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个欺骗

                                                                    《月亮是个欺骗》
                                               楚山孤
                                                                                                                                    
　　每天凌晨，我都要叫醒弟弟。我们在一个学校上学。那时从我家上学，要经过座座山梁，过长长的坡，转几个凹，才到学校。为了走完那道长长艰险的路，我们总是早早洗脸，涮牙，然后急急爬坡。人像一个个小不点，雾袅着前行中朦胧的人，总以为前面有什么东西，总在晃，弟弟每每害怕地停靠在我身边，我鼓起勇气对弟弟说:别怕!过了这坡到前面开阔地就好走了。过了坡，雾渐散，心情开朗许多，一过前锋地走醒了一段路的人头脑此时会更清醒。在我鼓励催促下，弟弟便不再怕了。那个艰难年代，人与人之间那种早熟，更值一提的是我们互相鼓励下特定环境所激起的勇气，往往能让我们战胜一切。
　　然而随着日子渐长，我原有那种催弟弟早起、自己也早起的心少有了，人也像懒多了，每走完那道长坡总发现跟在别人后面。交汇到路口，别人总会说:大明，才刚来？我们才不管呢，总以为还早，但确实也算早呀!谁叫别人条件好!他们大多在岭前，我们两个偏偏住在岭背那个远远山凹，那里似乎谁也不能把我们喊应，鸟也不去拉屎似的。每每凌晨光雾迷离，早起大伯家的烟袅袅从檐垛冒出，烟直袅向凹雾。山凹地势低，雾一起，人在前头，远远望去，别人以为还在后面;本以为你在了后面，一撞，和弟弟总撞个满怀。便手拉手趔趔趄趄好不容易到了坡沿，那场景像两个小纽扣散在绿绿衣服上。一路走来渐渐两个人都少了许多劲，生了许多疲惫，往往走不远休息，弟弟因此还生了歇学决心了呢。只是在爸妈强压之下，淘气的弟弟才不致太玩皮呢。弟弟是懒鬼，在甜甜梦乡里，我喊:弟弟起床了!弟弟起床了！弟弟从又香又软被窝里欠起身，半靠在床栏上一脚微伸不伸，想再缩进被窝里似的，浓浓香梦还在招呼着他，梦里的人还在亲切呼吸他的小名。我一脚揣了他，想到老师的目光，同学们的讥笑，把他拉起。
　　然后就是做饭，也许父母先天晚把余饭早早焖在灶里了。但有时父母太忙，累了——且不和我们睡在一屋，他们在较远，故我给弟弟热饭的时间也很多。只是母亲每晚再忙也要来屋转一下，照例把柴添满，让两个小家伙顾不上时自己动手。那时我们家没有闹钟，如果有的话，那滴答声本身就是一种催促呢。
　　那一天，我懒了，也疲了，早早做了一大堆事，又在晚前劈柴。暮霭一起，就睡了，睡得甜极了，睡在一个月亮弯弯晚上，睡在有牵牛星结女星梦里。弯弯的月亮太美了，我们这些山里娃享受不起，我只在甜甜梦乡里看见一条河，一条沟，一道山凹，看见我和弟弟互相挨近又退后一些，退到一个好走地方又挨近前去，却总也不能跨过那最大一条沟，我朝弟弟用力一推，弟弟过去了，还甜甜笑呢。山仍然是那山，只多了一层半透明朦翳;河还是那样一道河，却添更诱人美丽;沟还是那样一沟，却有了潺潺流着招人直驻足不想再走的韵律。雾起了又散，散了又起，似乎某一小群总以堆起的波峰状立在人前，亲切地贴湿人前山花露。我在梦里睡沉了，梦被一床沉沉软软缀满了红丝锦的大棉被拥着，还缀着大山花，绒枕上也绣满人工缀玉。我在那发着灿光缀玉上甜甜笑呀笑，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臭美呢。
　　窗外点点比密布上缀满小白花还白，还细，许多缝隙一线一线像在起什么，我没有反应。我喊了一下弟弟，弟弟一伸腿踢了我一脚，不过那是在梦里。我踹了他一下，他也不应，还直呼我小名。在梦里照例伸去一手，那个大棉被下的睡我太留恋了，不想早起，意识也未醒，只最大限度在享受，享受那点香软，享受双手弯拢在大腿间或胸前，拢在衣布料紧贴里。手脸，暖极了，像要溶化在一团气里一般，手偶伸在外，又一缩在里了。被外太冷了，冷像山坡半道嘎硬冰块烦人，紧裹住山雾，不过那或许不似是在人面前直晃的山雾，是雾凇了。
　　屋里火灶灰又暖又红，外面一钩冷月，月光明，可逼眼。概是半夜三点过吧。我也没管。月亮总像以小脚步挪过去，似乎用那种极不稳定平面光，总觉得它持有走不稳路样的心态，光一点一点，洒满着。窗亮出小条格睡意中真有几分像“窗花”。“窗花”也在明，而整个窗是大平面的月光之明，偶移在一处，意像中大块的光便在了门板上了。门也明成高高的依旧竖直在那，像从前一样，像爸经常挺直腰板走路那姿势。对了，爸爸也在梦里吗？好像听见爸爸从远远山里走过挨近了我们小屋，叫了我们两声样。但我们并没听见。尤其是我一直肩负喊醒弟弟上学责任，更不去管外面杂音了……忽然我沉沉让什么压住一般反一下身，又侧转睡着。只隐约听见狗在踹门，踹出那冬冬声先大后小，从门缝支出那声来。
　　门叫了一下后，晨霜也白成原先那样，仍在白，和着月白那种韵律。有晨霜了。晨霜白成山坡那条道，白幻成人往学校走去那道门，老师的那张脸。有人开始走，歪歪着小心试走。有了霜，这一天雾似少多了，只印象当中那白色，不再有雾之流动。
　　色很白，一望无际的白，干里封野的白，猛一看，它在那里，身前，身后，到处都是。你踩上脚印，色在大片后退，脚印空隙满满的白。
　　今天要考试了。老师嘱咐要早早去。同学们记住了。大明当然也记住了。不过昨夜太累了，做了大堆事，睡沉了。长时间喊弟弟，当然想享受一下，渐放松了要求，懒了。一懒就什么也不管了，一直想在懒中混日子，并存了侥幸心，以为还像平常那样早呢。相信大脑是灵敏生物钟，到时自会醒呢。人当然不知道。这懒本身就是一台钝锈大脑的机器呢。
　　人懒懒伸下手，本一醒，看见大片大片白光，那窗格上，那窗前门大面积中，那床前。那光白过去又白过去，窗外光更白更大，但有时似乎定格了一般。
　　月亮呢自在天上。也许这是下弦月，不天亮以后那光是不会自动掩去的。人当然不去想这一点。即使有那长长鸡叫声，那开门的吱呀吱呀声。以为这次弟弟也许比他早起呢。
　　人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确切说是被人喊了一声，又被人喊了一声，那还是在做梦呢。印象中在孩子的大脑里，梦像大绒被团，像大块脚印那是太深脚印。梦像火炉旁花开的暖色在暖着梦中人。暖梦让睡成了许多雾又在颤了，像一棵树摇摇欲坠样子，好想跳过去接呢。一接弟弟也在那边做梦，把梦像传山药蛋一样移植进了脑海里，原来两个做梦的人做到一块了呢。
　　月亮弯了几弯，又弯了几弯。也不再弯好像更白。月亮在天顶之下，明得那光觉不差分毫般。天仍然是那一片天，地仍然是那一片地，月亮仍然是这个世界君临主人。月亮不声，这个世界仍显得丰姿动人;月亮不响，它依然以光占领。
　　门板明成的白依然，不过稍淡了。像大团状白花，分不清细微处花纹，那一路显暗那一路明。门外枝条也有细细暗影。暗像在诱出人走在那一段路上时等你一般。窗棂格光光光那光依然在一如既往洒，棂隙让光挤进来，挤一段明一段，挤一根明一根，印象中透入的光波照不长，不像有波峰波谷处处分明，不像以前整个满满洒进来，那明一看就有。在了墙角根了，不过仍很明。人好像辨不清梦境里一切，你又怎知道体温在做梦时不知不觉掀开被窝还余下多少呢。
　　突然猛一醒，像是鸡在长长叫了两声，不过那是别人在醒。不是他们俩在醒。突然听见了吱嘎声，是门响声？门嗲哆然后嗯哪一下像人早起晨语。
　　冷。但不觉饿。两手于是伸进被窝交叉成任意形状，交叉成叠掌心，交叉成小睡拳，交叉成十指纤纤连手腕绞在一起，交叉成指尖一点点露出指缝状。一侧身，再侧身，头好沉好沉，人好留恋。
　　天在渐渐发白，我看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真看了一下，是不是在看梦里的天，天明出一条线了，很像月亮那种明，月亮不就是那样么。月亮依旧在明呢。月亮还在半天下大明大亮，那巳是混有月亮和天色的青光。月亮的光各角落全洒满。那是大明中的大明，依然占满那个世界。而天光开始是一条线，挤开月亮世界，像只从一条缝向它进攻。两种光合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因为天亮光一来，占领下的月缝隙光颤掠得像在轻飘了。人像有了警觉。但一沉，眼皮塌下了。
　　又一声吱叫，不像鸟叫，不像野禽鸣，确确实实是家里早醒的鸡很像小麻雀在吱出声。睡着的人听声音也像变了。人本不想去听，强加在人耳朵里某种像波峰波谷中激出的鸣声存在着，这时洪水般开始小，小，小成嘶嘶嘶人在悄悄走动般。鸡叫了一两声后，隐约听见卖早菜谁家的门也开了，他是村里最早醒的，门吱搁一声后调短多了哑多了，像听不清。门外早霜白得像月神吐出的大片珠齿连缀而成，他一点点走成齿印般的脚印，像让鸟啄破一般，又像让什么淹着了。
　　一阵惊慌，才知道坏了大事，起床看月亮仍在窗前，伸头近窗，呀！仍然大明那!月亮仍然在那!不像么？拉开门一看!呀!哪有什么月亮!或者说月亮仍然是还有的，仍然那么大。那死月亮。但那巳不只是月亮光在占有了，在照明那整个世界了!月亮反射微光，相对于地球上天亮光来说，看不出什么了!
　　直到这时，大明才后悔不迭，哪要你懒呢，放松警惕呢，像从前那样起床试看一下不早明白了吗!哪里会造成把窗白门板白当成纯月白呢!月亮是个美丽欺骗。直到这时大明才猛然反悟。而此时，巳太迟了。他快快拉着弟弟下床穿好衣急急忙忙像从前爬完那道艰难山坡一样，走完那长长去路，赶到学校巳整整迟了一个小时了。那一瞬人一个激灵，眼皮只跳!跳!跳!像做错了大事，不敢看老师一下。老师问:你为什么来这么迟？谁要今天出大月亮呢！这关月亮何事？窗外大白一片我误觉仍是夜里呢!你不知道这段时间都有月亮吗？平时月亮没这么大。今天都xx日了！月亮还大？都小多了！那月亮还更光!光也更少了！——只不同的是，月亮早早升起时天亮沉下西山了，故你感觉到是天在发亮。这下弦月，虽残缺，光也没满月亮，天明还挂于高高天上，故还以为仍是夜里呢!错了！然而更错的是你这个人。老师说，因为一切错误都是人造成的，你读了这么多书却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或者说你原本也懂，只是你太大意了，归根结底是你太对自己放松要求了，放松做人标准了！你看你们兄弟俩这一段时间来的成绩一直在下降，由上上到下下!像什么话!老师最后说，你是在欺骗自己呀！
　　大明从此得出一个结论:欺骗了自己就等于欺骗了月亮，欺骗了月亮，月亮也就会再欺骗自己，就像自己在欺骗自己一样。所以每到下弦月光满满时候，他总要在大约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早早在窗前踱上几踱，以为稳妥。不能再让月亮欺骗了。并弄了个闹钟，上紧闹点，每到准时闹上一次，并顺便到窗前观看。从那以后老师又在夸奖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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