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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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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昌耀离世已经五年了。昌耀算不算当代大诗人?有人说,是;也有人说他是诗人中的诗人;还有的说他不算大诗人。但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读懂他的诗作呢?到目前为止,昌耀的诗仍然是在诗界很少的圈子里被阅读欣赏。昌耀的诗还没有被广大读者所认识,出版的《昌耀诗文总集》印数太少,发行量也不大。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诗没有思想、艺术价值,解读他的诗也许不是当代人所能完成的。他属于未来,未来总有人能读懂他,在中国诗歌史上,给他一个恰当的位置。
  
  昌耀到底是怎么样一个诗人呢?我看了他诗文总集扉页的照片,感到他并不是人们所期待的那种气度不凡的诗人形象。相反,倒觉得他形容委琐,神色迟钝,表情木纳。也许这是几十年苦难生活给他的特别造型。他自己在文章中也是这样说的:口迟,自卑,不善交际。然而,他的诗歌却表现出另一种迹象:造形奇特,语言冷峻,气势磅礴,幽默自嘲,隐逸飘渺,意象万千。到目前为止,对昌耀及其诗作,作全面介绍的,唯有燎原写的那一篇《高地上的奴隶和圣者》代序言。燎原是青海大学毕业的学生,又是昌耀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他对昌耀的评价是全面的,也是公正的。燎原相信历史的优选法,昌耀诗作的生命力和艺术价值,早晚要被历史承认的。笔者也有同感,昌耀的诗的确非常丰富,非常庞杂,也太深奥晦涩,读懂他是不容易的。我们这代人智慧有限,将来会有人真正读懂他。目前,只能保持缄默。
  
  然而,保持缄默不等于不可知。春秋微言大义,尚且有后来人给于注解。何况昌耀又是一个特别纯真的诗人?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一弹指顷六十五刹那无一失真!”我觉得,昌耀还有一句话,最能反映他是怎么样一个诗人。这就是他在《慈航》中写的:“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他已属于那一方热土,他应是那里的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什么叫王笏?就是朝庭里上朝时大臣手里拿的长条形木板,有的朝代还是玉石的,也有的是金泊的,上有雕龙戏珠。这是一种地位与身份的标识,也可当名片用,有的背面还写有大臣的简历。所谓侍臣,就是宫廷里皇帝身边的人。但在这里,昌耀把这个荣誉给了他生活的牧民。就是说,我是牧民的儿子,我是祖国和人民的忠臣。当年李白不就是唐玄宗身边的侍臣吗?李白为杨贵妃写过“云想衣裳花想容”,也曾让高力士脱过靴子,也曾翻译过蕃书并写过《答蕃书》吗?李白最后不也是走向人民了吗?昌耀在那时是一个右派分子,是劳改犯,是一个*民。他得到牧民的保护,在这里娶妻生子,当然会有一种感恩的思想。但他更是一个诗人,作为诗人的使命,他把当前的苦难当作是老天的恩赐。如果不是政治上蒙受罹难,作为一名老志愿军战士,荣誉军人,也说不定在高层任个什么职务。但这都不属于他,他从年轻时就树立了志向,做一名诗人,为祖国和人民歌唱。尽管后来平反后,他也当了青海省作协副主席,省政协委员,但他从来不以为然,骨子里他是一个诗人。
那么,昌耀的诗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和高度呢?他既不是朦胧诗派的代表,也不是现代派的风格,他更不是古典格律诗的继承者。他也不是普希金,更不是海涅,也没有泰戈尔的抒情和哲思。他是这一个,他就是他,一个高原的行吟者,一个纯粹的诗人。他完成了对青海高原的塑造,从五十年代起,他就写了《鹰、雪、牧人》《青藏高韵的形体》《旷原之野》《牛王》《边城》《高车》《风景》《荒甸》《筏子客》《夜行在西部高原》《猎户》《酿造麦酒的黄昏》《莽原》《达坂雪霁远眺》《丹噶尔》等一系列诗篇。他作为大诗人的形象构图是由这样一些诗篇完成的:《大山的囚徒》《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他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他对改革开放以来的祖国与人民的呕歌有:《唐、吉呵德军团还在前进》《划呀,划呀,父亲们》《轨道》《城市》《在玉门,一个意念》《花海》《垦区》《印象:龙羊峡水电站工程》《边关,二十四部灯》《致石臼港的丛林带》《大潮流》等。对过去的政治与人物思考的还有《毛泽东》《罹忧的日子》《意义的求索》《百年焦虑》《荒江之听》《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等。他从事诗歌创作四十年,写了大约有四百五十多首诗。他对祖国和人民的讴歌,是另一种方式,深沉而视角独特,既不同于何其芳,也不同于贺敬之,更有别于臧克家。他象屈原那样的叩问,象闻一多那样的长天当哭,象鲁迅那样的呐喊!可以说,他作为中国二十世纪的大诗人是当之无愧的,而且是风格独特的大诗人!他那耀眼的光芒,使人不敢近视,只能从远处张望。
  
  昌耀是一个叛逆?
  
  也不是!他从生到死,都是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他深沉的思考与众不同,所以容易引起误解。就是五十年代在《青海湖》编辑部当编辑时写的那首《林中试笛二首》,极左分子给他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现在再看这两首诗,也不是带有政治错误的诗,其实是对客观事物的纯客观描述。比如《车轮》:“在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它似有旧日的春梦,常年不醒,任凭磷火跳跃,蛙声喧腾。  车队日夜从林边滚过,长路上日夜浮着烟尘。但是,它再不能和长路热恋,静静地躺着,似乎在等着意外的主人。”车轮是青海常见的物品,那里有一种木轮高车,时间久了,不用就扔在一边。诗人捕捉住这一意象,把它写出来,虽然有些阴晦难懂,但并没有任何反对谁的意思。而那些思想阴暗的人却怀疑昌耀在恶毒地咒骂党与社会主义。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吗?再看那首《野羊》:“在晨光迷离的林中空地,一对暴躁的青羊在互相格杀。谁知它们角斗了多少回合,犄角相抵,快要触出火花。——是什么宿怨,使它们忘记了青草;是什么宿怨,使它们打起了血架?这林中固执的野性啊,当猎枪已对准头颅,它们还在厮打。”这是诗人听到一个猎人的讲述之后写成的,青羊打架,在青海也不鲜见,青羊属于野生动物,当然它们的打架也就充满了野性。好笑的是它们只顾打架,却不知道猎人的枪口已经瞄准了它们。这就象《战国策》上描写的鹪鹩捕蝉,黄鹊在后,是一个道理。怎么会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呢?这也是莫须有的罪名。好在历史是公正的,七八年后,昌耀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其实,那些污陷他的人,论资格真是不如昌耀。他虽然出身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但他全家大都是向往革命并参加了革命的,并且都是高官,昌耀的父亲,参加革命后在薄一波的决死队里任教导员,后来又去延安上军政大学。昌耀的大伯是一、二九运动的领导人,后来在西藏担任自治区委书记。他五叔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高级研究员。他本人也是五零年十四岁时参加解放军,一年后又去朝鲜打美国鬼子,而且在元山附近身负重伤。这样一个革命战士,怎么会写诗反党呢?
昌耀的信仰是无比坚定的。即便是后来苏东剧变,国内发生了八、一九动乱,他的信仰也没改变过。他说他是怀着理想和信仰才去朝鲜战场的。九十年代初,他作为中国诗人随作家代表团到俄罗斯去访问,看到苏联共产党垮台后的残象,也没动摇他的理想和信念。他在《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一诗中这样写到:“简而言之,我一生,倾心于一个为志士仁人认同的大同境界,富裕、平等、体现社会民族公正,富有人情。这是我看重的意义,亦是我文学的理想主义,社会改造的浪漫气质,审美人生之所本。我一生羁勒于此,既不因向往的贬值而愧怍,也不因俱往矣而懊悔。如谓我无能捍卫这一观点,但我在默守这一立场……”他看到苏共垮台后的悲惨境地,十分愤慨,“看哪,滴着肮脏的血,资本重又意识到作为主义的荣幸,而展开傲慢本性。它脾睨一切,它对人深怀敌意,它制造疯狂,它蛊惑人心。它使几百万儿童失败去父母流落街头,它夺走万千青年人的生命。”昌耀信仰的坚定,感动了共和国的将军——朱增泉,朱也是个诗人,但他是将军诗人。他们互相通信,交流创作经验,成了知音与朋友。我看到过朱增泉将军写的《寻找昌耀》,为他们之间的友情感动。
  
  昌耀的诗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意象万千。他在每一首诗里,几乎都给人留下印象深刻的意象创造。这些意象大都带有西部的特征。例如,边城、大坂、黑河、荒甸、青岩、筏子客、群山、海头、冰河、山旅、莽原、囚徒、丹噶尔、戈壁、野桥、河床、城堡、青羊、鹰、豹、狼、牛王、古陶等等。凡是读过,就不会忘掉。比如前面介绍的青羊的角斗,残破的车轮。特别是他在《山旅》中为我们塑造的雪豹的形象:
 “我记得夏日牛虻肆虐的中午,
  那黑色的飞阵卷起死亡的啸吼越过草泽林莽,
   忍将逃生的马驹直逐下万丈悬崖。
   我记得暮春的白雪自高空驾临的气概:
    霎时间,天地失去生命的绿。
   子夜,却是雪霁月明,另一种幽雅。
  高山的雪豹长嚎着,
   在深谷出动了。冷雾中飘忽着它磷质的灯。
   那灵巧的身子有如软缎,
  只轻轻一抖,便跃抵河中漂浮的冰排,
   而后攀上对岸铜绿斑玻的绝壁。
    黑河,在它脚下,
    唱一支粗犷的歌,
  向北折去……”
  
  这种描写,只有在经典电影中才能看到。痛快淋漓,栩栩如生。诗的韵味在这里无以复加。在《南曲》中,诗人还把自己比喻为一株金橘:“我是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橘,纵使结不出甜美的果,却愿发几枝青翠的叶,裹一身含笑的朝露。”这种鲜活的比喻,寓哲理于事物,使意象丰满而完美。
  昌耀的诗学观点,也是真切而鲜明。他认为,作为一个诗人,对社会应当有自己的声音。他说:“我的诗不是游戏之作,我想里面都有些严肃的主题。”他还认为,诗艺是一种素质,一种生活质量,一种人文功底,而且还是一种生活方式。忧患的诗,是忧患的人生;游戏的诗,是游戏的人生;淡出的诗,是淡出的人生。他从不认为他坎坷的一生,是社会对他的不公。相反,他认为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痛苦出诗人,愤怒出诗人。没有痛苦和愤怒,他怎么会写出那么优美的诗呢!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志……”历史对昌耀的确不公,然而,正是这不公,造就了一个旷世的诗人。他说,“我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我是主动的。可以说,通过我的诗,我实现了对命运的嘲弄!”“我在诗中写出我对时代的感受,写出我的美学追求,我的社会理想。至于是否被人接受,是否被人肯定,对于我并不重要。”诗人是孤独的,大诗人有大诗人的大孤独。如果他很容易被解读,昌耀就不是昌耀了。试想,历史上哪一个诗人是自愿入地狱的?屈原问天叩地,是政治上的失意;司马迁写《史记》是因为李陵喊冤而被汉武帝动了腐刑;李白是被朝廷的奸佞排挤。昌耀不是,他为了缪斯而下了地狱,经受了生死考验。
  
  《慈航》是昌耀的代表作,也可以说是他的自传体诗作。他在这首诗中,完成了作为诗人的精神姿态造型。“摘掉荆冠,他从荒原踏来,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眺望旷野里,气象哨,雪白的柱顶,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他已属于那一方热土,他应是那里的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诗人在晚年,一如年轻时那样,执拗而顽强。他的感情生活也仍不平静,他在寻找爱,寻找刻骨铭心的那一种感觉。然而,毕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有几个知己,聊以自慰。他写了许多爱情诗,《一十一支玫瑰》是他的夕阳晚唱:“一位滨海女子飞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长者,临别将一束火红的玫瑰赠给这位不幸的朋友。姑娘啊,火红的一束玫瑰为何端只一十一支,姑娘说,这象征我对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晚年的昌耀,在思想上也有了质的飞跃。他不仅局限于写西部,而且写东部沿海城市,写俄罗斯,写地球那一面的美利坚。“静极,谁在叹息?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而坐。”“人生有了不可解析的困难,人生有不可抚平的创痛,最隆重的刹那必在人生的最后。”是的,他不仅预见了自己活到六十五岁,而且大限来临时,他不惜从三楼病房里一纵而跳,完成了他的誓言。


(原载天涯社区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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