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我自己的家 (千字文)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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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是我自己的家
芭蕉雨声
望着邮箱里秋林编辑提到的“乡愁”二字,我心一软,竟有泪盈目,以至进了厨房我还摇头,咋会这样,我何时变得如此柔弱不堪了?抹泪做饭的当儿,想好了这个题目。
何处是我自己的家?这事说来可笑。那次随夫君老陈回禹州他老家过年,是2007年腊月,进村后却找不到自己的家。残垣断壁和零星的新房夹杂铺陈,路不是原来的路,胡同不是原来的胡同,他竟然不认得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陈庄了。陈庄有两千多户,回家的拐点多而雷同,问路吧。他这么问:“天天他家在哪儿啊?”天天是他侄儿,天天的家找到了,他就能见到爹娘了。走着问着,问到熟人时便改口:“俺家在哪儿?”他这话惹我发笑,笑过之后是心痛,回家我就写了一篇小文,《我家在哪里》。公爹说,冇法儿,乡里新领导上任,对各村住房重新规划,陈庄像切豆腐一样被划成一条一块,不照线的,一律扒掉,老二的四间堂屋,西头那一间被“冲”掉了,老家的大门楼也被铲了,成了邻家院子的一部分。言语间,八十岁老父的叹息中有我辈理解不了的伤痛和不平——祖上留下的大门楼,毁在他手里了。重盖?很多东西毁了就没了,无法复原,
后来每次回婆家,我还是在一个个相似的拐角处犹豫不定。门口的那棵老榆树也不见了。站在屋顶看陈庄,取代高脊厚檐瓦屋的兵营式平房,呆若木鸡,鸡窝前污水横流,旧有的排水沟已被填平。不知在粤打工的天天是靠啥样记忆摸回家的。
老陈在外打工半辈子,千般滋味尝遍,离愁别绪他却一字不提,但有一句话让我捕捉到他也有软软的思乡情愫。他说他忘不了小时候站在麦地里的感觉,麦垄向四面无限延展,心中有说不出的舒坦。我细品他的意思,是麦地那种饱满和迥阔让他有种存在的自豪感。现在好好的地块都被起被挖,弄成了土砖窑,大块麦地越来越少了。
老陈总说我多愁善感,我是善感,我至今不敢看夕照,晚霞中的房屋和树木也让我难过,想家得很,读书和婚前尤甚。有了自己的小家,辉县山沟里的那个有爸妈居住的地方,虽回的趟数不多,却依然牵我心魂,我能看见爸妈在小院和地头忙碌的影子。妈说她坐在堂屋的煤火台上能看见我的新乡。我想妈的时候,除了想她做的糊涂面条和饺子,还想老院以及老院里的老槐树和皂角树,它们挂在我心里写在我笔尖。妈也知道我恋旧,见到我就不分粗细地给我讲村里的新闻旧事,领我去看村后的采石场和邻村的房屋改造。
娘家本是丘陵地带,村史也不长,二十多户同姓族人散居于坡凹平缓处,但僻静依然被打破。山坡另一面的邻村是我读小学的地方,那次迎着白日站在坡顶,我手搭凉棚看沟底大型挖掘机在村里肆虐横行,拆除旧房,机器扫荡过的半边村子,草木没留一根,我心疼死那些老树了,还有树旁的石头房子石头院墙,那些温暖我三十多年的老气息,突然没了。再去,许诺规划的楼房还没踪影。那些石头样木讷的师长、同学和表亲,他们都栖身何处?
父亲说,咱村早晚也得整体搬迁,说要扩大采石场规模哩,迁到陌生的村庄去,得上楼。父亲比老树还恋窝,他这话沉重如山。父亲说起川地那些村庄的事,也是唏嘘不已。那里的村人不愿意上楼房,农具无处安置,扛着铁锨撅头上下楼多有不便,不想走。不走不行,大机器比人力气大。老人蹲墙根低声哭泣:“这不是逼死儿哩嘛。”逼死儿,朝死里逼!烟土味儿极重的这个词猛地击中我心,头皮和指尖布满细密锐利的疼。祖屋和土地是他们的命,毁灭这些,不如剜割他们的心头肉,不如当胸来一刀痛快。
都说这是经济时代城镇一体化发展的大势所趋,胳膊拧不过大腿,可我总是想,若每一个村落都演变成千篇一律的四方体建筑,插几棵小树小草就算一个“新”村,村里没有老树庇荫,没有河水流淌,没有老狗夜吠,没有公鸡啼鸣,小孩摸不着回家的路,老人下不来高耸的楼,舍下农具,平掉祖坟,人如浮萍。那么,这些“新”付出的成本也太大了吧!
我是有福的,相比我的儿孙辈,我有婆家改造前的小院可回忆,有娘家的皂角树和石墙石凳可倚靠,我偶尔涌出的念想尚有实处可落,甚至连夜赶回去闻闻那些熟悉的气味还来得及。而村里的孩子们呢,他们有一天外出求学谋生沦为羁旅,他们的愁绪朝哪里探展和渗透?所以我只能半哄半吓地告诉弟媳和小妹,别总是买馒头换面条过日子,亲手包饺子蒸馍擀面条给孩子们吃吧,他们将来在异乡漂泊,如果连这点“娘味儿”都无处回想,那该多可怜!——随村庄一起凋落的,除了山水草木还有人心和民俗,那一段段消失了的民族根基和农耕历史,将无处寻觅。这些话,我对谁说去!
2013年12月18日9:59:31
附记:这是一篇约稿。平原晚报编辑王秋林老师发邮件说,14日结束的中央城镇化啥啥会议,上头在红头文件上写了这样的话:要让居民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乡愁”罕见地出现在文件里。于是晚报想组织一批关于乡愁的文章。虽说是约稿,但我感触多多,一肚子话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我游荡在城乡的边境上,看到的听到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