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花馍(千字文)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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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有先兆,又总出乎意料。
先是年前腊月,表姐送来的人口馍变小。小且不说,模样还让人大吃一惊,活脱脱细皮嫩肉白净净小媳妇儿,一下子变成了黄脸婆黑乎乎的暗哑粗沉。
姥姥村里乡俗,过年总要按人头,大小有份,一人蒸一个憨憨实实的大馍,水面三斤,个头比平日吃的馒头大不止一倍。我们一家四口和姥姥舅舅在一张户口纸册里,每年舅妈都蒸了雪白硕大的人口馒头,顶着鲜亮可爱的红点,打发表哥或者表姐送进城来。
表姐捂手低声在母亲耳边说话。大人们说话小孩子听什么听?我似乎应该长大了,隐约听得表姐悄悄说:俺爹说了,先就这样吧…
我们的粮食没出正月就粗糙起来,母亲做饭舀米舀面,粗粮细粮搭配总是掂量了,又掂量。
父亲依然在外工作,常年不见。
我去辘轳胡同的老井打水担回家来,和出筋道的面条给妹妹吃,我还会给打临工晚归的母亲留下热热的晚饭。弟弟还小寄养在乡下舅舅家里。我会堵在伯母家门前讨要她们借了不还的一副碗筷,还敢在和堂姐们起争执时据理力争。我知道她们肯定会在心里骂:这个死丫头,不出声看着还乖,张嘴就能把人撅个跟头。
十二岁,应该是懂事以来人生第一大事。乡俗里,是要舅舅来给开锁开窍的成人大礼。舅妈不止一遍嘱咐我要记清细节:舅舅进院的时候,会拿事先准备的扫把佯装打你三下,你可要在院子里跑三圈,然后围着你妈转着跑三圈,然后才能再跑到大门外。最后才是供献花馍烧香放鞭炮。这样的仪式没有了,没有就没有,我也压根没当成回事。
舅舅陪姥姥去了北京看病,比起姥姥能平安归来,姥姥早几年应承下最漂亮的花馍,没有了也不感到半点遗憾。
我已经忘记了十二生肖小巧玲珑维妙维肖的模样,更记不起石榴花儿红红地半含半露着红宝石籽粒,还想不出牡丹花瓣上浅浅的褶皱怎么就鲜灵灵地由浓到淡。
花馍沒有了,取代它的是十二个沾了酱红色糖稀的小火烧。饥荒年馑,小麦欠收,金黄的窝头,黑粗面的馍,耐嚼抗饥的顶数小火烧:揉了又揉的面团擀成圆饼,一根竹筷中间劈缝夹块四方粗布做油刷子,正面刷层油,铁板上嗞嗞地飘出香气,翻过来再涂一层油,继续嗞嗞飘香。它们靠立在大铁圈里翻过来调过去烤,一直烤到表皮酥出硬硬的壳。我的小火烧好,我的小火烧香,我的小火烧,舅妈还专门用八月十五打月饼的模具印出了麦穗和花朵的图案。
十二岁生日头一天,母亲带我去了公共澡堂。清灵灵的水里,看到自己的肌肤,闪着丝绸的光泽,春天的气息芬芳,缭绕,托出胸前鼓鼓的春桃,桃尖尖羞涩地飞起浅晕,顶出粉嫩嫩小樱桃。水珠儿喷洒滴落,我看见母亲满眼的惊讶欣慰。
第二天,穿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裳,脖子上带了姥姥去北京走前留给我的栓了红头绳的铜钱,亮晶晶的铜钱一挂一挂戴好,整整十二挂。贴身藏好,我听着它们叮叮当当互相问好,抿嘴笑了。
第一次穿上舅舅专门买给我的新布鞋,黑黑的鞋面雪白的鞋边。舅舅没给我开锁也没用仪式里的扫帚抽打我。我穿了他买给我的一双新鞋,美滋滋走在上学路上,走在大街上,明明非常想让别人注意,注意到我今天的不同往常,却又不好意思专门提醒。
几天后,下早自习回家,半路上,感觉到体内隐约的异样,在厕所里,不期然,和自己的初潮相见,点点成片,五月榴花般红艳。母亲从我十二岁生日那天起,坚持每天放一叠干净卫生纸在我的书包里。
那天早饭,稀溜溜玉米面糊糊就窝头。母亲特意从阁楼梁顶上挂着的竹筐里,拿出两个硬梆梆的沾着干透了糖稀的小火烧,嚓地一下掰开,泡进我热乎乎的糊糊里。又从柜顶一个铁盒子里捏出一撮红糖,搅进我的碗里,安心地看着我吃。母亲的表情,让我感到这像不是仪式的仪式。母亲的眼神,又让我想起了远在北京治病的姥姥,大姨回信说,等到秋天庄稼收割的时候,姥姥就会健健康康回来。仿佛看见姥姥就在面前,手一翻几动,变魔术一样捧出一棵麦穗花馍。我喝着放了红糖热热的糊糊傻傻地笑:那不分明就是我嘛!我是一株正在分孽灌浆的麦苗,春风里唱起欢快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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