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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土地(浓缩稿)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原标题“父亲的神话”,改为“父亲的土地”,原文字6000多,现浓缩为2000出头。


父亲的土地
  

  我爹用一块毛巾捂着一头短茬的苍白头发,吃力地拉着一辆破旧平车,走向太行山深处高高的黑圪堆坡。
  这里的山坡上,斜铺着5亩坡地,大雨一下,跑水跑土跑肥,加上地势高,气候凉,是每亩定产只有50斤的等外地,集体作业时只种些小杂粮、菜毛毛。土地下户时,别人为能分到好地、近地、省力地争得红眉毛绿眼睛,我爹却要下这块春种秋收费时费力的远地、赖地。我爹认准的理是,越是这样的地,才越有潜力可挖,也越有光可沾。
  爹本来可以不在山坡与石头、泥巴死磕。他二十岁时当兵走出了村庄,靠打一张吃苦吃亏、厚道做人的牌,很快入了党,当了炊事班长,后来转业地方,成为吃皇粮拿薪水的公家人,并把母亲、我和大妹也接去做了职工家属。可“六二压”开始后,我爹却一心要挤进下放人员名单中来。在那个饿死人太多的年代,爹怕随撤销了建制的单位到太原后,把我们留在当地一个个都饿死了。
  可返回老家后不久,爹发现打了这辈子最臭的一张牌。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冷酷世相中,太行山变得养活不起她的子孙了。家里先后增添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加上母亲体弱多病,赡养爷爷奶奶,使我家陷入极度贫困与饥饿之中。大个子、大气力也是“大肚汉”的我爹,因更多挨饿连颜面与尊严也难保全。农忙时队里经常让家里往地头人送饭,有的人饭拿多了吃不完,就递给我爹,说你肚子大,你吃了吧。我爹虽然也推让一下,可谁也看得出来,推让得一点也不坚决,仅仅是做了个姿态,就接过来吃人家的剩饭。村里人办婚丧事吃大锅饭时,中午都要做一顿难得一见的小米干饭。那些下作的人盛上饭却吃不完,也把剩下的饭往我爹碗里拨,好像我爹就是个腾饭的。这时我初中毕业,回村参加劳动,有着这个年龄敏感而强烈的自尊心,感到遭受了极大侮辱而怒不可遏,火楞楞跳过去一把将那人搡了个趔趄,嘴里吼道,滚你娘的蛋,我爹吃不饱不会去老锅里抄吗,用得着吃你的剩饭?我在心里对我爹喊,爹呀,你争点气,你曾经是在外工作的人,你获得的奖章披挂起来金灿灿一胸脯,干嘛要为半碗剩饭而折腰?可我喊不出来,因为我多次看到,爹在劳动归来的途中,因糠菜填肚的能量耗尽而头冒虚汗,脚步虚飘得像一片一风就能吹跑的枯树叶。
  所以,我爹要独自一人在这样的土地上摆一个土地改造的大阵势。他做梦都想着,将那种没粮下锅、没食果腹的苦日子,一脚踢得远远的。至于怎样改造这块坡地,当过生产队长的我爹早已成竹在胸:砌几道石堰把坡地改造成梯田,并在每块地起高垫低,加上增加肥力,改良土壤,“三跑田”就会变成高产田,打出比承包定产出好多倍的粮食来。
  我爹先拿地中间一块裸露的巨大卧牛石开刀。拿掉它既增加地亩面积,也好耕作,还有了砌石堰的石料(修地还会起出好多石头)。卧牛石与大山连体,不好对付。可我爹不是吃素的,手里的铁撬也不是吃素的,运用杠杆原理,地球都撬得起来,何况一块卧牛石!我爹先把卧牛石周围的土刨离,露出巨石的根,双手握紧铁撬一下一下往石缝里扎,终于将铁撬底端的“鸭嘴”锲入石缝,咬住了石头。爹把身体压上去,用体重和臂膀产生的合力,一紧一松地压,压,压,一块石头便失去了最后的抵抗,在咯嘣咯嘣的痛苦断裂声中,与卧牛石分离开来。接着,用锲子破,用老锤砸,直到将石头破成理想的大小。
  我爹坐下抽几袋烟,站起身把平车顺过来,将车尾插到一块大石头的下边,用铁撬撬动着往上移。可那石头像头倔驴,坠着屁股掉着腰胯不肯爬上去。倔驴哪里知道,它倔我爹更倔,把握好支点、力点,一下下撬,倔驴便扛不住了,极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哼哼唧唧爬上了车。我爹弯下腰,憋足劲,用一股冲力把车推到地边,缓缓仰起车把石头溜下去。在地的下边,早已挖出一道壕,先用大块石头坐好根,再一层层砌上来,然后在每块地起高垫低。黑圪堆坡上,每天都上演着一个老农与石头、黄土较劲的情景剧。
  整整用了三年,我爹终于完成了对这块坡地的改造,大小地8块,每年种一茬小麦,赶一茬绿豆。耕地前,他让土地下户时购买了大队一群羊的姑表哥把羊赶来,连着几个夜晚“卧地”,给地拉撒一层肥力很大的羊粪。耕地时,我爹亲自掌犁,一步七犁,一犁也不能少,然后一遍遍耙耢,将地面整得像缎面般细腻平整,然后适时播下种去。
  第二年春风吹来的时候,麦子返青,我爹锄过草,施过追,眼看着麦子长高了,抽穗了,风一吹潮水般荡来荡去。麦子们非常熟悉我爹的身影,他一在地头出现,便刷拉拉笑着叫着向他涌来。它们都是我爹的孩子,都受过我爹气力、汗水与心血的宠爱,以麦苗的形式、麦粒的形式、面粉的形式、面食的形式对他回报、感恩,一夜之间变成太阳的金黄。那些年,我爹每年都打两千多斤的小麦,加上其他责任田的收获,把粮囤、阁楼、屋顶都堆放得金光灿灿,也把他当年要求下放的那个梦,染得金光灿灿的。
  然而,我那憨憨傻傻的爹,却没在他人生得意的时光纵深里走多远,在65岁那年患绝症离开人世,埋在了他亲不够的黄土地下。他来世间,好像就为了验证一个梦,为了诠释一个并非只属于农民的哲学命题:土地等于粮食,粮食就是人的生命与尊严。如今,梦成真,题答完,便转身离开,嘴角衔着一缕得意的微笑,像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
  我爹修的梯田,依然诗意而倔强地挺立在黑圪堆坡上。每次回村路过这里,都恍然看到,爹依旧在地里忙忙碌碌地整地、播种、除草、施追、捉虫。我爹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土地,生产着另一种形态的粮食……



父亲的神话
  
   
  我爹用一块被汗渍脑油浸染得本色难辨的毛巾,捂着一头短茬的苍白头发,弓着他那一米八几高大的身腰,吃力地拉着一辆破旧的平车,走向高高的黑圪堆坡。我爹要在这太行山的深处,在这产生过一个著名寓言的地方,去完成一个农民浅显而又艰深的哲学命题,走进一个具有普世价值、指向宏大的隐喻,让我费毕生的时间与精力,去解读,去参悟,去破译。
  
  我爹身后拉着的那辆破平车,是土地下户时从生产队仓库里收拾来的,也是他最现代的劳动工具。就在前一天里,我爹曾把它肢解得七零八落,摊在在我家院子里叮叮当当拾掇了一整天。我爹趴着,跪着,蹲着,哈腰弓脊着,给平车轮子换辐丝,安轴承,上黄油,正钢圈,补里胎,上外胎,用气管嗤楚嗤楚地给车胎打饱了气。然后,又叮叮当当修理车板、车架,还顺车板安了两根钢条,这样,不管石头向上顺还是往下溜,都会像安了道轨一样既顺溜又磨不了车板。早春的阳光撒在我爹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泽。我爹的脸庄重得像要去五台山朝圣,他的气力,他的汗水,还有一颗庄稼人对土地诚挚、敬畏的心,就是礼佛的最好贡品。
  
  我爹是揣着一个残破的梦走上黑圪堆坡的。现在的人一说乡村与土地,就和田园诗、牧歌联系起来。我爹的梦与这些虚华浮浪的东西毫无干系,田园诗、牧歌对我爹来说就是个屁。他的梦只与土地、粮食有关,与吃饱肚子、保住性命活下去有关。土地和粮食,就是他的爹他的娘,就是他的神他的佛。我爹的这个梦做得好苦,一做就是十几年,任光阴冲刷,岁月剥蚀,依然一梦不醒。
  
  这时,我家已集十年之劳修起了7间平房,搬离了爷奶从河南逃荒来后打得土窑洞。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也各自成家,爹和妈自起锅灶过日子。按说,养儿育女、打发老人大事已毕,完全可以种点够吃喝的地,带带孙子外甥,消停下来了,可我爹眼看花甲之年的人了,却非要独自一人去黑圪堆坡摆一个大阵势,在承包的土地上大动工程。
  
  我爹拉着的平车上,装着他从他的石匠哥们那里抢来的、求来的、借来的铁撬、老锤、铁钻、手锤、手撬、锲子,还有山地农民离不了的尖镢、宽镢、铁锨、箩头、扁担等。我爹用一根绳子把它们绑牢拴紧了,像部队的长官约束着他的部下。可在高低不平的碎石泥土路上,它们依然不安分地上下弹跳,发出叮铃咣啷的响声。我爹隔会扭头看看有没有逃兵溜下车去,然后继续弓腰拉车上行。我爹的睛里,闪着灼烫的光,心里有团火在呼啦啦燃烧。
  

  我爹虽然没长足个头时就成为太行山中一个地道的农民,可他曾经好运当头,成功地跳出了农门,摆脱了土里刨食的命运。是他自己改变了命运走向,又把自己折腾成太行山里的一个农民,只能在山坡的土地里与那些石头、泥巴纠缠不清地死磕。
  
  我爹二十岁当兵走出了村庄,靠打一张吃苦吃亏、厚道做人的牌,在部队入了党,当了炊事班长,后又转业到太钢设在晋中太谷县的结核病院工作,成为拿薪水、吃皇粮的公家人,并把母亲、我、大妹也接去做了吃商品粮的职工家属。在我家上溯几代人都是农民的家族史里,绝无仅有,即使我这代人也难企及。我爹有此运数,算得上祖坟上冒青烟了。可“六二压”(六二年国家为应对困难时期实行的机关厂矿人员大下放)开始后,我爹却鬼迷心窍,一心要挤进下放人员名单中去,返回农民的原点。对此,我稍大一些后,一直认为他当年这样做是地地道道冒傻气。
  
  可我爹有他足够的理由与说辞。
  
  那时我十岁刚出头,依然感觉出家里正面对一个事关全家命运走向的重大抉择。那次爹从单位回来,一脸恼色跟我妈念叨,因为他是单位和总公司的劳模,领导硬是不同意他下放回乡。“劳模咋了,能顶吃顶喝,养活了一家老小吗?他娘那脚圪朵!”气咻咻的我爹恨不得找那些不准他下放的人拼命。
  
  我妈的脸阴郁得像六月的阴雨天,期期艾艾说,那就别回去了,我身体不好,一直病病歪歪的。咱那山里头,不是爬坡就是下沟,春种秋收都在扁担下压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那时我爷爷奶奶尚在,又添了弟弟),回去也不好活人。我爹说单位建制已经取消,留下的人都要到百里外的太原总公司去,我怕把你们留在这里都被饿死了。咱老家山里天大地大,随便在哪也能开出一片荒地来,种些瓜蛋菜毛和小粮食,怎么也饿不死人。
  
  我爹的话绝非危言耸听,我爷爷奶奶从河南逃荒到山西,四个姑姑(都是父亲的姐姐)就有三个早逝,其中四姑连病带饿,17岁便像雨打春花般生命凋谢。我在太谷的时候,亲眼看见我们住的村里一些人在集体食堂和食堂解散后被饿死,因置不起棺材,用木柜、缸装了,有的干脆席子一卷,就草草埋了。就我家而言,母亲和我们已成为“压属”,在临近的一个村庄租房而居,即使一天吃两顿饭,粮食也下不进锅里,连槐树叶、臭椿叶这些不能入口的东西也弄来吃,母亲因此中过毒,浑身肿得水缸般粗。
  
  我爹的话使母亲迟疑起来,泪眼麻花说,随你吧,只要能让孩子们和我活下来就行。爹和妈心里有太多的饥饿与死亡恐惧,于是,如何保住一家人的性命成为爹的责任底线,也成为他命运抉择方向的首选。他确信老家太行山里,生存空间大,生活成本低,足以帮助他实现这一夙愿。于是一遍遍找单位领导无果,便乘车跑到太原的总公司去,咄咄逼人责问当家主事的人,为啥别人都能下放我就不能?终于被列入到下放人员名单中来。
  
  现在想来,我爹虽在部队时扫了盲,在机关又混了好多年月,可身上依然携带着农民的基因,流淌着农民的血,当被饥饿逼到绝路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把命运托付给他信奉的土地和自恃的气力。在他心目中,天大地大,肚子最大,一个人如果连衣食性命都不保,何谈其他?当时市场上一斤白萝卜售价一元的天价,一定在很大程度上诱惑了我爹,也误导了我爹,使得他意志决绝、一刻也不停留地带着我们一家人向家乡靠拢,向土地回归。
  
  我脑海里清晰地镌刻着这样一幅画:在那个有月亮照着的黎明,我爹领着我一家5口人徒步向太谷县城长途汽车站走去,那里有我爹提前一天包好的运送我家全部家当的卡车。在栽着高大柳树的长长河堤上,父亲停住了脚步,望着一览无遗的晋中平原,呆呆地伫立了好一阵,忽然从心的底处爆发出一声喊来:“走喽,回山里老家当老农民去喽!”我听得出来,我爹的这声喊,包含着复杂的心绪,还有浓浓的感伤与慨叹。
  
  我爹就此再度沦为农民,带着他的妻小,返回到南太行西麓的山旮旯老家来。
  
    
  
  我爹带着我们全家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回归于自己的根。可我爹错了,打了他这辈子最臭的一张牌:太行山宽阔仁厚,山水养人,可在三年自然灾害、世相冷酷的年代,太行山变得养不起她的子孙了,他想在大山中开荒种地的梦成为镜花水月。我爹的这一失误,不仅使得我和弟妹们一出生就是农民的命,并且随着两个妹妹的到来,加上赡养七十高龄的爷爷奶奶,使我家更深地陷入贫困与饥饿。尤其我爹,大个头、大力气要靠大食量来支撑。可就我爹一个强劳力造成的劳动日粮少、靠糠菜度日的饥荒,偏偏不能满足他的大食量。却必须付出与他大个头对等的力气来。在生产队劳动,别人偷懒行,大个子因偷懒格外招人眼目便偷不得懒,何况我爹天生就不会偷懒。节俭成性的村人甚至忽视了我爹的大个头、大力气,光看见他的大食量,很有讥讽味地称他为“大肚汉”。在粮食困难时期,这可不是件美妙的事,“身高不是福,多穿二尺布”、“家有大肚汉,得把老婆卖”。我爹的“大肚汉”,不仅使他经常处在饥饿之中,还成为他有失体面和尊严的耻辱。农忙时队里经常让家里人送饭,有的人饭拿多了吃不完,就递给我爹,说你肚子大,你吃了吧。我爹虽然也推让一下,可谁也看得出来,推让得一点也不坚决,仅仅是做了个姿态,就接过来吃人家的剩饭。村里人办婚丧事吃大锅饭时,中午都要做一顿难得一见的小米干饭。那些下作的人盛上饭却吃不完,也把剩下的饭往我爹碗里拨,好像我爹就是个腾饭的。这时我初中毕业,回村参加劳动,有着这个年龄敏感而强烈的自尊心。这次我不光是脸红,而且感到遭受了巨大侮辱而怒不可遏,火楞楞跳过去一把将那人搡了个大趔趄,嘴里吼道,滚你娘的蛋,我爹吃不饱,不会去老锅里抄吗,用得着吃你的剩饭?我在心里对我爹喊,爹呀,你争点气,你曾经是在外工作的人,你受到过那么多人的赞赏与尊重,单位、地方总工会和总公司发给你的奖章,披挂起来金灿灿一胸脯,干嘛没成色到为半碗剩饭而折腰?可我喊不出来,因为我多次看到,我爹在劳动归来的途中,因糠菜填肚的能量耗尽而头冒虚汗,脚步虚飘,摇摇晃晃的大个头像一片一风就能吹跑的枯叶。这时候,我不也饱尝着饥饿的蹂躏吗,十七八岁正长个头的时候,肚里像安装着一台小钢磨,劳动刚一半时间,咕噜噜鸣叫的胃囊像被钝刀子刮一样,一阵阵痉挛一阵阵地痛。
  
  我爹是一个犟脾气的人,死不承认要求下放回来是错误的选择。可他一定后悔了,望着茫茫太行山,一定在心里怨愤地喊过,大山哪,您怎么变得爹不是爹娘不是娘了,怎么连您的孩子都喂不饱了?这个时候,多病做不了几个劳动日工分的我妈,只能在神龛前殷勤叩拜财神,正月初五一大早,很当回事抄一铁锨炉灰,到十字路口用爆竹崩“穷灰”,送“穷神”。
  
  就在我爹一肚子惆怅、恍惚之时,家里又发生了对他刺激更大的一件事。我最小的妹妹9岁那年,出麻疹并发了急性肺炎,因家里少钱无粮,日子艰难,父亲仅让我去叫来公社医院一名医生服用了常规的药。半夜里小妹病情突然加重,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手抓着胸脯,青紫的嘴唇一句一喘地求告我爹和妈:“爹,妈,难受死我了,快救我,快救救我……”喊着喊着一翻眼便昏迷过去。我们一家人乱作一团却毫无办法,小妹没多一会丢了性命。身体本来不好的母亲身子向后一仰,当即昏厥过去,三天才醒过来,以后体质每况愈下。父亲和我们,都遭到精神重创,我爹遭受的打击自然最大。我是爹的顶门长子,记忆里只有他抡下来的大巴掌亲近过我的屁股,从来没有摩挲一下我的头,说声我儿子真乖之类的话。可对天资聪慧、活泼可爱、很有眼色的小妹,却格外宠爱,有稍好一点的吃物,自己再饿也要疼了他的小“垫窝”妞儿。可小妹说没就没了,我爹心痛得用头撞墙,呜呜痛哭,好长时间打不起精神来。
  
  后来我请教医生得知,小妹是脱水导致酸中毒而丧命,假如能及时送医院救治的话,吊几瓶水就可以纠正酸中毒,再大剂量使用抗菌药,小妹根本不会丧命。那时的农村,人生了病多是死抗。可事情发生在我家就不光是蒙昧无知了,我爹好歹在太钢的医院工作过,应该知道点医务常识。归根结底,是“人穷志短”使得父亲在小妹生命攸关时去撞大运,把小妹的命给撞没了。
  
  作家刘恒在回忆曾经的岁月时,大骂“狗日的粮食(应该是泛指物质)”。换了我爹,照样这么骂。所以我爹把土地和粮食看成了爹和娘,看成至高无上的神与佛,当春风终于呼啦啦刮起来,农民可以自作主张安排劳动方式和日程的时候,便急不可待拉着他的平车赶往黑圪堆坡。他拼着耗去半条命,也要让地里打出更多的粮食来,好一洗贫困与饥饿曾经带给他的伤痛与耻辱。因此,他要去向历史讨要一笔旧账,——历史亏欠他一个梦!
  
  
  其实,站在我家院子前,就能望见黑圪堆坡,望见这块地。夏秋之时,常常被白云缠着,被浓雾罩着,像在高高的天上。看山跑死马,我爹拉着平车,要下一道深沟,接着上一个连着一个的坡,走过3里多的路才能到达。拉车连续爬坡,使我爹气喘吁吁,额头上横卧着几道蚯蚓般的皱纹中,蓄满晶亮的汗水。他摘下肩上的袢带,放下平车,把车上的工具一件件取下,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先吸袋烟,喘口气,又把眼睛瞟向他要大做文章的这块地。
  
  这是一块面积5亩、倾角20到30度斜铺在山坡上的斜坡地,大雨一下,跑水跑土跑肥。加上地势高,气候凉,所以是每亩定产只有50斤的等外地。大集体时,像这种远地、赖地,只种些黍稷、黑豆等小杂粮,或者土豆、萝卜的菜毛毛,捡着一个是一个。分责任田时,别人为分到好地、近地、省力的地,争得红眉毛绿眼睛,我爹却一反常态,要下了这块春种秋收都费时费力的远地、赖地。我爹认准的理是,越是这样的地,才越有改造头,越有潜力可挖,在他的算计中也越有光可沾。我爹拨拉的算盘子儿,与别人不一样。在他眼里,这块地是藏在太行山中的一颗未被发掘的珍宝,他要把它挖出来,让它闪亮,让它价有所值。
  
  爷爷在世时,说我爹生性憨,想的都是笨主意,出的也都是笨力气。知子莫若父,爷爷的评价是准确的。是的,只有憨人笨人的我爹,才会产生大幅度改造黑圪堆坡这块坡地的想法,他就是古代那个非要把太行山移走的憨憨傻傻的倔老头、傻老头。不能比的是,人家有子子孙孙做帮手和后盾,我爹却没有,我在外工作,弟弟也出外打拼,没人能帮上他的手。可他非要单枪匹马去干不亚于过去一个生产队的工程。作为他的长子,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是想彻底结束纠缠了他好多年的饥饿与恓惶,想过过可以吃饱喝足、挺起胸脯做人那种日子,想拥有一种仓中有粮心中不慌的踏实、从容的人生,而不是一直在没粮下锅、没食果腹中过惶恐无奈的苦日子。
  
  我爹曾在生产队当过两年队长,秋冬之际都要带领全队人马修建“大寨田”,早已积累起足够的土地改造经验。对黑圪堆坡的这块地怎么改造,也已在心中千百遍谋划过:从地的最下方入手,向上分梯次砌起几道石堰,一道石堰里边修一块地,使之成为一垛梯田。我爹不懂几何,可知道采用这种化整为零的分级改造方法,加上在每块地里起高垫低,就可以将地块的倾角冲销、化解掉。加上增加肥力,改良土壤,原来的“三跑田”就会变成保水保土保肥的优质高产田,使地里打出比承包定产多出几倍的粮食来。当然,这要耗去爹好多时间、气力与汗水,可在农民的算计里,这些东西是从土地里换取粮食的最起码成本,我爹不缺这个,更不怕把这东西些亏了。
  
  
  我爹先拿地中间一块裸露巨大的卧牛石开刀。拿掉它既可以增加地亩面积,好耕作,还有了砌设石堰的石料(修地还会起出好多石头)。俗名青石的卧牛石与大山连体,有根,不好对付。可我爹不是吃素的,我爹的铁撬也不是吃素的,运用杠杆原理,地球都撬得起来,何况乎一块卧牛石!我爹先把卧牛石周围的土刨离,露出巨石的根,双手握紧铁撬往石缝里扎,震得虎口发麻,可仍然卯足劲一下一下墩,终于将铁撬底端的“鸭嘴”锲入石缝,咬住了石头。我爹把身体压上去,用体重和臂膀产生的合力,一紧一松地压,压,压,石头便失去了最后的抵抗,在咯嘣咯嘣的痛苦断裂声中,与大山分离开来。这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我爹把铁撬插深一些,肩膀、手一起扛,想把它翻一个个。村里人说降石如降虎,稍有不慎重或输了力,老虎是要伤人的。可在这太行山深处,每天都上演着一个老农与石头较劲的情景剧。不就是石头大一点吗,不就是石头硬一点吗,可石头再大再硬,没有我爹想吃饱肚子、要过好日子的心劲大、决心硬。他像移山、填海、用头去撞不周山的那伙傻子一样,用最简陋的工具与石头的老虎角力斗狠,终于把石头撬得翻了个。太大块石头搬运不动,砌石堰也用不了这么大的石头,我爹便用手锤、铁钻在石头上凿出一个长方形凹槽,把上宽下窄的锲子放进去,抡起老锤一锤接一锤砸,嘴里嗨嗨叫力。小点的石头,就直接抡锤砸。紧打砂石慢打青,石头有石性,我爹懂,认准一个点,掌握好节奏连续砸,使劲道透进石头里,石头就会呼嚓一声齐碴破开。卧牛石终于一块块被我爹撬起,分化、瓦解掉;地里所有妨碍我爹种地的石头,也被他统统撬起、挖出,变成了他砌石堰筑梯田所需要的材料。
  
  我爹就坐下来美滋滋过几袋烟瘾,然后站起身把平车顺过来,将车尾插到大块石头的下边,用铁撬撬动着往上移。可那石头像头倔驴,坠着屁股掉着腰胯怎么也不肯爬上去。倔驴哪里知道,它倔我爹更倔,我爹把握好支点、力点一下下撬,倔驴便扛不住了,极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哼哼唧唧爬上了车尾。我爹转到车前,把车辕压下来,伸出一只手左一掰一右扭,倔驴就下滑至平车中间合适的位置,然后弓下腰,憋足劲,用一股冲力把车推到地边,缓缓仰起车把石头溜下去。
  
  这是我爹的又一个智谋。我爹憨,却不傻,懂得一个人垒石堰,最发愁的是把石头从下搬运到堰头上去,反之,将石头从上面溜下来,就会省好大的力气。在地的下边,我爹早已挖出一道笔直的浅壕,先用大块石头座好根,再一层层砌上来。砌石堰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七角八楞的“荒石”必须找出一个面来,都有面的石头垒出的石堰,才能既坚固又美观。垒砌时要凸对凹,楞对壑,石头的形状和大小都要对上号,偶尔也用锤子敲掉一块,或用石片支垫一下。这时,我爹的手撬变成了一根魔术棒,别,牵,推,摆,撬,那些长的方的不规则的石头便各就其位,互相咬合,既具有永久性的牢固,还有美观大方的欣赏价值。
  
  石堰设起后靠地的一侧会有一道深壕,正好被我爹用来填埋碎石头。其实砌堰时随时就填埋起来,这样设堰才更方便也更省力。在离地面三尺左右时,开始用土填埋,以保证地块有足够厚的土层。爹是从地块坡度的正中入手起高垫低的,简便说就是切掉上边的坡度的倾角,填起下边坡度的倾角,使地块成水平状。上部起土到一定程度时,就会露出石头的山脚,我爹便开壕将石头全部起出,再用土回填进去。我爹一个人在摆弄这些工程量巨大的土石方时,动用了他全部的气力与智慧,像蚂蚁啃骨头一样演绎着他那个有点悲壮的梦,用心血、汗水建造着一座土地与生命的祭坛,进行着一场虔诚足足、神性满满的送“穷神”道场。只有遇到一个人实在对付不了的活,我爹才会临时叫来外甥、女婿或者谁帮帮忙,要么喊路过的村人搭把手。
  
  
  当我爹在黑圪堆坡大兴土石之时,我早已离开村子,在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后,又进乡政府做文秘工作。得空回家来,总是听妻子和母亲念叨父亲到改造地的事,说起早贪黑不说,为了不把时间浪费在路上,就用铁铸的小桶锅把午饭带了去,日头当顶时,就在山坡用三块石头支起桶锅,烧柴草烤热了吃。同时带一暖壶水渴了喝。我爹还在地头搭了个人字形、苫了干草的小庵棚,用以避雨,吃饭后也倒下歇会。我爹成了半个野人,让黑圪堆坡燃起了人间烟火。
  
  听妈和妻子这样说,我心中很内疚,我作为家中长子,应该能帮到爹才是。可是,乡政府的事太忙,实在抽不出空来。一次回家来,我专门跑到黑圪堆坡去看爹的工程。眼前,已砌成的两道石堰如微缩的长城巍然挺立。垫好的两块地里,种上了玉米。正修的一地块,成一片种一片,因节令错开,先成的种了玉米,后成的分别种了大豆、绿豆、土豆、白萝卜等,一块地长得五花八门、高低错落。在地的另一半,闪着正进行着的工程面。
  
  在黑圪堆坡看爹的工程,既为爹感到自豪,也心疼爹,还是想让他就此罢手。我说,现在就你老两口过,够吃够喝就行了,吃不住再下这么大功夫了。我爹边吧嗒吧嗒抽老旱烟,边说他的想法:土地包到了户,一定几十年不变,等于就是咱自己的地了,咋就吃不住改造?将来我老了,死了,不也是你弟兄们的一份遗产吗。退一步说,就是将来再还回集体去,它也是一块好地了。力气是奴才,使了还会来,你爹我不怕累着,就怕歇出毛病来!我爹一抬脸,用白眼瞟住我,还像我小时候那样给我上“政治课”:“你给我记住、记死了,就算是吃亏,可哪个人是吃亏吃死的?不想吃亏,才会处处吃亏!”。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爹改造着土地,土地也使他脱胎换骨成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被贫穷和饥饿打压得失魂落魄的人,他的身上,膨胀着浓浓的希望和成就感,属于男子汉的自信和尊严又回到他的身上。
  
  是的,人需要有尊严地活着,可保住尊严是需要条件的。我的小妹死后,我爹一度被贫困与饥饿击垮了,被生活打压成一个破衣烂衫、神情惶然的人,一副很落魄、很无尊严的样子。我想,我爹在黑圪堆坡起石头、砌石堰、拉土垫地的时候,脑袋里一定折腾着他返回老家来后遭遇的那些尴尬与屈辱,也一遍遍下决心驱赶、战胜那样的尴尬与屈辱。所以,他才与黑圪堆坡这块坡地过不去,才与地里这些石头过不去:饥饿是生命的天敌,石头是土地的天敌,而我爹的决心、气力和劳动技巧,则是石头的天敌。他要把这些石头踩在脚下,把它们像抓俘虏一样逼到石堰上去,让它们挡护土地与庄稼,产出他需要的粮食,最终把饥饿踩在脚下,把曾经的伤痛、耻辱踩在脚下,再不会因一张嘴、一个肚子的问题,付出被羞耻的代价、尊严的代价。
  
  同时我心里也明白,我爹不是有着时代精神的新农民,现代农业观念、商品观念在他身上几乎得不到体现。他的眼光和兴趣只盯着粮食,仅仅是为了不再饿肚子。与他大相迥异的是,眼下各地的农民,已经把兴趣从土地上挪开,不再像土地刚下户时那样在土地上“绣花”,而是绞尽脑汁上天入地折腾着挣钱,留在村里侍弄土地的,只剩下了“三八六零部队”。我把这个意思委婉地说出来,爹隔着老旱烟的烟雾,又用白眼瞟着我说,放心吧,社会再变,人总得吃粮食。都去抓闹钱了,一人大张着一张嘴,都喝西北风啊?爹在鞋底上啵啵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对我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别在这儿耽搁我做活了。让你和我一起干一会吧,你娇皮嫩肉的,不是手上磨起了泡,就是胳膊腰腿疼,快回家看你的书写你的文章去吧!
  
  我还是帮爹推了几车土才离开。一路往回走着,心想我爹说得也对。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就像我爹设的石堰,以粮食为主产品的农民,就是最底的那层石头。如果种粮食的农民突然都变成了挣钱的农民,最低处的那层石头不存在了,整个石堰岂不分崩离析,呼啦啦垮塌了吗?好在还有我爹这样的一批憨憨傻傻的农民,死心塌地坚守着乡村的土地,坚守着他们金黄色的梦,用辛勤劳动的血汗,浇灌出碧绿的庄稼和人们填口饱肚的粮食。
  
  
  我爹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终于完成了黑圪堆坡这处工程,大小8块地,都由石堰挡护,一层层叠上去,在山坡背景上很有点壮观与诗性的张扬。三年之中,我爹到底动用了多少土石方,投入了多大的劳动量,我计算不出来。但我知道,对于一个年近六旬、茕茕孑立的人来说,绝对是奇迹。看看我爹那双手就知道了。那是一双什么手啊,手心老茧密布,与工具磨擦成了铁的颜色与质地,手背粗糙得像榆树皮,关节暴突的指头,根本伸不直,还因碰伤划伤好几处裹着胶布……
  
  因黑圪堆坡地势高无霜期短,我爹的地一年只种一茬小麦。本来可以赶一茬绿豆的,可这样会赶不上种麦,我爹便不种绿豆,收麦后把地扁转,将麦茬与青草翻到下边沤,这叫“歇茬地”。小麦是“胎里富”,很讲究底肥,种麦时,别人做底肥的是几袋臭化肥(硝酸铵),外加少量磷肥,我爹却依然使用农家肥。离家远运不来,便在耕地前让土地下户时购买了大队一群羊的姑表哥,连着几个傍晚赶来羊“卧地”。吃饱草的羊群,夜里又拉又撒,给地表铺一层肥力很大的羊粪。羊卧地的那几天,我爹都要抽一个上午或者下午到树林里去打柴,打好多的柴,黑夜在地头烧起一堆篝火,照明,取暖,吓退觊觎羊群的狼。外甥仿舅,表哥也是个有点憨的人,甥舅俩很对脾气,俩人坐在火堆旁,呱呱哒哒说着家里家外的事,夜深后就在小庵棚里搭条被子各自做有滋有味的梦。
  
  羊卧地后,我爹再耕一遍地,一步七犁,一犁也不能少;耙耢必须是三遍,杏核大的土坷垃也得压磨碎,直到把一块地弄的平平展展,远望如铺好了的床铺,近看似柔软的毯子。然后选择最佳的时机播下种,既让小麦在入冬前多多分蘖,又不让麦苗长疯了,以免进入霜冻期被冻死。种小麦省力,田间管理相对少,可我爹不会闲着,他还种着几亩坪上的好地,他忙着沤绿肥,让表哥踩羊圈粪,入冬后直往地里担一冬天粪。他的地里长出的庄稼,穗子特别大,包括别人家挨他地块的地,因雨水浸漫带过去养分,竟然长出两种穗子来:挨我爹地头的分外大,离得远的则明显变小变瘦。
  
  第二年春风吹来的时候,我爹在黑圪堆坡种的麦子返青了,长高了,抽穗了,优种的麦子茎秆短而粗壮,不会倒伏也不会生麦锈。小拇指般粗壮的麦穗上,麦芒钢针般齐刷刷高挺着,风一吹翻动着银灰色的光亮,潮水般荡来荡去。我爹来到地里看小麦,麦子们非常熟悉我爹高大的身影,刷拉拉齐声笑着叫着拥挤着扑向我爹。它们都是我爹的孩子,都是我爹在新修的土地上托起的生命,都受过我爹汗水的哺育与千娇百宠的疼爱。它们要以麦子的形式、麦粒的形式、面粉的形式、面食的形式对我爹回报、感恩。同时,麦子们还自信、骄傲地接受着村邻们羡慕或嫉妒眼光的观礼,一激动卖弄了下神通,一夜之间变成太阳的金黄色。于是,我爹迎来他盛大的节日庆典,我和老二也赶回来了,出门的闺女和女婿来了,外甥、侄儿啥的都来帮忙,割麦子,运麦子,在脱粒机上打麦子。仅仅一个下午,最多再搭一个晚上,地里的麦子都变成了麦粒,装口袋运回家中。
  
  那些年,我爹每年都打两千多斤的小麦,加上其他责任田的收获,把粮囤、阁楼、屋顶都装得堆得金光灿灿。我爹一下成了粮食丰收户,走到人前神采抖抖的,有了和村人大声说笑的资本,有了挺起胸脯活人的底气。我爹改造承包田使土地等级提升的事,还被乡政府的领导知道,登了报纸,还有本乡外地的人前来参观,爹因此连续几年出席了乡、县的劳模表彰会,每次都满面生辉拿着奖状、奖品回来。
  
  我爹成功了,我爹赢了,他把当年要求下放回乡的那个梦做了个酣畅淋漓,他创造出了一个农民版本的神话,使他暗淡的人生闪烁起多年期望的金黄色。
  
  
  然而,我爹却没在他人生得意的时光纵深里走多远,65岁那年,我那憨憨傻傻、只会苦做苦受的爹,患绝症仅6个月便离开了他至亲的人,埋在了他一辈子亲不够爱不够的黄土地下。爹曾经是那么强悍,不屈地抗击着生活的一切苦难,却一下变得如此柔弱,轻而易举就把生命交给了死神。他来世间,好像就为了验证一个梦,为了阐解一个通俗却又艰深的哲学命题。如今,梦成真,题做完,便转身离开,嘴角衔着一缕得意的微笑,像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
  
  爹临终时,终于说出了他在心底压得快要发霉的话,他说对当年要求下放回老家来那个举动,后悔死了,因此把自己弄得成了一个既没钱又缺粮的穷光蛋,才使一家人跟着他受穷受罪,也才使我小妹没及时送医院救治,仅仅9岁便丢掉了性命……
  
  爹又叮嘱我们,要好好待黑圪堆坡那一垛地,有那些地在,遇到再大的灾荒,也不愁挺过去。我爹说不出更深奥的道理,更不会把《汉书》所言的“王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的经典话语引入到他的遗嘱中来,可作为逃荒人的第二代,作为有过大起大落命运、吃尽饥馑苦头的人,应该有权威的话语权。他那朴素的话,如果说具有政治经济学、人类学的意义,应该不是虚妄之言。
  
  黑圪堆坡在我心目中变得高大、庄重、神圣起来。尽管这垛地已经转包给别人,可清明回村给爹上坟,我还是特意绕一段路,到黑圪堆坡看我爹修的梯田。那一道道石堰,依然诗意而倔强地挺立在大山背景之上;那一块块平整的地里,已在春日的暖阳下复苏,等待着人们的打理、播种。我恍然看到,我爹依然晃动他那高大的身躯在地里忙活着,播种、除草、追肥、捉虫……突然觉得,我爹是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砌进了高高的石堰;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土地,生产着另一种形态的粮食。我爹的为人做派,我爹的精气神,在这些地里茁壮地生长着,氤氲成一种强大的气场。
  
  从黑圪堆坡一路向下往村里走,我急切想看到人们在地里忙碌的身影,最害怕看见的是人们一心挣钱,轻慢、冷落了土地,甚至遗弃了土地,使土地沦丧到一种破败、凋敝的景象。
  
  我知道,我爹也在天上默默地看着,看着他的村庄,看着他用心血、汗水浇灌过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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