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忧伤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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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1.三大爷入土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九。在咱家族里,这一天有两个祭日。一个是大爷爷的祭日,似乎是出了五服的一个大爷爷。那时,我还很小,记忆有些模糊,只知道,大爷爷和大奶奶清居寡处,一根苗也没留下,是咱爹把他们服侍到老送到林上的。再就是三大爷,三大爷弟兄五个。到我有确切记忆的时候,只剩下他和咱爹。咱爹排行老五。村里人都知道,老五是个大善人,很多可做不可做的事他做了,很多与他没有多大瓜葛的事他也做了。三大爷有七个侄子,按说都有养他的份儿,可咱爹私自做主,把三大爷判给了二哥。咱爹对二哥说,养你三大爷不受难为,一天三顿有热乎饭吃着,头疼脑热的别误了给他看病就行。
那一年腊月二十三,小年,二哥打电话说,三大爷病得不轻,来家看看。三大爷躺在床上,还能认出我来。三大爷只和我说了一句把单哲看好,就把头歪到朝墙的一面去了。三大爷这句话一直刻在我心里。我对三大爷的怀念就经常从这句话开始,有时梦里也想到它。
后来的每年腊月二十九,我都要到林上去。焚香、磕头、烧黄表,成了我心灵最隆重的仪式。三大爷在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里结束了他一辈子的行走。他的路上充满着落寞冷寂和欣慰。听别人说,三大爷年轻时有个相好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和三大爷在一起过了三个月,就出走了,再也没回来。从此,咱就没了三大娘,三大爷也就没给咱留下个堂哥堂姐或者堂弟堂妹什么的。三大爷在他的两间小南屋里过了一辈子,到老也没走出去。小南屋是一张发黄的黑白旧胶片,底色里弥漫着阴冷潮湿彷徨孤寂忧伤的情绪。
2005年的腊月二十九,我携妻子儿子回家过年。咱爹说,给你三大爷上坟去,多烧刀黄表,不能让他缺了钱花。三大爷的坟头长满枯草,枯草在风里抖动。燃上两柱香,香烟袅袅,扩散到风里。它是通向天堂的电波,能让三大爷知道他的侄子给他送吃的用的来了。三大爷是很喜欢喝酒的,我斟上两盅酒,摆上供养,爬上对面的山冈。背对着三大爷,我要让三大爷静静享用。约摸着香快要燃尽,我回到坟前,烧了黄表。黄表的灰烬纷纷扬扬,那是三大爷满足的笑容。
在峨庄的节日里,七月十五和除夕夜都要请祖先。夜色象一个包袱,把白天包裹起来的时候,咱爹把供养摆得满满一桌。然后,舀上一瓢水,拿了黄表,燃上香,虔诚地走到村口的岔路边,把咱们的祖先请到家里来过节过年。等到一番神圣的仪式结束,咱爹就把祖先们送出去,活着的人的年才算正式开始。喜庆的春节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很肃穆庄严。我所不知道而又无处问的是,下午里刚刚享用过的三大爷,是不是也被请了回来过年。
2.除夕夜,送走祖先后,一家人开始喝酒。一直喝到赵本山宋丹丹和小崔出来说事儿。四点多,咱娘起来,在院子里摆好供养上天供,就是祭祀老天爷。庄稼人过年,让老天爷也沾光。咱娘念念有词,说得无非就是苍天保佑,今年收玉米收谷子收小麦收高粱收豆子,等等。一句话,就是种啥收啥,风调雨也顺。
然后,一家人吃肉蛋,喝卯时酒。
接着,小辈们拜年磕头来了。
到我这一辈,村里没有几个头可磕了。老的老去,搬走的搬走。算下来也就磕十几个头。我到了后园大娘家。大爷死去快三十年了,大娘转过这个年去就是九十四。有一个儿子,缺条胳膊。有一年,给儿子盖房运石头,拖拉机翻了,把他一只胳膊截去了。年前,我回家,看见他在井台上打水。你可以去想象一只胳膊的他是如何把井里的水用绳子从十几米深处拔上来的。他的妻子,按辈分叫大嫂,死了几十年了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肺结核还是个很难治疗的病,大嫂可能就是得的那个病。她死的时候,二儿子大概也就几个月大。他的大儿子自从妻子出了车祸,到淄川城里卖菜去了,骑辆三轮车一年四季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转悠,很少见他回来。据说,续取了个东北娘们后,就没回来过。二儿子做了养老女婿。在老家的风俗里,给人做了养老女婿,儿子就成了人家的了。到大娘家去,我能感觉到这个院落的冷清。大娘住北屋,缺胳膊儿子住南屋,西屋锁着门,屋顶上露着檩条和椽子。大娘在屋里烧火,炖水。锅台上一碗肉蛋,黑乎乎。看看大娘的手,我能确信,这个冬天里咱大娘的双手肯定没洗过。跪下,磕头,说,大娘,过年好。大娘已经聋得听不见,指着碗里的肉蛋说,你吃一个,吃一个。我知道,我的这声过年好是多么的违心,不合适宜。缺胳膊儿子从南屋走出来,拉着我到他屋里去。他要给我讲《圣经》。一番变故后,他学起了《圣经》,甚至有些入魔。他给我讲耶稣如何神通超脱,如何拯救苦难。他要发展我成为耶稣的弟子。茶壶里的茶水渐渐变淡,他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我欠欠身子,说,大哥,我还有几个头没磕,我串串门去。他把我送出大门,一个劲叮嘱:你是文化人,悟性高,学《圣经》准没错。我答应着,慌乱地走出大娘家的石巷。
3.我不知道你那儿的风俗,反正是咱这里大年初二有丈母娘的先看丈母娘,没有丈母娘的先看母舅。当然,这也有个与时俱进的过程。年轻人没找对象之前,肯定是要先看母舅的。等找了对象,有了丈母娘,母舅的位次才后排一位。有的时候,这个位次不好处理。比如,爹娘们主张先看母舅,而傻小子主张先看丈母娘。这就有矛盾了。咱村里有个侄子辈上的,——不好说出他的名字,——主张先看丈母娘,被他爹剋了一顿。初二清早起来,一家人不见了他。哪里去了呢?跑到丈母娘家去了。初二清早下了场厚厚的雪,他喝醉酒光着脚跑去的。他丈母娘家离咱这里一百里路,如果不是爱情做燃烧剂,他是不会有如此壮烈举动的。不过,你放心,傻小子没有冻坏。他未来的丈母娘用雪在他的脚上反复搓,搓了整整一天,也可能两天,反正是搓着搓着,他的脚有了血色。村里人都说,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明白人,小子的脚肯定就废了。好险!
我不会遇到这样不好处理的事情。我处理的办法是,清早走舅家,在舅家吃了饭,再走丈人家。这样就把两个关系摆平了。今年这个年,孩子他姥姥家过得不自在。我的那个两乔子不混人,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的,明铺暗盖了。一气之下,孩子他姨提出了离婚。年前,这个婚才离下来。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找对象就像穿衣服似的,合适了就穿,不合适了就换。这很不好,牲畜才不分对象地胡搞乱搞。这不是隔壁二楞家的狗吗?今天和村东头的那家母狗热乎,明天又和村西头的那家母狗纠缠,见到个异性就上前凑合,这是咋回事呢?
他姥爷不平的是,我的这个两乔子从十七岁上就跟着他过。先后买了三辆出租车搞出租,都没跑出赢来。大前年,说要开个石料场,结果又陪了好几万。这资金都是小孩他姥爷出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生气。
这个该杀没良心的!小孩他姥爷愤愤地说。
这样的事情,我也不好多说什么,顶多就是安慰几句。
“我拿他当儿子养,他还这样待我。”他姥爷带着苦腔。
他姥爷没有儿子,这成了他一辈子最大的心事。在咱们乡下,没有儿子是很自卑的。虽然有的有好几个儿子,儿子照样不养老,照样该缺吃的缺吃缺穿的缺穿。可是,没有儿子的心理压力,是无法排解的。这个问题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说得清请个心理专家就解决得了的。
人伤心到了极处,是听不进别人话的。他姥爷只管喃喃自语,泪眼婆娑。我不知所措。
这个年过的,真不热闹。
4.大年初三,到两个姑家去。二姑比大姑大,所以先上二姑家去。别纳闷,二姑是咱二姑,大姑是孩子他妈的大姑,没有语法逻辑修辞错误。
山里的房子随山势而建。钻进一条山沟,要准确说出哪口房子的方位,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二姑住的房子,我看着像东屋,可二姑说是北屋。好多年了,我才掉过向来,她住的是东北屋。二姑见到娘家人总是很亲切。我还站在院门口和表哥说话,二姑就从小东北屋的窗子里喊:皇天哪,俺侄来了。二姑就要出门下台阶迎我。慌得我赶紧喊:二姑,二姑,你别下来。二姑随风就倒的样子,下这么高的台阶可不是闹着玩的。
二姑问这问那,问了一圈儿。很不满我的表哥们不把她送到娘家住几天。咱二姑的老姊妹兄弟都八十多了,身体都不硬朗,儿女们都不愿让他们出门。我说:二姑,天转暖,让表哥推着你回家待几天。二姑说,那敢情好,就怕身子骨经不起折腾。
“十几年没回娘家看看了。这些年梦里竟是梦见它。”咱二姑唠唠叨叨,“那个院子里曾经多少人啊,三十多口子,闹闹腾腾的。一个个嫁的嫁了,搬的搬了,走的走了。就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二姑吆喝表哥赶紧炒菜。我说,不了,不了,初六上班,没有时间,我赶紧串串门子去。
从二姑家出来,坐上通向太河的汽车。
大姑父早已把茶沏好。我跪在地上,朝茶香飘来的角落磕头。大姑赶紧拉起来:来到就是头,地上脏脏的。
东屋里锁着门。看来表哥没在家过年。
“大兵搬到城里去了,没回来过年。”大兵是妻子的表哥,干着一份不错的差使,去年在城里买了楼,花了二十多万。
“问我要钱,我上哪儿给淘换去?这就惹他了,年也不回来过。”
“你们女人就是知道唠叨。”大姑父把大姑的话噎了回去。
大姑炒了三个菜:黄瓜,菜椒,蒜黄,端上一碗排骨和一盘冷冻。
“喝酒,咱爷俩喝酒。
我就喝醉了,大姑父也喝醉了。“别听你大姑胡啰啰,年前,大兵接我去过年,我没去。”
“大姑,大兵手头一时紧,心里解不开,过几年就好了。”
“过几年就好了。”大姑说。
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咱大姑眼里含着泪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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