往他这里看,蛇的身子整个爬在一个崖上的树枝上。而树枝的一个稍正在肖武的手里。捉蛇能手肖武第一次因为蛇变得惊慌。他动与不动都很危险,蛇的位置,让他没有把握按住它。就在这时,他做了一个此生最令他后悔的事。他扔掉镰刀开始奔跑。站在高处地里的人们,看见一个白色的物体腾空而起,接着落在肖武身后的草地里,他们看不见蛇在草丛里奔跑的英姿,只看见肖武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他连三轮车都顾不上了,顺着路往回跑。可是,一直跑到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到了人的路上,那条蛇还是紧追不舍。后来邻村的一个开着机动车的人看见白色的蛇奔跑,一开始以为是被风吹动的白色的长塑料袋,发现是条蛇的时候,他们就加大马力。肖武听见三轮车离自己越来越近。车上有熟悉的声音,他这才停下来,坐在地上。那条白色的蛇,早已经被三轮车轧在地上,跑不起来了。
  肖武浑身都已经湿透。他让开三轮车的人回去陪他把三轮弄回来。回去的路上,那条蛇竟然不见了,那人说,刚才明明轧扁,他还把车倒进去来回轧了两遍,怎么就没有了呢,真奇怪!肖武不放心,把车上车下包括座垫下边都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那条白蛇,这才踏上回家的路。
  那天晚上,肖武就病了,他不敢睡觉,一闭眼就看见那条白蛇张着嘴吐着芯子瞪着他,他马上张开眼,不敢再睡了,不睡的时候,他也总看见那条蛇,非说那条蛇跟他回了家。害得他老伴满世界翻腾。蛇没有翻腾出来,倒把多年前的蛇骨翻出来,那正是多年前他在水洞边打死的第一条蛇的骨头。那串蛇骨许多年里都在他手上戴着,直到这两年,他觉得自己是捉蛇能手了,才把它扔到角落里。老伴说你把这玩意再戴上吧。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他偏说新碰到的蛇就是那条蛇变的。这一晚上没闭一下眼睛天就亮了。
  到第二天肖武就开始发烧了,迷迷糊糊地总喊“蛇!”。村子里已经没有诊所,赤脚大夫梁玲早已城里打工了。他老伴从村里找好几家好借来几片退烧药。后来烧是退了,肖武却浑身无力,站都站不起来了。肖武不去医院,而是让老伴去找村里的神婆。神婆正在喝降压药,对她说,早就说不让捉蛇,蛇都是带灵的,尤其是那雪白的蛇。那也是能惹的?肖武老伴应着是是是。神婆没去他们家里。只是让他们把捉蛇的工具都毁得毁烧得烧,又让他们对着水洞的方向供整鸡整羊,又烧香又磕头。许多天后,肖武才渐渐硬朗起来。等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的人回去之后,肖武就会拉着你讲,这水洞呀,真是有灵的,这蛇也是不能乱捉的,真的,真的!这里的水是有灵守护的,真的,真的!不管我们点多少次头。他依旧重复这些话。似乎要把这些话刻到我们骨头里去。
  所以到今天,这片土地依旧经常干涸,水和土地的对唱总是有特别的声音。而这片土地的山和水依旧充满神秘,也许,若干年后,这神秘只能留给神秘自己吧,水与土地的合唱不再有人渴望,天是天,地是地,水是水,土是土,它们的交响曲只留给它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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