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在田野上的文明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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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在田野上的文明
初春的阳光尚未完全融化掉寒冷。田野之上,仿佛仍然到处都是冬天的遗址,野草们还没有穿越枯黄而到达嫩绿,只有麦苗匍匐在大地上,像是这场春天的伏击战仍未打响。然而风却事先缴械了,凌厉与寒冷都曾是它的枪支弹药。如今,它刮在脸上,只让人感到柔和与友好,而不再是粗暴与危险。
我们这场初春田野中行走的初衷却并不是始于对春天的探望或对冬天的凭吊,而是对古迹和文明的探寻。我和两位朋友友保成、晓思驱车先去了观音堂,一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寺庙。晓思对于它的历史的讲述,于我们是陌生的。他也是前几天从一个经常跑山的香客那里得知这座寺庙的。它悠久并且香火旺盛的历史于我们是陌生的,就像它自身在这个时代也是有些落寞的。这并不是指它的建筑形态。经过了重新的修建,它的建筑格局和样式应该是能与它鼎盛时期相媲美的,但它仍然落寞。我们经过多方询问,打听到它具体的方位之后,驱车驶过狭窄的乡村公路,穿过破败低矮的乡村建筑。村中行人寂寥,只有一处聚集了较多的村民,在打扑克。这也许是乡村文体活动的一个代表,它的热闹,正映衬出了乡村文化的衰落。穿过这有些落寞的乡村景观,甫一看见观音堂的刹那,我们都叫了出来:就是它了。它古典式的飞檐穹顶,在这个村落朴素、陈旧的乡村建筑中是醒目的,甚至可以说是鹤立鸡群的。到达山门,两只高大威武的石狮子圆睁着双目迎接我们。然而它们是崭新的,立在一层旧旧的尘埃里,无法给人一种森严感。与我去过的许多古寺院相比,它们缺少了时间的厚重。虽然样子是威武的,但时间才是真正能够慑服人心的力量。
正门未开,我们从侧门进入,看到的却仿佛是一个常见的农村生活场景。在这有阳光落下的院落中,老人们表情随意,谈论的仿佛更多的是家常里短,而非内心深处的信仰。这使得这个场景里的寺院仿佛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非日常生活之外的修行之所。院子角落石碑和杂物的随意堆放也像是农家院落中常见的生活场景。它较新却又不精细的建筑也符合乡村建筑学的规范。面对我们三个不速之客,院子里人也没有太多的惊奇及询问,也许是因为这里身处村落中央,闲杂人等的出入并不是禁忌。我们在散乱堆放的石碑中寻找着年代久远的碑刻,院落中的人们依然安静地做着各自的事。
也许我们只有在石碑里才能真正发现这个寺庙的宗教与历史。在碑刻里,它的年代久远超出我们的预料。碑刻记载寺院现在仍有北魏永安三年(530年)一佛二菩萨二弟子石刻造像一尊,唐代七层佛雕一座,经幢一尊,明代莲花石刻底座一个,清代修武县西南交界碑一通。这令我们惊讶并且惊喜:在这样一个中原小村落中,历史仿佛是俯拾可见的:一座无名小寺的历史就可达上千年。传说也同样。碑刻中记载了寺院的一面小湖中冰花生树的故事:“清乾隆四年(1739)十一月二十七日柳树冰凌开花呈冠状,经月方融,方圆百里观赏者络绎不绝。其时适逢河南巡抚孟文礼过此,见此景观,赞叹不已,遂捐资建东厢房关帝殿三间,塑像一堂。而后于一九三二年和一九四四年冬季,池内玉树琼花两次重现,真奇事也。”这在别处也许可以归入传说的故事,在这座寺庙中,也成为了历史。没有人会在这里去考证与怀疑,就算我们几个世俗之人也不会。
循着这个故事的指引,我们走过一个月亮门,进入了寺院的另一个院落。也许是因为故事,也许是因为这个院落本身,我们步入了另一种心境。那面碑文记载的池塘,仍然绽放在这并不大的院落中,池水已结冰,虽然并没有“冰花生树”的景观,但我们仍然被它所触动。院落里这个池塘的格局印证了寺庙的历史。它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式的院落,我们相信确有高僧(尼)大德在这池水前参过禅悟过道,而它也一定倒映过太多善男信女的愿望与虔诚。
湖边有一棵一百余年的柳树,虽然未冒出新芽,但它古拙的身姿和潇洒的枝条,已让我们倾倒。晓思说,在众多的古迹中,他最为看重的是古树,一棵古树有其它古迹所无法比拟的价值。也许是因为树里蕴藏的是可以生长的时间。在其它古迹中,我们我们感受到的是时间的衰朽与磨灭,而在一棵古树面前,我们能够感受到的是时间的延续与生长。因为长在一座寺庙中,这棵树也有了一个传说,说它是观音净瓶里的柳枝插栽而成。这个传说更超出了我们的经验与考查范围,但我们并不想去质疑。它符合一座寺庙的语境。就在我们将要离去之时,晓思发现了掩藏在一片荒芜的竹子后的佛塔。我们穿过随意设置的樊篱,走到近前,果然看到了上面几乎被时间磨灭的浮雕,许多人物和鸟兽头像都已模糊不清,但仍能看到人物的肌骨丰满,姿态优雅,衣带飘逸,是隋唐时代的风格。我们为这浮雕的优美同时也为它的模糊而激动。它不仅为我们呈现了一个遥远朝代的石雕艺术,也为我们呈现了这种艺术所经历的漫长的时间和风霜雨雪。当我们问及其它文物时,寺院里的人说不清楚,说这里曾经失窃过一次,估计是被偷走了。这让我们心痛,一座上千年的寺庙,没有为自己的历史留下足够的证据。而这是人祸所致。就算这个现存的佛塔,也是断为几截又经了人为粗糙的修复的。这样的磨难也应是人祸所致,而它究竟是什么我们无法臆断。处在一个平原村落的中央,而不是藏身于深山之中,似乎就注定了它与后者命运的不同。
这应该也是它在现代变得衰落的原因之一。如果把时间上溯到它初建与之后的数百年里,这个地处平原村落中的寺院无疑是香火旺盛的。那时沃野千里的中原还是农业文明的鼎盛之地,一座平原村落中央的寺庙可以拥有鼎盛的香火。如今,在这个经济落后,人烟稀少,略显荒凉的村落中,它只有衰落的命运。它是被这片沃野千里的厚土所埋没。
我们在寺院中还发现了一块标示有商代遗址的石碑,上面写道:这个村落北边“地面遗存有大量陶片,并曾在大范围内出土石斧、陶罐、陶瓮、空心砖、瓷枕等石陶瓷器,包括商周战国汉唐等不同历史时期文化层”。我们驱车前往,穿过仍显寂寥的村中小路,来到村北的田野边。一座高出麦田的土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我们走上去,果然发现了许多陶片,而这就是那块遗址。晓思解释为什么遗址高于现在的田野,是因为那时的居民还需要住在高处来防水。果然,我们在这片高高的土层的横断面上看到了一道明显的沙线。这应该就是河水曾经漫过的痕迹。晓思给我讲了每一片土层所代表的年代:商代、周代、汉代,数百年只在这层土上积累了几厘米。这难说是时间力量的巨大还是它的无力。也许那遥远朝代许多人的一生在其中只有一粒微尘那样大小。这层土给我们展示了盛衰兴亡的残酷无情。我们在这土层横断面上找到了更多的碎陶片。它们像是时间的标签一样插在这层土里,提醒着我们它们所代表的年代。晓思辨认着它们哪一片来自春秋,哪一片来自汉代,虽然已成碎片,但那些纹路与轻重似乎仍在诉说着古代的优雅。不久之后我们发现了一块汉砖,硕大空心,表面上是庄严奇诡的纹路。它的存在意味着一座汉墓的存在。而不远处,我们就发现了重重叠叠,露出一角的人骨,它们应该来自于汉代。我们仿佛还可以想象得到那曾经隆重的葬礼。然而千年之后,他们还是像一粒土,一块砖一样暴露在了荒野之上。而这样的原因,一部分是自然演变所致,还有一部分却是人为所致。我们在这些墓旁看到的盗洞且不再说,给它另一重致命破坏的却是现代高速运转的社会所依赖的公路。这个并不大的遗址被一条高速公路横穿而过,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样将它劈成两半,每天都有无数的车辆在它上面呼啸碾压而过。这才是让我们真正感到残酷且触目惊心的:商周战国汉唐就这样被追求速度的现代人开膛破肚了。曾经在这里埋下骨殖的汉代人也许不会知道,自己曾以为可以永世安宁的墓穴会这样暴露于光天化日,他曾经所追求的死后的宁静也变成了如今日日汽车的聒噪。
重新走回田野之上,麦子们仍然谦卑地伏身于土地,绵延着自己无限遥远的绿。这是平原上最为常见的景观。它们的普通达到了可以让人忽略,视而不见的地步,在这个一个个城市一座座高楼正迅速拔地而起的商业时代犹其是。然而,在这被我们忽略的景观里,就有来自商周汉唐的遗迹。正像迅速发展的时代遗忘了这平原上的田野和那些村落一样,更多的人们着眼于眼下物质利益的追求,着眼于高档化妆品或名牌服装,着眼于对“快”的无以复加的追求,甚至把这些作为自己的信仰,而遗忘了这一片大地上几千年的历史文明。遗忘倒还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为了追求这些,对它开膛破腹,进行破坏。因为这种遗忘和破坏,它们成了失落的文明,失落在这春日田野,也失落在漫长岁月和这个时代里。
灵泉是另一个有些落寞的所在,当我们从书页上走进现实,一种失落感觉也走进了我的心中。书上的灵泉曾是修武县一个重要的水源地和文化景观。历史上修武县的文人商贾曾因这泉水的清与灵在此修建别墅,消暑居住游玩。明代修武名士王玉铉曾有《游苟泉陂》一诗来写灵泉:未识陂中境,今过濮上居。泉幽得月朗,树密入风疏。款款深林里,萧萧清夜余。惠庄相得意,不觉我非鱼。清代王梦蛟也在《灵泉记》中写道“鱼凫游泳,藻荇交横,流水小桥饶有逸致”。但如今,这里已是一片荒芜。泉水汇集成一片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里长着野草。也许是因为人迹罕至,几只野鸭在上面游动着。我们的到来惊扰了它们在这春日池塘上的静栖,纷纷的游动划开了几道清澈的水波,倒映在池水中的夕阳也轻轻晃动。这就是修武历史上著名的灵泉。人迹罕至虽然导致它文化意义上的失落,但至少在自然方面保持了它的宁静与纯洁。这是它比那片商周遗址幸运的地方。
离灵泉不远的灵泉寺也像这一方池塘般宁静而清澈。我们没有驾车,一路走了过去。春天的原野寂寥却又似乎蕴藏着丰富和无限。在一大片辽阔的田野和高大杨树的包围下,灵泉寺也现身于我们眼前。寺前一位老尼正在打扫落叶,并将它们一一点燃。一股青烟升起,仿佛把这个小小的寺庙带到了一种超尘脱俗的意境之中。保成认出这是他们曾经交谈过的果蓝师太。听他讲,果蓝师太一人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撑持起了这座寺庙。我们走进去,一种清静而又庄严的感觉包围了我。这是与村庄中的那座寺庙感觉决然不同的。它虽然小,但整洁肃穆,仿佛虽在平原之上,却藏在山中一般。它门前的对联也勾勒出这样的意境:“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让我们感觉无比帖切。但我也曾经去过许多虽藏身在山中,却也粘染太多人间烟火味的寺庙,没想到在这平原田野之上会找到这样一座寺院,有对世俗的超脱,也有适宜修行的安宁。隔着田野可以看见远处的村落,然而却仿佛处身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小小的寺院处处体现着修行者的精致、细心与虔诚。院落中几块石碑整齐地立于甬道两侧,以清代居多,最早的是元代。元碑上记载着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修武县尹温惠劝浚灵泉之事。此时正值元末大乱,然而在这中原的一角,人们却在兴修水利。它就像是历史的一面镜子,可以让我们看清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的心性。寺院正殿也很小,进入其中,发现释加牟尼与菩萨高高在上,法态安祥,丝毫没有因地方狭小而有偷工减料和粗糙之感,就连菩萨的坐骑也栩栩如生。这些庄严法相让这个局促的空间熠熠生辉起来。殿内两旁的墙壁上镶嵌了两块明朝的碑刻,古朴拙雅,记载着灵泉寺创建和重新的历史。正在我们抬头仰望之际,果蓝师太拿了几个苹果来,让我们吃。师太神态安祥而宁静,我们赶紧接过来。保成曾对我说,他初次见到果蓝师太就感到了她眼神里的智慧与澄澈。她一个人在这座寺庙里坚守二十余年,如今这里的整洁与肃穆也仍靠她的操持。这是一个平常人所不敢想象的。到底是怎样的情怀让她能够坚持下来?我想也许只有对信仰的虔诚了。她是真正有信仰,并去践行与守护自己信仰的人。这座寺庙因为她,而显得更像一座寺庙。而也只有信仰,能让一种文化保持它的纯与真。
这场春日田野访古的结局却还是城市。车又奔驰在乡间公路上,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的绿。离那些田野不远处,一座座高楼大厦正在拔地而起,与此同时,却是一个个文明遗迹的陷落与失落。但在城市之中,人们思考得更多的不是与自己无关的遥远年代的文明,也不是信仰。春天,对于这座四季如一、车水马龙的城市,也像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但我将在这春日的城市里思念那些土地、田野、古迹和为信仰而坚持的人。因为这种思念,我仿佛并不是被一种失去信仰的单调文化所摆弄的一个零件;因为这思念,春天仿佛离我并不遥远,真正的文明仿佛离我并不遥远。虽然它们已经失落在了岁月和时代之中,但人心应该将它们高高捧起,只有这样,我们的文明才会完整,也才能够真正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