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大事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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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大事
乔洪涛
人这一生，总会做几件错事，有的无伤大雅，有的则会终身遗憾，无法弥补，成为灵魂和人性中的污点。
二十年前，过年的时候发生的那一件事儿，当时也许看起来也许不大，但随着时光流逝，却越来越成为我心中的大事，并且不断增压，逐步成为我心中的痼疾，不能释怀。那时候是九十年代初期，我大约十一二岁。祖祖辈辈生活在鲁西南农村的我的家境自然是贫穷的，那时大概才六十多岁的爷爷和奶奶，但在我的记忆中被生活磨砺得已是两位黑棉袄黑棉裤的沧桑老人。奶奶是小脚，一辈子哺育五个孩子长大成人，孩子们都已经娶的娶嫁的嫁，儿孙满堂，分家另过。爷爷和奶奶种着一亩三分地，一辈子就靠那点微薄收入和孩子们的微薄接济度日。经济收入呢，靠的则是奶奶养的几只绵羊。鲁西南小尾寒羊。奶奶虽是小脚，但是还是要常年去农田里帮爷爷干活，拔草啊，棉花打岔啊什么的，除此之外，还放着几只绵羊。这一年年底，奶奶把养了一年的两只绵羊让爷爷牵着去北面路那里集上卖羊。路那里集市有个羊市，平时逢集会有一些羊贩子来收羊。那天我去了大姨家，没有亲见爷爷如何卖羊的。但下午回家时，一进家门，就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又哭又唱，好像疯了一样。这是我第一次见奶奶这样伤心。爷爷坐在那里唉声叹气，爸爸和叔叔，还有娘和婶子在那里劝奶奶。原来是羊贩子买了奶奶喂的两只绵羊，一共六百五十块钱，却给了六百块钱的假钞。爷爷一辈子没见过多少大钱，对真假钞票也辨识不清，回家来，拿来让爸爸看了，结果，六百五十元，六百元是假的！
现在看来，这些钱算是个小事，但是那个年代，对于爷爷奶奶，这可能是他们见过的最多的钞票，而且，这是奶奶一年来寒暑冬夏一把屎一把尿喂养、伺候孩子般辛苦换来的羊钱，过年钱，乃至一个家庭的大积蓄。这还不要了奶奶的命？奶奶一下子病倒了，心里想不开，想不开为什么会落这样的报应，急得一下子卧床，起不来了。爷爷呢，则懊悔不迭，唉声叹气，自怨自艾。面对这样的变故，大家没有办法，姑姑和姑父也赶来了，大家聚在一起安慰爷爷奶奶，一起默默流泪。我听了之后，万分害怕，因为之前不久，我们学校附近村上的一个老头儿，平时在我们校门口修自行车的，周末学生放学车胎打气一毛钱一次的那个，因为收了一个一百元的假钞，回家后被老伴斥责一顿之后，又恼又气，喝药自杀了。
我心里害怕极了，整个晚上都没敢睡着，我生怕爷爷和奶奶想不开做了傻事。
大家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为了安慰奶奶，大家就说既然人家能花给咱，说明这钱还不是太假，我们还可以把它花出去的，没事的。要是能花出去，奶奶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于是，大家分配方案，分头去花。成年男人去花显然不合适，弄不好会被人家打一顿或者扭送公安局，这样只能由妇孺去花。于是，我母亲也分到了两张假钞。这可把我母亲愁坏了，半辈子谁做过这样的不好的事儿呢？但是，这羊贩子的确也是够气人的。没有办法，那就只好试试。正好到了腊月二十六镇上年集，母亲带着我去赶年集。那时候我刚十岁出头，算是个懵懂少年。我们先是去买鱼，被人家拒绝收钱，又去买羊肉，又被人家拒绝，那种羞愧呀，我和母亲想死的心都有，羞愧加害怕，既觉得良心不安，又想着侥幸花出去可以要给奶奶一个交代，否则，奶奶真会被击垮的。怎么办呢？最后，瞅准了一家屠宰卖猪肉的，生意十分忙，而且也不像是穷苦人家，于是趁慌乱把那一百元花了出去。花出去后，我们长出一口气就急忙跑回家了。第二个假钞说什么也不敢再去花了。一是不敢，二是不忍。别人做了错事，坑害了我们，我们再去做错事坑害别人，我们实在于心不忍。所以，至今那张假钞还在家里柜子里放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二十年过去了，许多事我都完全淡忘了，但那天我们娘儿俩买猪肉的情景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逐渐成为我的心病和人性中的污点。我在许多个夜晚，反复想这件事儿，后悔吗？现在后悔，彼时肯定不止是后悔，可能还有一种报复感？还有一种对奶奶的打抱不平，一种为奶奶复仇的愤恨感。六百元钱，现在已经不算钱，吃一顿饭的事儿，可是，那时候六百元可是不小的一笔。我家里也不一定拿得出来。何况对于我奶奶，小脚的放羊的老太太，每天被羊牵拽得骨碌骨碌的老太太呢？这事我没有和母亲说起过，我不想再提，也不想再因此让她心生愧疚，但我的负罪感一刻也没有轻松过。但这事儿仿佛又不仅仅是我的负罪感？那两个羊贩子呢？他们现在有没有负罪感？那个年代，鲁西南假钞事件常有发生，每一个假钞背后，都会有一个悲情的故事吧？
后来，奶奶去世时，好像是留下了三百多元的遗产给爷爷；爷爷去世时，留下了五百四十元。这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都没有超过六百五十元。
二十年过去了，时光冲淡了一些记忆，岁月带走了许多往事，但这件小事儿却渐渐发酵，成为了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而且会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让我猛醒，让我感受到人性的渺小、卑贱和邪恶来，压榨我不断地拿刀去戳自己，并且，让我越来越清醒地活在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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