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水浒》中那些被刺配的好汉

在路上——《水浒》中那些被刺配的好汉

    闲来重翻《水浒》，突生感慨，不为梁山泊一时风云聚会，一时烟消云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只为一些关节，大可值得玩味。

   就说那些被刺配的好汉，一部《水浒传》在所不少，他们在发配的旅途中，相同的身份却有着不同的遭遇和命运，这也正是施耐庵的大才力处。金圣叹评《水浒》：“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打虎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套用此语，前面林冲发配沧州道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卢俊义发配沙门岛一篇，一发奇绝；前面有武二郎发配孟州道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宋公明发配江州一篇，一发奇绝。小作统计：《水浒》中被发配的人就有林冲、杨志、武松、宋江、雷横、卢俊义等人。题材撞车，要写出同中异质来，确如金圣叹所言：需要“其才如海”。笔者对写作法倒无多大兴趣，所感兴趣的是这些在路上的罪人，他们不同的遭遇和个性有着十分耐人寻味的关系。

    这些个人中，林冲、杨志、卢俊义、武松可谓大有本事的人。有可能卢俊义还排第一，从后来征讨方腊的情节来看，他的功夫的确不愧“棍棒天下第一”；而林教头在石碣中的排名比杨志、武松要靠前，自也非同小可。但如此身手的两位好汉，其实在整部《水浒》被刺配的好汉中，表现得最是窝囊，令人摇头叹息。他们都遇上了董超、薛霸两位狼心狗肺的解差是不假，但也不至于一路忍气吞声，唯唯诺诺，被如此宵小之徒呼来喝去，变成了狗熊一样吧！之所以出现了这样郁闷情节，在于林冲、卢俊义心中还心存幻想，不想与体制彻底决裂。所谓“有所求则有所畏”，枷锁不是戴在他们身上，而是戴在了他们的心上。所以，任他本事打遍天下罕逢对手，照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虎落平阳被犬欺，受尽董超、薛霸这样的货色一路刁难凌辱。

    相比而言，武行者就让我们大大舒了一口长气。武松本不是目无法纪的人，看他为报兄仇先走法律程序，有始有终就可知。但武松却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明白人，绝不心存侥幸。如果说他配刺配孟州道时，押解他的还是旧哥们，照顾周到细致，那第二次被发配恩州，跟随他的可是一帮狼了——他们是张都监和蒋门神的人。但你看武松，何尝受过林教头和卢员外的憋屈。他天马行空无所畏惧，你要乱来，我就以暴制暴，该出手时就出手，讲的是快意恩仇，心无滞碍，行事如行云流水，好像做一篇洋洋洒洒的妙文。

    在路上没有惊险的是杨志和雷横。杨志在京城天汉州桥怒杀大虫牛二，虽成了有罪之身，好歹运气不错。“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怜他是个好男子，不来问他取钱，又好生看觑他。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觑他是个身首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押送他的张龙、赵虎人品素质也较董超、薛霸两个猾吏高。《水浒》第十一回是这样写的：“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科敛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两位防送公人，说道：‘念杨志是个好汉，与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觑，好生看他一看。’张龙、赵虎道：‘我两个也知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分付，但请放心。’”其实，每当读到这里，我是非常感动的，哪怕是《水浒》那样一个时代，民心也比当今要有人情味得多，放在现在，杨志也许就是一个夏俊峰。或者，大宋京城的百姓素质高一些也是有的。

    至于雷横，雷横本不是一个大气的人，有点贪小便宜，你看他夜巡抓刘唐后去晁盖那里骗吃骗喝卡拿要就深谙当小差役的种种伎俩，他听书被一个戏子奚落，要说也与他的小家子气相关。他的优点在对母至孝。本来明白得罪的是县令的二奶之后，已经忍气吞声当街示众了，叵耐白秀英那妇人过于仗着与县令睡了几回飞扬跋扈，当着他的面扇雷母耳光，这不是找死做什么？惹得插翅虎枷打白秀英，这也可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作教训看。闲话少说，雷横被一个县官二奶奚落身陷囹圄后却化险为夷，靠的是兄弟，是铁杆兄弟兼同事朱仝的仗义相助，宁愿自己犯渎职罪，也给了他一条生路。放在现在这个时代，朱仝、雷横当然不是好的公务员，黑白两道都有瓜葛，但回到《水浒》那个时代，朝廷有蔡京、高俅、童贯之流的人物翻云覆雨，颠倒黑白，法制纲常早已被弃如敝屣，上行下效，那谁也不讲原则了。生活中像朱仝那样的兄弟，可遇不可求。实际上朱仝比雷横的人品要高出许多个档次，可谓上上之人。结交到朱仝，那是雷横前世修来的福分。


    最后说说宋公明，宋公明五短身材、黑胖，形象虽不高大英俊，但整部《水浒》里最有气魄、最有见识、最有亲和力和凝聚力的人物非他莫属。有的人天生有领导气质，比如宋公明这样的人，他让人服气，一个人能让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都服气，那绝对有他的过人之处。服膺宋江的人，官府市井、文人武夫都有，这样的人有气场，还有前瞻性的眼光，不服不行。回到《水浒》时代，宋江替众兄弟作的招安选择也许是各种选择中最佳的选择，我们不能以今度古，试看民国年间的杆子，多数也选择招安。拉杂说这么多，回头还是说宋公明在路上。宋公明杀阎婆惜逃亡和后来被刺配江州途中，一路上不可谓没有凶险——在清风山差点被锦毛虎燕顺等人活剐了心肝作醒酒汤，在揭阳岭险些被催命判官李立麻翻催了性命，在揭阳镇被穆弘兄弟追得几无藏身之地，在浔阳江险些吃了张横的板刀面……他却处处逢凶化吉，江湖好汉听他名头后莫不“啊呀”一声，纳头便拜，被服侍得舒舒服服。全赖名声义气重，气场影响所及，天下好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宋押司”。可见，疏财要借仗义的名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无名寸步也难行。一个人的名气就是通行证，我觉得施耐庵通过宋江这个不依靠武力却“踏平坎坷成大道”的人的经历似乎在暗示着读者一些什么江湖的秘密。

    林冲、卢俊义是主动选择遵纪守法；武松是主动选择了暴力维权；宋江是深谙黑白两道潜规则，混得如鱼得水。结果他们在路上，见证了纷繁复杂的世相和演绎出不同的人生悲喜剧来。那一路旅程，有着太多的人生况味。至于杨志、雷横，那是撞大运，不说也罢！

    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施耐庵用他的如椽巨笔告诉后人：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江湖，人们将会自觉不自觉地做出怎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