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山坞,与黄公望相望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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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山坞,与黄公望相望
正午过后,依然是阴阴的天,初秋无边的凉意四处漫溢,我的内心浸润在可贵的宁静里。我喜欢如此下午时光,也喜欢如此心境。
当车驶入庙山坞时,凉凉的气息更醇厚地席卷而来。路是土路,林是绿林。我缓缓放下车窗,便见一丛丛绿涌过来,涌过去。绿,重重叠叠的绿,深深浅浅的绿,团团地掠过。我微眯着双眼,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依稀之间,那绿的曼妙身姿轻盈的精神,在天地间铺展开来。我亦飘飘欲仙,最好能变成一只翠鸟,飞过丛丛绿树,留下串串清脆响亮的啼声。不要婉转。最好就如杜鹃直至啼出满嘴的鲜血。鲜血里透出凉意。
当然我也看到了路边干涸的溪底,躺着些干巴巴的石头。我有些了伤感。曾几何时,当黄公望踏进悠长的庙山坞,那些清澈与活泼的泉水,应是打动过他的心。这位老人大半生浪迹江湖,晚年却独钟情于富春山水,乃至结庐隐居于庙山坞。一个人,总是与一方山水有缘。黄公望老人深爱此地,以为富春山水才是他真正的心灵息地,是最终得以安放灵魂的理想之地。庙山坞自是欢欣鼓舞吧。
那是个云淡风轻的日子,还是阴雨绵绵的日子?却是富春江最好的初秋,年已79岁的黄公望老人,就在小洞天的南楼,展开一张淡黄的宣纸,宣纸的幽香如水漫来,泉水的流淌之声则声声入耳。一种深切的激越席卷机而来,泪水漫了上来,他恨不能一笔横扫过去,让富春江水能自天际流淌至他的笔墨之间。于是,笔墨起伏之间,富春江水在流淌。可如此画过几天,他又背起简单的行囊出发了,他得去踏看,他画里的富春江,与真正的富春江,在精神气韵是否相合相融?他得再次走近富春江,从滔滔江水里,获取他滔滔不尽的灵感。
小路应是蜿蜓于青山之间,只是黄公望时期,一路上应遇到不少在静静行走的僧人及道人,宁静的坞里其时建有几座庙宇,而他的小洞天就藏在坞底。当然几百年之后,在此薄暮时分,我走在进坞的小路上,宁静越来越深厚,小溪却不知什么时候转至了左侧。下得车来,一眼便看到清亮的泉水,还有水边高大蓬勃的绿树,竟还有一树繁花。我想,小洞天应是不远了。果然,没走多久,眼前便豁然开朗,前方有一座圆弧形的山,依着后面的青山,自是卓尔,飘逸,从容。友人告诉我,此山有点象一只反扣的筲箕,俗称筲箕肚皮,庙山坞的溪流就发源于此。就在山顶,还有黄公望的墓葬。我深信不疑。而在左边的弯里,溪流之边,便是小洞天。走过木门楼,三座简朴的木屋,便各具情态地静立于树林里,自是绿阴匝地。此时,天有些暗了,游人们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游走于庭院里。关于“小洞天”的来历,黄公望在80余岁时,曾画过的一副画,并在这幅画的题记中描述道:“此富春山之别径也,予向构一堂于其间,每当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额曰‘小洞天’。”
我奔向面水的南楼,楼临泉而建,是黄公望的画室兼书房。也是他呕心沥血,经六七年之久,创作《富春山居图》的地方。正对着院子的门已然关上,只看到两边悬挂着的对联:“万轴图书充石阁,千章杉桧罨茆檐。”好大的气势呀,引得我转过走廊,来到面临溪一面,直直走进画室。画室不大,一幅古画悬挂在壁上,其下便是画案,倒也简洁。想当初黄公望在此和朋友们泼墨挥毫,诗画互酬,自是兴趣盎然,忘却了人世间的种种苦痛。当然,也会有陷于沉思、寂寞彷徨的时候,乃有“故旧尽骑箕尾去,漁樵长共水云闲”的诗句。
黄公望本姓陆,6岁时被过继给一90岁黄姓老翁,因“黄公望子久矣”,而得名黄公望,字子久,晚年取号一峰,“大痴道人”。原本他只想过一种平常的生活,平平安安地当一辈子小官吏。不想却被牵连入狱,出狱后乃移情山水,50多岁开始习画。且他的书画才情在晚年时竟流泄出耀人光彩,令人叹服。他也不在意于清苦的生活,靠卜卦维生,乃至时常云游天下。他应是看惯了云卷云舒,看淡了人世间的起起落落,乃至落拓不羁。也许他于人世已无所期待,画画只是释放他其时旷达的内心。
当年他隐居庙山坞时,无用禅师也一起来了,他们一有时间就在南楼画富春江。不想停停画画,直至正元十年,才完成画作。那一刻,自是万千感慨奔涌而来。他们静静地欣赏着那幅画卷,但见层峦起伏,平岗连绵,丛林蜿蜒,江波明练,斜坡浅滩,舟舍隐人,则简洁清润,变化极矣。再三观之,则山回水转,悠远连绵,天真烂漫,一派富润秀泽、平淡和谐的江南美景。回望如烟往事,黄公望自是久久无语,在《富春山居图》上题识云:“至正七年(1347)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劄,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著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歜节前一日,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
其时,他只是画他所想画,画他眼里心里的富春江,这方奇异的山水悠远的历史令才思泉涌,不想却画成了传世之作,乃至引得无数人热爱流连。后明成化年间,《富春山居图》传到画坛大家沈周之手,沈周便将画交给朋友题跋时,却被朋友的儿子盗走并卖掉,便如石沉大海。
多年以后,《富春山居图》成为明代书画家董其昌的收藏,董晚年时又将其卖给了宜兴吴之矩所藏。清顺治年间,吴又传给其子吴洪裕。吴洪裕爱此画若宝,特意建富春轩藏之,每天茶饭不思地观赏临摹。晚年病危之时,竟想效仿唐太宗以《兰亭序》殉葬之例,嘱人将此画投入火中,焚以为殉。幸得其侄子吴静庵眼明手快,以另一卷画易之,将《富春山居图》从火中抢出。但此画已被烧出连珠洞,断为一大一小两段,乃至一分为二。至吴寄谷得到此图后,将小段烧焦部分揭下,重新细心装裱后,居然正好有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之景,几乎看不出经剪裁过的痕迹,称之为《剩山图》。而装裱《富春山居图》的大段部分时,为掩盖火烧痕迹,将原本位于画尾的董其昌题跋切割下来,放于画首,便成了后来乾隆皇帝得到的《无用师卷》,乃在民间辗转。
其后两段画作命运迥异。《剩山图》流落民间,长年无踪。《富春山居图》被征入宫后,乾隆皇帝得之后爱不释手,不时取出来欣赏,并在留白处赋诗题词,加盖玉玺。未料想第二年,也就是清乾隆十一年(1746),他又得到了一幅《富春山居图》。两幅画,一幅是真,一幅是假,可实在真假难分。因乾隆皇帝早先拿到仿本而认赝为真,《无用师卷》被埋没在乾清宫西暖阁中。但也幸而如此。
20世纪40年代中国内战爆发,国民党政府将《无用师卷》与其他50多万件故宫文物一起带往台湾。《剩山图》则在民间流转数载后,被集绘画、鉴赏、收藏于一身的显赫人物吴湖帆识得,后转为浙江省博物馆收藏。
一幅《富春山居图》,得富春山水之灵,竟劳燕纷飞,分离两百余年,演绎了一段段悲欢离合的故事。也终于迎来了相聚相会的一天,那天应是阳光明媚,富春江水应是最为清澈。
在小洞天辗转而行,自是幽思绵绵,不想天全然暗了下来。天上确乎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当车于黑暗之中,我却清晰地看到了黄公望的精神气韵依然在庙山坞里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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