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草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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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早晨,还有冷霜的影子,薄薄地附身在灰绿色的树枝上。当日头爬上了墙头,他便静静地消逝了,融成一颗颗水珠,啪嗒,啪嗒,一滴,再一滴滚落下来,于不经意间在树底印下了他的痕,也偶尔滚落进行人的衣领或发丛里,一阵儿冰冰凉,牙缝里便抽出了丝丝的冷气。
越冬的草依然匍匐着,枯黄,耽溺,沉寂,一副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的样子。俯倒倾仰,谁的肌肤碰到了谁的发丝,谁的衣襟钩沉了谁的躯体,相互地攀扯牵绊着,不声也不响。偶然经过的一阵冷风,便猛地让他们躁动起来,窃窃地放纵着自己卑微的私语,或轻微或剧烈,身体碰撞着身体,身体又疏离着身体,仿若要借助风的力量把渲染了一冬的灰暗与寒气完全抖掉,身心明净地走向下一个轮回。但他们似乎又相关着谁,而终究谁也不是谁的谁,在风的导向里兀自吟唱着属于自己心底的音符,一声,一声,悉索,黯哑,地表上便是如此的情景。可只要拨开草窠,拨开深积的腐叶,探向他们的来处,一颗心便是要撼动了,疼了,热了。他们的根藏在土的表层下,深浅不一,根须丝丝缠绕缱绻,悄无声息地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绵密而又宽厚地网住了泥土的筋脉,寸寸缕缕,紧紧地锁住了泥土的魂魄。致使任何的狂风暴雨都不能把他们连根拔起。
草丛外,数棵四季常绿的树木历经了漫长的冬天,风雪的诋毁与雾霾的磨砺,让他们的身体锈满了厚的尘土。猥琐,陈旧,灰扑扑得了无生气。已然是身在江湖,找不到来时的模样。
一只麻雀落了脚,用尖细的喙不停地抠啄着草籽。草的孕育便就这样启开了旅程,随着鸟儿的翅膀远去。一掊土,一滴水,一缕阳光,是他们极其简单的愿望。无论是薄瘠的盐碱堤坝,干旱少雨的山坡沟壑,还是渍涝严重的土地。也无论是烟火鼎盛之处,还是清冷岑寂的社会边缘。他谨守着生命里最原始的约定,没有选择性的驻了脚,把身子悄悄地融进泥土里,静静等待着季节的苏醒。只要春风一起身,便就扎下了根,安家,发芽,长叶,成株,结子,开始了从春到冬的生命之旅。然后成熟的子辈再跟着鸟儿随着风,背井,离乡,远去,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命便有了如此宏大的更迭交替,代代生生不息。
草,遍地皆是。
带刺的蒺藜匍匐在刺蓬棵的脚下,丑陋的狗尾依附着车前子的颈上,拉拉秧抻着骨骼,把身子尽量的延伸拉长。肩靠着肩,脸挨着脸,在田埂河畔乃至荒原之上,千万种草皆随遇而安着。目之所及之处便有他们的纤细而柔韧的影子。
万物皆有性。不知道是草的禀性决定了他自身的卑微与渺小,还是不可捉摸的命运之说绑缚了他纯稚的身世。他是微不足道。微不足道的草的生命便融入了世事的多舛。声声马蹄的践踏,滚滚车轮的碾压,狂雨暴雪的肆虐,凌厉风沙的狂妄,无情剑戟的屠戮,以及畜生们唾沫的腥膻毁污着他的躯体,驳斥着他的灵性,摧残磨蚀着他由内而外的淳朴与善良。可是,等待这一切过后,草又会慢慢苏醒,在一段时光之后。
或者,贫寒的草遭遇了更大的灾难,在一场不期然的火势里化为灰烬,藏匿了大部分的踪影。没有眼泪与血液,没有哀诉与嘶喊,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呻吟也没有留下,只有火舌击裂的空气在噼啪作响,传递着野蛮与专制的讯息。他缄默着,在漆黑的灰烬里缄默着火的残忍,缄默着火的蹂躏,火的叫嚣与霸气,仿若缄默了整整一个世纪之久。这便是他的禀性,生长在他骨子里的隐忍,也正是这样的隐忍使他自己的命运隐晦起来。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冲破神的旨意来控诉火的罪行,该如何利用王的骨殖来命令王的子孙们降一世的恩泽,惠及天下。隐忍,封锁了他身体里淤积的愤怒与不满,悲悯却让他继续匍匐在土地上,求得一段时光,一滴水,一缕阳光,休憩,慢慢舔去淤积在伤口的血,静静地刮骨疗伤,之后,整装出发。
草枯了,草青了。草青了,草枯了。
他一路走着,从阡陌上走来,走进荒岭,走进悬崖。从尧的清明园,穿过夏商周的颠覆,历经了秦汉三国的风风雨雨,走进开元盛世,走进了大宋王朝的兴衰里。在宋词元曲中嬗变,在民国的改朝换代中繁衍着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鸡鸣,狗吠,连绵的烽火,荒芜的田园之中,他们远眺着浮世的喧嚣,判断着故土的峥嵘、没落与变迁,沉默地伫立在理想的桃花源里,埋头打造着属于自己梦的王国。倔强的以自己的姿势托举着历代的君王,改写着一段又一段的历史。
是不是所有的眼泪、孤寒、寂寞、苦难与韧性早已深深地嵌进他们的灵魂深处,才会走到今天?
物有本末。当一个有生命的个体,降临到这个世上的时候,遑论传说中的宿命还是天命的自然意识,他的繁衍生息也是应该具备一定起源与因由。如血液在脉管里缓缓地流动,维护着身体的原动力。嘴巴里必须有健康的牙齿才能更好的撷取营养,胃里需要有充盈的食物来调节身体的机能,心脏的跳动频率,这些都是与生命的迹象密不可分的。但这个体的生命,想要脱离现有的族群,完全独立自由地行走在属于自己的王国里,那却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与狂妄,是拼却生命也不可获得的奢求。
一棵形单影只的草是弱势的,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雪羽张皇而又惊悚。在一些人的眼里,即使所有的草能够站在一起,充其量也是一个弱势的愚昧群体,浅薄而又经不起推敲,只要一星火丝就能燃尽。但我们疏忽的,是他们的根。能够让他们始终团在一起的密匝根须,盘住了他们的意志,攫住了他们绿色的生机。他们站在一起,站在高岗上,站在荒芜的土原上,站在丰润的湿地里。不同的种族牵绊依偎,相契相携。有千军万马之势不可阻挡,共同抵御着泛滥的洪水,抗击着泥石流这一切外侵毁坏的力量。他们的质朴,他们的大义与善良,经年守护者我们生存的这片土地,守护着整个人类历史的平衡与清灵。
风起在清晨,草前后起伏着,晃动着身体,左观右望。仿如他周身的每一片纤细的叶子、每一条孱弱的神经上都或远或近地系着一条甚至是几条隐形的丝线,或长或短,或松或紧,就似千万只飘摇在半空中的风筝,命运的沉浮皆悬在那些丝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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