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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老家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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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的老家在长白山余脉的一条山沟里,极偏僻,极闭塞。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在我出生一年后,母亲就带着我离开那里,到了千里之外父亲工作的城市。本来,老家与我也就算没什么关系了,谁知后来竟会弄割不断理还乱的地步。
      我从懂事时起,就常见父亲为自己所谓的历史问题烦恼。他一遍又一遍地被叫去谈话,一次又一次地写总也过不了关的交待材料。组织上派的外调人员,也去过我们老家,可他们拿回的材料,却总也证实不了父亲的清白。父亲的境遇便每况愈下,先是从省厅下派到工厂,又从工厂调到另一个更小的工厂。我们的家,也从大城市搬到另一个更远更小的城市,最后到了G市。父亲不停地申述,可总是解决不了问题。他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自己回老家,去找那些曾经一起工作过,能够证明自己历史清白的人。但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上我?我那时上小学,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父亲写了一张假条,说我病了,让母亲第二天到学校交给我的老师。当天夜里,我和父亲登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就这样,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我和老家有了实实在在的接触。
      其实,在概念上,我与老家并不陌生。我知道我是在那里出生的,前几年二大爷也从老家来过两次看我们,有关老家的讯息从未间断。然而,当我真正的踏上这片土地时,我却似乎坠入了混沌之中。

                                                                            二
      白天,我和大我几岁的堂哥四处疯跑。上山摘野果,下河摸鱼捞虾,满眼的青山绿水,真是个玩不够的世界。晚上回到家里,看见父亲和大爷叔叔们满面愁容唉声叹气,便缩到角落里煤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不敢出声,更不敢动。从他们的言谈中听出,那个最能证明父亲问题的人竟不肯证明事情的真相,反而说出的都是编造的对父亲不利的话。这让父亲他们气恼,却又无可奈何。
      那个人就住在二大爷家隔壁,透过矮矮的木栅栏,我见过他在自家院子里晃来晃去。他瘦高个,面皮也黄瘦,许是气管不好的缘故,总是抻着长长的脖筋齁齁地喘。他口里镶着几颗金牙,每当张嘴喘气时,就会闪射出一道道光亮。因为气不够用,他说话很慢很吃力,但口音却和老家人不同,有腔有调透着文雅。他的老婆也处处透露着文静,看着就不像农村人。他们家有好几个小孩子,其中有一个比我大点的女孩,长得像她妈,眉眼清秀,白白净净。我二大娘说:这闺女生在他们家,可惜了喽!
      下午,我在院子里晾晒从河套里捞的小鱼。忽然听见有人问:你是从城市来的吗?声音怯怯的,但挺好听。我从栅栏缝里看见她坐在他们家的窗台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我不想理她,却不知怎么就随口应道:是啊!她又问:那你看过这本书吗?她把手里的书高高举起。虽然看不太清上面的字,但从封面的颜色和图案就猜得出,那是当年最流行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我说:不就是《林海雪原》吗,早就看过了。
      她跳下窗台走过来,把书翻开,隔着栅栏缝指着一个字说:这个字念什么?
      那是书里一个人物的名字——白茹的茹字。我说:念茹。她说:不对,念玉。我说:瞎扯,明明是茹,怎么能念玉!她理直气壮地地说:老师说的。
      我想起来了,我们老家都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说话一直留着山东的方言口音。没有卷舌音,把日头读作意头,把如果读作于果。所以,把白茹读作白玉,也就不奇怪了。
      我和她争论得正欢时,不料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小兔崽子,不回家干正事,在这扯什么犊子!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转回身,见二大爷正黑着一张脸,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我赶忙缩着脖子跑回屋里。
      因为父亲的事,二大爷已经同隔壁断绝了来往,并且要求全家人,谁都不准和他们家任何人有任何接触。
      吃过晚饭,大家围着一盏煤油灯坐着闲聊。可又没什么好说的,转来转去的,还是父亲的事情。二大爷对父亲说:要我说,当年你就不该拦着老周毙了他,留着这个驴日的祸害人!
      父亲说:唉,当时还不是看他老婆带着个孩子。把他毙了,这一家子不就完了!
      他们说的老周也是这个村子的人。当年,我父亲当村长,他是民兵队长。民主联军的一支地方部队在这里活动,和父亲他们配合得相当密切。后来,他们撤到临江那边去了。走前,留下一匹伤了腿的马和一些不太重要的物资。马就拴在了二大爷家的牲口棚里,物资让父亲和老周带人埋在了后山坡的几个菜窖里。同时留下的,还有一个生了病的县政府工作人员,就是如今住在隔壁的金牙。没多久,他老婆也抱着个孩子来照顾他。过了些日子,国民党军队来了。父亲和老周带着民兵进了山里。金牙走不了,被抓住了。他很快就供出一切,并带着国民党军牵走了马挖出了物资。
      国民党军走了,父亲他们回来了。老周带人把金牙捆到村部,说他是叛徒,要毙了他。他的老婆抱着孩子跟在后面,哭得哀哀切切。父亲说:还是交给政府处理吧!
      那时,正是东北战事紧张时刻,政府也顾不上,只是让村里先看管他。等到解放了,情况也有了很大变化。父亲离开了村里,老周也不在了。虽说给金牙定了个坏分子,在村里监督劳动,其实,他还是很自由的。不过,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会倒打一耙,把脏水泼在父亲头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实在想不明白。唉,这个金牙,真是太可恨了!

                                                                     三
      山村的夜晚,冷清,寂寥。大人们都不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也越发显得凝重。可能白天在河水里泡得太久,我的肚子突然疼得要命。堂哥带我去大队的医疗室,可是大夫不在,屋子里只有一个打更的。他就是老周的儿子,叫本发,年龄和堂哥相仿。大夫回了几十里外的家,晚上让他来打更。我们那里的人都实在,听说我肚子疼,他说:我知道有一种药能止疼,我看见大夫给人开过。
      本发在药柜里翻腾半天,找出一个装着液体的深褐色瓶子。借着煤油灯光,看见标签上药品名字是——颠茄酊。本发拿来一个玻璃量筒,从药瓶里倒出药水。光线太暗,看不清刻度,本发倒了一些,想想,又倒了一些,说:反正大夫不在,多喝点。他回来了,也看不出多少。
      我喝了足足两大口,才把量筒里的药水喝完。
      回家的路上,感觉肚子真的不疼了,就是眼睛有点发花,磕磕绊绊地看不清脚下的路。回到家里,大人们都睡了。堂哥把电筒放到我的枕边,让我夜里起来撒尿时照亮。
       我睡了,睡得迷迷糊糊腾云驾雾,离奇古怪的梦一个未完一个又来。老家屋后的山坳里有许多坟地,埋着许多我从未见过但却从大人口中听说过的人。那天夜里,我几乎全都见到了他(她)们。并且似乎相当熟悉,从不曾有过陌生。有一阵,一个非常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从后窗外传进来。她真真切切地叫着我的名字,让我跟她走。我答应着,随手抓起电筒,一道白光射过去。除了黑黑的墙和糊着白纸的后窗,周围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好久,我才感觉到身边大人们的鼾声,还有磨牙和梦呓。
      小腹有些发胀,我起身到外面撒尿。院子里怪气森森,有月光的地方白亮得耀眼;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黝黝地鬼影瞳瞳。我不敢走得太远,就站在屋檐下尿。尿未尽,却见隔壁的栅栏上夹着一张人脸,看不清眉眼,只见金牙闪着亮光。惶急着支亮电筒照过去,原来是一只结在瓜秧上的窝瓜,像金牙般闪着亮光的地方,是被虫子啃噬出的瘢痕。朦胧中,又听见牲口棚里有踢打和沉重的喘息声,扭脸去看,那里分明吊着一个人。急忙把电筒光转过去,照见的只是挂在柱子上的草帽和蓑衣,那是雨天大大爷上山放牲口时用的。
      我不敢再看再想,老家院子里曾经有过的故事太多。我顾不上尿没尿完,急忙跑回屋里,钻进被窝蒙住脑袋。迷迷糊糊地,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重重地坠入炕洞,想爬却怎么也爬不出。过一会,又觉得自己轻轻地飘起来,飘出后窗。我吓得大叫,拼命挣回来,满身湿漉漉尽是冷汗。
      早晨被人叫醒时,已是早饭时间。我瘫软着靠在被落上,面前放着炕桌。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看见桌沿和碗边上落满红褐色不停蠕动的小虫子。我用手挥赶,它们犹在;用手指去抹,它们短暂消失,手指离开便重复聚来。我的举动让大人们不解,问:你在干什么?我说:到处都是小虫子!他们惊愕了:这孩子怎么了?又连忙让堂哥带我去医疗室。
      我被堂哥半拖半架着去大队医疗室。路上经过村人们打水的井台时,我看见那上面围坐着许多人。那些人似乎都很熟,却又不知他们是谁。只是他们和我打招呼,我便回应着。堂哥问我:你在和谁说话?我说:你没看见井台上坐着那么多人嘛!堂哥又问:都是谁?我说:不认识,就那个端着胳臂的人总问嘛。
       听见这句话,堂哥架着我转身就朝家跑。进了家门,堂哥满脸惊慌地说:碰见鬼了!碰见鬼了!大人们问:怎么回事?堂哥讲了刚才的经过,又说:那井台上明明是空的,哪里来的人!那个端着胳臂的,不就是去年刚死的刘老二吗!
       家里人全都惊呆了。还是父亲沉稳些,又问清昨晚的情况,说:哪有什么鬼神儿的,他是昨晚的药吃多了,那种药是不能多吃的。后来,二大娘给我煮了一大碗糖水鸡蛋。我都吃了,吃得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又蒙上被倒头去睡。晚饭时,他们叫醒我,吃了点饭,又接着睡。直到第二天再醒时,我才算明白了。父亲说我们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要去县城找另一个知道当年情况的人。

                                                                          四
       我跟着父亲赶到百里之外的县城时,不料那人又去了别的地方。父亲见我浑身绵软无力的样子,便把我寄放在一个亲戚家里,他一个人继续去找。走前,他再三叮嘱我,一定照顾好自己!
       那天晚上,我睡在亲戚家院里的粮仓里。他们家孩子多,一间小屋真是住不下。粮仓里凉爽清净,倒也不错。只是蚊子多,但太疲乏了,睡着了也就随它去了。谁知半夜里亲戚家发生了战争,两个大人打得不可开交,几个孩子哭得惊天动地。我不知该怎么办。我不敢去劝架,也无法再睡,两手抱膝呆坐到天亮。我走出粮仓,来到外面。
      亲戚家住在县城边上的公路旁,一排排的平房向后山坡排列着。过了公路,是一大片稻田。稻田尽头有一道大坝,坝下就是鸭绿江。
      我穿过稻田,爬上大坝。坝下的江水慢悠悠地向南流着,水面上弥漫着清新的气息。对岸是朝鲜,山坡上种满庄稼,几座粉白墙壁的茅屋顶上,有缕缕炊烟飘散开来。不知怎地,这恬静的画面竟使我生出几许淡淡的伤感。我回想着这几日的经历,还有那些混混吞吞的梦境,心头一下子涌起许多的不解和迷茫。
      我急切地盼望着父亲快些回来,我要对他说:我们回家吧,谁也不找了!
      我走下大坝,却不想回亲戚家。我靠着稻田边的电线杆坐下来,望着头顶电线上的一排燕子。它们时而盘旋飞舞,时而整齐地落在电线上,啁啾之声充满欢乐。我受到感染,想加入它们的欢乐,便随手捡起一块石块扔上去,谁料却偏偏打中了一只燕子。我把它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抚摸着。它已经不能动了,血从眼眶里渗出来,染红了颌下洁白的羽毛。
      我心中充满悔恨,一时间却不知如何是好。一位过路的老大娘说:孩子,不好打燕子的!打燕子是要瞎眼睛的!
      我望着燕子的眼睛,想着自己的眼睛,心头在出血。我在电杆下挖个坑埋了它,然后坐下来闭上眼睛,等待我的眼睛瞎掉。
      傍晚时分,父亲终于回来了。远远地,我就看见他从公路那头急匆匆走来。我爬起来,飞快地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父亲听我讲完事情的经过,紧紧地抱着我说:好,我们回家!谁也不找了!
      告别了亲戚,我和父亲连夜登上回家的火车。望着车窗外漆黑的夜色,偶尔有三五点灯光掠过。我想象着越来越远的老家,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还有那里的人们。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苦涩也有甜蜜,有怨恨也有温暖。不过,我想得最多的,还是父亲。跑了一大圈,他的事情没有一点着落,回家了还要继续受磨难。唉,我的爱不起又无法扔掉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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