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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乱红集(一)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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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扇

  团扇如月,女人拿在手里,有润秀明洁之感。丝绸的细腻,华贵,触摸上去,有活生生的现实感。秋扇见弃,说明了它的实用性的一面,也说明了人性的另一面。秋天了,天凉了,扇子变得多余。一个“弃”字,说得绝情。时光对生命也是如此。“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句诗,无情到极致,也悲怆到极致。好在,天弃人,人却不自弃。这样一来,每一天就有每一天的风月。
晴雯撕的是折扇。
  贾宝玉说了一番大道理。这道理,也是庄子“齐物”的道理。贾宝玉对待事物,是终极性的,艺术性的。晴雯的性情也是道家的,率真,任情。终极性的,艺术性的东西,往往超越于规律之外,实践起来,剑走偏锋,是危险的,破坏性的。晴雯实践宝玉的道理,扇子撕得真是惊心。毛泽东说,“试看天翻地覆”,结果,使得整个民族承受不起。文化大革命,是另一种晴雯撕扇。
  诸葛亮拿的扇子,是鹅毛扇,不能折的,诸葛亮是只进不退的人,六出祁山,是事知不可而为之。偏于一隅的蜀国没有一统中原的实力,侥幸成功,以蛇吞象,难道就能消化?以诸葛亮的绝世之才,不会不明白。但他必须尽人事。
  诸葛亮如果晚生一些时间,也许会手持一把折扇,进则兼济天下,退而独善其身。但那就不是诸葛亮了,也许会成为谢安。
  北窗高卧,清风徐来。不为物累的时候,天地自是一把扇子。陶渊明也应该有扇子的。他把扇子放在心中。贬谪中的苏东坡高唱道,“说渊明,是前生”。其实,我也想这样说。只是现在没有清风了,空气质量太坏。如果也迎风高唱,会灌一嘴灰尘的。如今,最好的状态是沉默。
  为什么当代人的胸襟、气度变得越来越小了?因为我们已经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2013年3月12日
  
  穆穆

  春阴漠漠。至蚩水岸看桃花。桃花才开数点,满树满枝稠稠的蓄势待发的蕾苞。佛说,一花一世界。那么,我们应该把一朵花的开放,当成一件大事。应该看重的,反而看得极轻。应该看轻的,反而看得极重。众生颠倒,就含有此意。
  站在高堤四望,天地有穆穆气象。
  《诗经》里有“穆穆文王”之句,“穆穆”二字,用得真好。一个如天如地、如山如河的人,只能用“穆穆”来写,用“伟大”来写,反而狭小了。“穆穆”是自然性的,“伟大”是社会性的。前者高于后者。
少年时喜欢柔媚轻盈,近来始觉宏远正大之美。“穆穆”其实是温厚和包容。
  回来临写张迁碑,临到“於穆我君”四字,对这个“穆”字,不觉多临了几遍。
  2013-3-16
  
  夭桃

  年年看桃花,人年年在变,心情也在变。
  再娇艳的花朵,都会忽然沧桑。但沧桑自有沧桑的好处。沧桑是一台大戏。有的人,越寂寞,越投入。
  弘一法师三十九岁摒弃人间声色,我年至四十,声色仍是诱惑。是的,诱惑总是因自己而起。如果不去寻找诱惑,便不存在诱惑。
  桃之夭夭,逃之夭夭。其实,只要自己一直在着,又能向哪里逃。逃来逃去,无处可逃之时,才会突然发现,原来最安全的地方,还是自己那儿。
  桃花欲开未开之时,每一朵,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幽婉的悬念,意味着某种可能。那抹浓红,艳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花一开,那抹艳红就淡了。
  这么多的花朵,密密堆在枝头,却有着各自的命运。有的花朵变成果实。有的花朵便只是花朵。
  不能拥有,就不要去拥有。好的东西,也需要去掉一些,多了太重,就成了负担。就像枝条,果子挂得太多,就会压折。
  2013-3-22

  寂静

  读庾信的《入彭城馆》,其中有“水流浮磬动,山喧双翟飞”。远行的人,能感觉到巨大的寂静。像某种液体,又厚又稠,搅不动。突然两只野鸡飞起来,其实并没有多大动静,但整座山倒仿佛都喧哗起来了。一个声音的错觉。
  孔子和弟子们在漫漫山路上行走,看到几只野鸡。听到他们的响声,野鸡便呼啦啦飞起来,飞了一阵儿,打几个圈儿,又落下来。孔子道:“这些野鸡,得其时呀,得其时呀!”
  子路向它们拱拱手,它们又飞起来,飞走了。北方的天空很大,很蓝,当头罩着。
  《论语》中的这段文字,自古费解。其实并没必要去找什么微言大义。我在这儿,倒读出那种旅途中特有的寂静。
  去年夏天,我在淝河岸边走,看到一只野鸡。只有一只。长长的尾巴,很美丽。它的脖颈处的羽毛带点绿影儿。我甚至能看到它眼睛中有一星闪闪的亮光。它看了看我,动了动——欲飞,而未飞。岸边都是大白杨,绿荫滚滚。
  2013-3-30

  共生

  初夏临近,气温大降,宛如初冬。然而,绿阴郁郁,呈勃发之象——想到一个词:“发飙”。
  李商隐的华美深致已难契我心。近来,对杜甫的忧世伤生倒大有共鸣。
  人应该有承受痛苦的勇气和能力,但只有把自己纳入人类浩大的休戚相关的命运中(一枝一叶总关情),个人的冲撞、挣扎才有意义,才能体现其优质性,否则,没有多大意义。
  当然,还有另一个最常见的途径,也是最普遍的途径,即把自己的痛苦,升华成艺术美,并赋予其丰厚的象征性。
  2013-4-23

  某个地方

  最好有山,但不要太大,太大有压迫感,一个霸气的存在,仿佛天空和大地全是它的,什么都是它的。仁者乐山,隐者也乐山。有山靠着,会感到世事安稳、长久。每天望一望它,又不想到是在望它。心中可以有牵挂,但不能有石头。如果有,一定要让它落地。让它落在应该落的地方。要消尽胸中块垒。活着,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峭拔和峥嵘。
  但一定要有水,一定。小小的水就够了。湖水或溪水。浩淼与广阔有太多无常。水一定要清澈,见性情。月亮落在里面,一定要清晰。刮大风的时候,不要有太多、太大惊慌失措的波浪。活到一定年岁,变得越来越胆怯了,害怕动荡和破碎。
  要有宁静。与万物共处,但不能太喧哗。万物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轻轻的,打个招呼。你不干扰我,我不干扰你,但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爱,是一种低语。
  要有茂盛的草木。春,夏,秋,冬。有荣,有枯。要向它们学会顺应,学会在一次次告别中,最后自己平静的回去。每一种草木,都那么纯洁,高贵。
  生活,终究是美好的,所以,我们才会痛苦和流泪。
  2013-4-24

  风中的鸟儿

  “六鷁退飞,过宋都”。
  这个现象被作为一件大事,郑重记载在《春秋》一书中。
  《春秋》把此事看成一种可以产生巨大社会影响的神秘征兆。《左传》对此事的解释则是,“六鷁退飞,过宋都,风也”。冬天,刮大风,迫使这六只鸟儿的飞行姿势身不由已地发生了改变。
原来如此。记得初读此书,至此,哑然失笑。
  当初,是哪些人看到这六只鸟儿的呢?记下此事的,又是哪位史官?
  史官关注的是人事和天意。我关注的则是在呼啸的大风中,那六只鸟儿最终飞向了何处。这是另一种大事。
  有意思的是,《春秋》对此事的“误读”,产生了诗意。诗意往往拖着神秘感的影子。也许,诗意即是对世界的“误读”。
  今天的世界,是赤裸祼的,炽烈,耀眼。不是简洁明了,而是单调枯燥。缺乏丰富的意蕴和想象的空间。生活的目的精确——直达欲望的目的地。但回头看一看生活的过程,原来不是精确,而是机械。
  诗意等同于一种精神取向,需要坚守。
  写到此处,我突然明白,那六只鸟儿最终飞向何处,原来并不是问题。关键是它们一直在飞着,并没有在几千年前的大风中消失。而大风其实也一直没有停息,并且越来越大。
  栖息地和落脚点早已失去,它们飞得更为艰难。
  2013-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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